我让梁秋把沈汉叫来。
“你们人力资源部是怎么搞的?怎么让没有上岗证的电工上岗c作?”沈汉也委屈:“平时我们都这么干的,一组人里也就两三个人有上岗证。谁知道这次检查这么较真!”这时候追究这件事也没有用,我赶紧给建委安全科科长打电话,他做出十分为难的样子,拿副市长当挡箭牌跟我打官腔。我知道建委风传老唐的老爷子这次出国考察是组织的最后关怀,他一回来就要立即下课,退居二线,人还没走茶就凉了。电视台那边只认识余利,想了半天硬着头皮给她去个电话,却被告知随行记者是卫视的,鞭长莫及。
我一筹莫展,后悔事先没有到施工现场做好安排。正在大脑里过滤还有没有什么人可以帮忙,最后实在不行只好找老唐的老爷子,却看见代书话从外面进来。
我问她:“你上哪儿去了?公司的装饰工程被检查出了问题。”代书话一脸轻松:“我就是为这事去了。电视台那边我已经托宣传部的领导打了声招呼,他们不会点我们公司的名。建委这边也同意我们边整改边施工。”“那副市长要过问这件事呢?”“副市长是我爸爸以前的老部下,我爸爸委婉地跟他提起这事,他呵呵一笑。”我松了一口气,却看见代书话和梁秋相视一笑。看来,梁秋早就知道代书话能摆平这件事情,一定是代书话让她通知我回公司,无非是让我出丑。我他妈刚才还无能地跟公司中层干部发了一通火,c,真他妈够丢人现眼的。
下班前,公司干部员工守着看了新闻。电视新闻对另一家装饰公司点名批评,对金辉只字未提,大家一阵欢呼,代书话不禁喜形于色。
走进新时代商城,触鼻是难闻的香蕉水味道,空气中跳动着锯末微尘,电锯分割木板的刺耳声充斥耳膜,装修工人大部分赤l着上身在里面作业。地板上乱扔着一些边脚废料,每前进一步都得看准地方下脚。
我大声问工程部经理董维:“这个工程的现场负责人是谁?”董维也大声回答:“这个工程是肖丁在负责。”几个工人无动于衷地看了看我们,继续作业。
代书话有些生气:“太不像话了,现场负责人居然不在现场。他在哪里?赶快打电话把他叫来。”董维答应着跑到一边打电话。代书话问沈汉:“这里有多少工人没有上岗证?”沈汉:“这个工程我们是分包给了几个工程队,他们提供给我们的技术工人名单都有上岗证,实际到位的工人上岗证情况并不清楚。”“那我们今天就现场核查。”董维过来说已经给肖丁打过电话,他现在正在赶来。我点点头,让董维叫工人们先暂时停工。工人们陆续停下手中的活计,疑惑地看着我们,相互窃窃私语,大概在猜测我们又是哪个检查团。昨天市里组织的检查,暴露出金辉存在严重的管理漏d。代书话建议对这个工程进行认真自查,如果确属存在严重问题,该整改还得整改。代书话这种公务员总喜欢这样煞有介事,其实新时代商城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要交付使用,这时候说整改不过是他妈纸上谈兵,真要整改还找关系疏通干嘛!虽然心里不屑,但我还是同意进行一次全面的自查。
现场核查的结果,四十多工人,竟然超过一半没有上岗证。经过昨天市里的检查,施工现场还是乱得一塌糊涂,没有一点整改的迹像,自查出的工程安全隐患多达十六处。
回到公司,全体中层以上干部在中会议室开会。会议开始了一会儿,肖丁才匆匆赶来,我让梁秋把一份自查报告放在他面前。肖丁不看报告,先忙着解释:“刚才我陪甲方工程监理……”我打断他:“先看看报告吧。”示意代书话继续讲话。
“……综上所述,我认为公司这项工程安全隐患十分严重。虽然建委已经同意我们边整改边施工,但从自查情况来看,我认为我们应该停工,什么时候整改完成再继续施工。”代书话说完,会议室约有一半的人露出不屑的表情。虽然隐患多达十六处,但无非是工人没有上岗证、现场材料堆码混乱、安全制度不全、c作流程不规范等装饰公司普遍存在的通病。甲方工期要求这么紧,有些疏漏很难避免,如果停工,就太他妈小题大做了。
我看着肖丁:“你看看,如果停工整改得多长时间?”肖丁:“这可说不定。单说工人这一项,由于上岗证刚施行不久,真正有上岗证的工人很少,一般都是比较正规的公司的正式工人才有,现在处于装饰工程旺季,一下子要请到几十个工人,非常困难。而且新到工人要重新熟悉这项工程,进入状态也比较慢。说实话,现在装饰公司普遍用一些并没有资质的熟练工,制度、规程也只是做做样子,只要处理好和甲方监理的关系,糊弄过去,按时完工就行了。真要完全照c作规程做,这工程就没法进行了,成本也太高。”代书话说:“这么说我们公司把c作规程只是当摆设?”“那也不是,总得应付应付,主要是应付检查。”代书话被肖丁轻松的语气激怒了,问:“应付应付,你这种思想首先就不对。脑子里要常有安全这个警钟,不出问题则已,出了问题就会给公司带来惨重的损失,不要等教训来了才引起我们的重视。”这妞做思想政治工作的语气不禁让我哑然失笑,显然其他人也有同感。我不置可否,转向沈汉:“你算算,如果工程全面停工整顿的话,我们还来得及按时竣工吗?”“恐怕不行,估计得延误五天以上。甲方是按我们的竣工时间表安排他们的货物进场,而且已经向外发布开业讯息。”“那我们公司会有多少损失?”“可能会有七、八十万。”听完发言,我和代书话简单交换了一下意见。代书话还想幼稚地坚持,但我已经宣布:“通过检查,我们的工程确实存在很大的隐患。但由于工期太紧,只有大半个月时间,已经来不及调整,而且用肯定的数十万损失去换取可能的安全,也不值得,所以我决定工程继续施工。同时,对一些有条件整改、不影响工期的隐患,也要加紧整治。从今天开始,公司中层以上干部要轮班到现场监察,我和代总也不例外。这样,一方面最大限度促进工程安全施工,一方面确保按时交付使用。”大家一片掌声。我看看代书话,她显然有些气馁。这种熟悉的挫败感让我心里一阵快慰。
“散会!”
41、娟子
富康停在医院门口。
妖妖解开安全带,从后座拿过一只史努比,抱在怀里,脸颊在史努比圆球一样的黑鼻子上轻轻地挨了一下,并没有打开车门下车,转过脸,用一种不太确定的语调问:“你去吗?”我微笑着摇摇头,看见妖妖打开车门,从车的前窗绕过来,向我挥挥手,像往常那样微微弯了一下腰,看着车内的我:“你先走吧,不用等我。”我点点头。妖妖转身在人流中向医院里走去。
我最烦去医院,这里浓烈的消毒水味道让人受不了,医生、护士、病房都是一片洁白,病人时刻处在这是医院的提示中,即使不是病人也他妈会产生强烈的病人意识。特别是去里面探望病人,特他妈别扭,非得把自己装扮成深情款款的样子,对对方充满强烈的无产阶级感情。
有一次我被古萍拉去医院看他老妈,一出来,她满脸冰霜:“你就不会问候两句吗?”“你们一大帮人挤在那里问寒问暖,我有掺和的必要吗?”“什么叫掺和?妈摔伤了问候一两句也叫掺和?”她老妈无非是上厕所的时候摔了一下,引发轻度中风,医生说并无大碍,一帮人就弄得像火星撞地球一样紧张,真他妈逗。平时没见他们谁回去关心一下独住的老俩口,我本来想寒碜两句,看她脸色铁青,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下:“你妈不是不待见我吗?我怕我上前问候两句反而让她心情不好。”“站一边无所事事的样子也就算了,还直冷笑,你什么意思?”“我冷笑了?”“y样怪气的,我要不赶紧把你拉出来,我哥当场得跟你打架。”“我怎么了?就算冷笑碍他什么事了?”古萍盯着我,在我脸上停顿了三秒,掷地有声地扔下四个字:“没心没肺。”转身赌气一个人走了。从此以后我再也不去医院探望病人,亲妈住院也不去。
我心不在焉地调过车头,在树荫里驶过一段距离,才发现自己驶入了前往医院停车场的单行道。停下,想要向后倒,后面已经有几辆车跟了进来,只好继续向前。我在停车场磨蹭了一会儿,还是熄了发动机,乘上电梯。电梯达到地面一层的时候,一大堆人蜂拥而进,以至于电梯超载,站在门口的俩哥们说什么也不下去,电梯走不了,大家闹烘烘的埋怨,直到一个老人受不了里面的拥挤,咳嗽着挤出电梯,电梯才关门向上驶去。
我走出电梯,一眼就看到妖妖在走廊长长的座椅上无助地坐着,两手交错把史努比抱在身前,眼睛看着地板。我在她身边停下来,她抬起头,脸上流露出惊喜:“你怎么来了?”“误入歧途。”“误入歧途?”“本来要出医院,结果驶进了医院停车场。反正没事,就上来看看吧。绢子呢?”“刚刚进麻醉室,她今天动手术。”怪不得在医院门前,妖妖弯腰问我是不是上来的时候,表情有些柔弱,也许是她的柔弱不知不觉地把我引到病室来的。不知道最近一段时间是不是我的分子结构发生了什么变化,我有时候会突然表现出我他妈过去最腻歪的温情。我在妖妖身边坐下,拿出一支烟,抬头看见禁止吸烟的标牌,又把烟重新放回去。
出院以后,妖妖每周都要到医院看看绢子。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一个注定就要离去的生命,在这样弱小的生命面前我往往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安慰还是无动于衷,所以每次都在把妖妖送到医院后就马上离开。骨子里,我认为绢子和我们每一个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就像有的人开奔驰,有的人穿草鞋,有的人活到一百二十岁,而有的人只能活到八岁。是的,绢子只能活到八岁,这在别人看来也许是悲剧,因为在人们眼里人只有活到七十岁以上才算正常。人总是这么自以为是地用自己的标准来衡量别人的是非苦乐,其实早在几千年前庄老头就说过焉知鱼之乐的话,谁他妈需要谁的安慰和同情呢!我跟古萍讲过这话,结果她瞪大双眼,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我。我想,妖妖的反应也会一样。
绢子从麻醉室推出来,表情还很灵活,显然麻醉药还没有发挥全部效力。妖妖迎上去,默默地把史努比放在绢子的身边,挨了挨绢子已经很瘦削的脸:“要有信心,姐姐等你一起去看海。”绢子闭了闭眼睛,代替点头。绢子的妈妈把史努比拿起来,绢子渴望的眼神跟着她的手移动。绢子妈妈看了看医生,医生点点头,她把史努比重新放到绢子身边。我看到绢子的妈妈在绢子耳边轻轻地说着什么,然后在她的脸颊上吻了一下。直到绢子被推进手术室,我都没有上前,只是在远处看着这一切。
妖妖看看我,想微笑,结果没有成功。我忍不住有些心动,走过去,伸过手臂,轻轻地环着她。妖妖向我靠近,握着我的手。我用了用力:“没事的,绢子那么活泼。”妖妖郑重地点点头。
手术很漫长,而等待的感觉比这漫长十倍。绢子妈的什么亲戚在那里叽里呱啦地不停安慰,绢子妈满脸疲惫,却不得不礼貌地应付,连我看着都他妈的累。我站起来,对妖妖说:“出去走走吧。”住院部大楼外的小道在草坪中弯弯曲曲,几棵棕榈树神气地顶着枝叶,在妖妖的脸上留下些班驳的影子。妖妖抬头看了一会儿蓝蓝的天空,又低头慢慢地和我走在一起。我拿出一支烟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却突如其来地被呛了一下,剧烈地咳嗽了几声。
“真他妈邪了,抽烟也被呛。”妖妖笑了笑,见我恢复过来,说:“知道吗?绢子患的病,我曾经也患过。”“你说白血病?”妖妖点点头:“不过我没有那么严重,我只是红血球稀少,造血功能很弱。”我没有打断她,听她继续讲。“那是在中学时,一次上体育课,我擦伤了胳膊,在医院检查出了这个病。那时候我爸妈都是普通工人,根本拿不出钱来医治,学校工厂为我捐款,也远远不够。后来报社知道了这事,有记者采写了新闻在报上发表,我才筹到了这笔钱,治好了病。这之前我很活泼,就像现在这样,对舞蹈和美术很感兴趣,对学习却不是那么上心。可是这一来,我就不光为自己活了,大家都看着我,只得拼命努力,老师也帮我开小灶,我终于成为了大家希望的优秀生,考上了重点大学。那几年,我像是被别人推着走,放弃了自己的所有爱好,什么都做得很优秀,可是脸上没有笑容。有的时候想放纵一下自己,也只是想想而已。”“傻姑娘,即使如此,你还是你,没必要为别人活。”“毕业以后,我终于忍受不了周围关注的目光,放弃了分配在成都的工作,选择到了重庆,在这里,我至少是个普通人,可以没有压力的生活。有时候我想,我是不是很自私?”我想不到开朗单纯的妖妖还有这么一段经历,说到底,她也是个孤独者。她说完,探究地看着我,大概想寻找安慰。
“自私有什么不对呢?每个人都是社会的人,你没有办法取悦他人,却有把握令自己快乐。每个人都令自己快乐,这个世界不他妈挺好吗?何必自以为是地想着怎么为别人好?说不定正好弄拧了,谁也不好过。就像盘子里有个梨,又有个苹果,你自己喜欢吃苹果,但为了他人,把苹果让出去,自己吃讨厌的梨,说不定对方正讨厌苹果喜欢梨呢!”妖妖轻轻地笑了:“你说得很有趣。刚才我有个可怕的想法,我觉得我这么关心绢子,其实是在消减别人帮助我因而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