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前,陶陶斋是那种前店后场楼上住家三位一体式的。后院有几间作坊,将购进的新茶再作加工,有些秘技,只有一两个当家师傅才能知道。茶叶店有四层楼,当年在这条街上,也算很气派的。二楼办公,三楼住老板一家和账房先生一家。店里的几个贴心老职工,住四楼,达摩家也在其中。公私合营后,住家的人就从后门上楼了,与公家分开。但对达摩来说,依然方便,下了楼从后街绕到前街,也就是几分钟的功夫。
11
文革前一两年,一日,达摩正在店堂一角读一本旧杂志,进来一位四五十岁的清癯长者,高个子,穿一身灰色四口袋干部服,不合体,松松垮垮,常洗又从未洗干净的样子,脸庞瘦削,鼻梁上架一副近视镜。达摩知道他是一位常客,和店里人都熟,大家叫他卫老师,说是附近一家中学的。那家中学很普通,连一中二中这样的编号都没有,而是以街为名。这样的中学,在达摩看来,该是等而下之的中学,是那些成绩不好或出身很坏的学生才去的地方,所以并未特别注意他。只听大家说,此人有一怪癖,只喝特级香片。香片分六等,特级香片每两两块多钱,可以买五号香片一斤多。那年月,大多数人的工资都只有三五十块钱,不吃不喝也只够买两斤。
多年来,到店里买特级香片的,大家大多熟识,除了前面说的宾馆酒店政府机构,私人买的,无非是些还有点家底的旧时有钱人,高级知识分子,名演员,大干部,再就是偶尔买上一点待客的。这位卫老师,从他衣饰打扮看,不像有钱人,每次一两二两地买,也不像有钱人。但是他只要特级香片。几次,店里人对他说,其实,特级与一号差不多,就那茉莉花讲究一点,可价钱便宜一半呢。卫老师只是谦和地笑笑说,天壤之别天壤之别。即便到了山穷水尽之时,卫老师也决不降格。父亲说,有一次,这个卫老师身上只有一块多钱,却硬是只要特级香片,结果给他称了五钱。在不知道卫老师身份之前,店里人私下都叫他“特级香片”,猜不出这个怪人究竟是何方神仙。直到有一天,他一个毕业数年的学生在店里碰上他,听他们聊天,才知道是一位中学老师。那个中学隔了陶陶斋几条街,他们附近就有几家茶叶店,不知为何他总要舍近求远,跑到这里来买。后来问他,他也只笑笑,不语。
那天,达摩读的旧杂志是一本民国刊物,叫《中学生》,有白描c画,还有一些旧时广告,雪花膏、鱼肝油、肥皂洋火之类,广告上都是那种烫了头发、抹了口红、穿了旗袍、光着大腿的摩登女郎。那时中国大陆的报刊上,早已见不着这些稀罕物了,所以达摩看得很新鲜。卫老师买好茶叶,与店员笑笑正要出门,仿佛有一种感觉,就朝达摩走来,生生地从达摩手里将那本《中学生》抽了去,眼里便放出光来。
翻看几页后,他问达摩,哪来的?
达摩被他问得有些发慌,忙说借的。
他又问,哪里借的?
达摩一时编不出谎言,只好说,跟店里借的。
他说,这里?
达摩点头。他笑笑,还给达摩,连连说,奇事,奇事,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它。说着,又从达摩手里抽过书来,细细翻看,自语道,一晃数十年。然后指着目录上几个名字问达摩,这些是谁?知道吗?
达摩说他知道冰心,叶圣陶。
卫老师连说不简单不简单,还说出了两个。我们那些中学生,怕也没有几个能说出来。我跟你说,这上面的人,大作家大名人多得不得了啊,我们上了大学还读它。
卫老师说上劲了,就在桌边坐下,一一跟达摩介绍里面的作家、学者、名人,还有那个画画的丰子恺。
达摩说,不喜欢这个人的画。
卫老师惊讶地说,大画家呀,你还小,你还看不懂。这个人啦,全才呀!诗文乐理样样精通。
卫老师与达摩好说了一通。说得达摩的父亲和其他店员暗自诧异,这个向来只笑笑,不多言的怪人,今天怎么和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谈得如此投机?最后,卫老师向达摩提出一个请求,将书借他看一天,明天此时此地一定奉还。达摩有些为难,说,这是……店里的书。卫老师便上前去和刚刚卖给他茶叶的店员说,借借行不?这样,我把茶叶放在您这儿,明天还书的时候再拿?那店员笑了,您是我们的老顾客了,您就先拿去看吧,茶叶也拿回去。达摩的父亲也过来说,您要喜欢,书您就拿去,我明天拿一本别的来顶上就行,总是一个包茶叶。听达摩父亲这么一说,卫老师赶忙说,那我明天给您这儿送几本纸张好些的来。
达摩父亲说,您就别来回跑了,您说个地址,我让我儿子去取。
第二天,放学后,达摩按卫老师留下的地址找到他家。卫老师的家在他学校附近一条小巷里,走到一个大杂院门前,就见卫老师在门口站着等他。卫老师忙说,我怕你找不到呢。达摩说,我知道这里,我们有同学也住在这条巷子里。卫老师便将达摩领进自己的家。大杂院住了十多户人家,杂乱得很,卫老师的家在后院一角。进门后,达摩发现这哪像一个家呢?昏昏暗暗的一间房,外面隔出一小半做厨屋,一只煤炉,架着一只没洗的铁锅,一张矮桌,断着一条腿,靠墙用砖垫着,上面杂乱放着碗筷油盐,地上几根萝卜,已经发黑。里面半间更暗,进去后,卫老师便开了灯。达摩一看,用一句成语来说,叫家徒四壁。一张木板床,用两条长凳架着,后墙有一扇窗子,又高又小,窗下有一张小条桌,一只方凳。再就是一只藤书架,上面有一些书刊,有几摞作业本。地上有一只大木箱,是用糙木板钉的包装箱一类。大木箱上放着一只质地做工都很好的牛皮箱,电影里,有钱人上船时提着的那种,与这个家的环境很不协调。
卫老师叫达摩在方凳上坐下,自己坐到床沿上。卫老师拿出几本《红旗》杂志给达摩说,我用这个换吧,还是新的。达摩收下《红旗》,就准备走了。
卫老师突然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本书?
达摩摇摇头。
卫老师眼睛放出光来,神秘地说,这上面有我的处女作呢。
说着,卫老师就翻开叠出一角的那一页,指着上面的作者名字说,这就是我。
达摩凑过去一看,是一个叫“斯卫”的人。
卫老师说,这个斯卫就是我。那一年我十七岁,刚上大学一年级。这篇文章,叶圣陶先生还亲自给我修改过。卫老师接着说,这事你要保密,别对人家说。然后,卫老师又问达摩看过哪些书。达摩就给他说了一些。魏老师一边听一边说,好啊好啊,你这么小的年纪,看了这么多书,百~万\小!说好啊。然后又说,谁谁谁的书不要看,什么什么书也别看。
达摩问为什么?卫老师说,不好,没意思,误人子弟。然后说,哪些哪些书要看,谁谁谁的书要看。可惜,我那些书都没了,不然我可以借给你。
卫老师说的那些书,那些人,达摩隐隐约约记住了一部分。文革第二年,无政府主义了,学生便去抢图书馆,混乱急迫中,当年卫老师给他说到的那些书名人名,让他抢得的书质量都很高。这使他日后的读书生活少走了许多弯路。
此后,卫老师每到陶陶斋来,若遇上达摩,一老一小便会聊上一阵子。卫老师不像达摩学校的老师,他说的话都很新鲜,达摩听了觉得很有意思。有时候,达摩见了自认为卫老师会喜欢的书,也会给他看看。
12
说话间就到了1966年夏天,也就是革命小将沿街扫四旧陶陶斋老职工冒险救楹联的后几日,那时学校已经不上课,一心一意闹革命了。达摩刚上初一,在学校里啥都不算,连个小组长都不是,就落得个自在,便四处游逛,四处看热闹。
一日,在一条大街上,见到浩浩荡荡一支大队伍开了过来,大红旗,小彩旗,横幅,语录,领袖像,口号声,战歌声,乒乒乓乓咚咚锵锵的敲打声……用一句作文里的话来形容——街道像一条五彩的河。等那游行队伍走近,才发现中间还夹着一支奇特的队伍,一个个剪了头发,抹了花脸,头上戴着高帽子,胸前挂着纸牌牌,上面写着各种字样:封建把头,逃亡地主,交际花,资本家,cc特务,妓女,流氓,坏分子……根据个人不同的身份,身上还有许多装饰物,资本家脖子上系了几十条皱巴巴的领带;交际花脚上穿着高跟鞋,前胸后背也挂着高跟鞋;逃亡地主胳肢窝里夹了一卷纸,上面写着“变天账”;cc特务就像电影里的特务一样,歪戴大礼帽,鼻子上架副黑墨镜……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拿着锣鼓镲钹一类响器,也有的就拿脸盆痰盂,敲一下,喊一声,我是张某某,我是不法大j商!我是王某某,我是一贯道分子……各喊各的名字与身份。两旁的队伍,就喊打倒他们的口号,此起彼伏。此情此景,达摩曾在几部反映大革命时期的电影里见到过,没想到现如今能看见真格儿的。游行队伍走着走着,达摩就看见了卫老师,他也在中间那一溜,胸前牌牌上的字又长又特别:胡风反革命集团反动骨干分子卫立文,“卫立文”三个字很大,每一个都打上了大红叉。那时达摩对胡风集团知之甚少,只隐约记得儿时见过一些漫画,胡风光脑袋,太阳x上贴着狗皮膏药,p股后面挂着一把小手枪,手里抱着一支硕大的笔,笔尖尖上滴着血……该是一个y险狡猾亦文亦武的特务之类。没想到这温文尔雅近乎迂腐的卫老师竟是这一类人,还是骨干。八月骄阳似火,达摩却打起寒颤来。再看一眼卫老师,面如死灰,眼光呆呆地透过镜片只盯着自己的鼻尖,他一手拿根柴火g,一手提只铁锅——就是达摩在他家厨房见过的那只铁锅——一下一下敲着,锅底已经敲出一个d来,声音就沙夸夸的。
从此以后,卫老师再也没来陶陶斋买特级香片了。
13
达摩再一次见到卫老师,已经是五六年以后了。那时,达摩已经在广阔天地的泥里水里摸爬滚打了三四年,早已是一个饱经风霜的汉子。只是读书的嗜好一直没改,而且近乎成癖。由此还结识了几个书友,有的在一个公社,有的在外县,还有在城里的。历尽磨难,阅尽人世,也早已不是少年时那样,单纯得将一切看得如童话般美丽。此时的读书,已不是少年时代的好奇求新,而是渴望寻找一些生活的答案。几个人在一起,便会把书中读得的感想与社会现实联系起来,或思辨,或质疑,或彷徨,或慨叹。偶尔也会写下长长的信函,互相探讨一些问题。
那一年春节,达摩回城探亲。几个友人聚会,其中一个就是后来成为马哲理论家的毛子。毛子说,带你们去见一个人。达摩问什么人?毛子说,一个高人。你去见了就知道,上过毛选的。问为什么上毛选?毛子诡秘一笑,却不作答。大家心里多少明白了毛子说的是个什么人了。
跟着毛子走进一家大杂院时,达摩发现,这不就是卫老师卫立文的住处么?果然,毛子就敲了角落的那扇房门,出来的,正是卫老师。卫老师见一下来了三五个人,有些警惕,毛子说,都是我的知心朋友,有几个我原来跟您说过的。卫老师就将他们让进屋去。屋里的一切几乎都没变,就是多了几张可以收放的小马扎,看来这儿还是一个常有聚会的地方。
一直到大家坐定,卫老师也没有认出达摩来。也是,眼下这个又黑又壮的汉子,和当年那个文静矜持的小男孩,已是判若两人。
卫老师和毛子寒暄几句后,达摩说,卫老师,还认不认识我?
卫老师打量了一下说,面熟。
达摩说,特级香片。
卫老师惊喜地叫起来,啊呀呀,陶陶斋的那个孩子?
达摩笑笑。
卫老师说,我跟你说,那本《中学生》又没了,被抄去了,还成了一大罪证。
见毛子几个一脸诧异,卫老师和达摩你言我语地讲了当年他们的那一段交往。毛子对达摩说,没想到你这么老的资格啊。达摩说,我那时不懂事,也不知道卫老师是谁。达摩几次想说起那一次游行的事,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那天说了许多话,大多与时政有关。达摩记住了一句,谈到中国前途命运时,卫老师说,体制的问题。这句话,差不多二十年后才渐渐公开成为一句时髦语。达摩没想到的是,当年那么温顺嗫嚅的卫老师,如今说话却如此口无遮拦。
达摩说,卫老师,您变化很大。
卫老师笑笑,原来还有幻想,也真的以为自己有罪,现在不了。
回去的路上,达摩问起卫老师的情况。
毛子奇怪地说,你不知道啊?我们省有名的理论家啊,有一段时间,还当过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到过延安,南下来的。你到图书馆翻翻五十年代初的报纸杂志,大块大块的文章都是他的。你白跟他认识这么多年啦!
后来,达摩和毛子又单独去过几次,越谈越投机,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达摩后来对父亲说起卫老师,父亲说,我说怎么就一直没见他来买茶叶了呢。一次达摩和毛子去看卫老师,父亲让达摩带上二两特级香片送给他。
卫老师谢过之后说,我不喝茶的。
达摩问,那为什么当年要买特级香片?
卫老师听了,良久不语,脸上有戚戚之色。达摩不知其间有什么隐情,有些窘迫,刚想将话题引开,卫老师就说了。
卫老师说,五五年,突然就把他抓了,单独监禁,让他交代与胡风的关系,交代反党活动。接着就把他家抄了,抄出几封他给胡风的信的底稿。那信都是解放前几年写的,好像还是抗战时期,当时胡风在桂林办一份刊物,信的内容是投稿,还是探讨理论问题,已经没有印象,反正这就是铁证了。加上一些其他问题,他当然就一垮到底了。坐牢期间,发妻与他离婚,带着两个孩子调到远方,连去向也没告诉他。他说,在那之前,他正是风流倜傥志得意满的时候,不要说自己的夫人,就是周边许多年轻女性,也都将他宠得什么似的,哪受得了这样的打击?屡屡觉得生不如死。他也听说有人走了这么一条路,只是关押期间,看管很严,找不着下手机会,也没有条件。关了一年多,说要发配到郊县监督劳动。他想,这样自己就有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的机会了。
下去之前,单位里开了一场批斗会为他送行。会场下面坐的,大多数是他的下级,以及他管辖的一些文化艺术单位的人,他们许多曾是他的崇拜者,每次只要他作报告,都可以看见一片热烈得让人感动的眼光,还有发自肺腑的掌声。可那一瞬间,全都跟斗黄世仁一样义愤填膺,口号声此起彼伏,声嘶力竭。他苦笑笑,心里给自己拟了一副挽联:就此可以去了,兹世已无牵挂。
他走出会场的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性走到他跟前,平静地说:我是某某,话剧团的美工。
他看看她,面熟,但记不起来有过什么交道。
那女性说,早上才知道有这个会,来的路上,给你买了一点茶叶。
说着,就把一听精致的铁罐罐递给他,转身离去。
他说,那一瞬间,他呆在那里,连一句谢谢的话都没能说出口,痴痴望着她大踏步远去。押解他的人抢过那听茶叶,迅即打开,将茶叶倒在一张报纸上细细翻看,里面只是茶叶,什么别的都没有。几个人商量了一下,交还给他。
就这样,卫老师带着这一罐茶叶去了一个寂寞凄苦的山乡。
那天晚上,寒夜孤灯,万籁俱寂,一种比牢狱还可怕的寂寥笼罩着他。牢狱里,还能听见狱卒的脚步声或呵斥声。他开始思量如何死法。他想起那个年轻女性送的茶叶。他原来不喝茶,但人家一份浓情,总要品尝一下。打开铁罐,一股超凡脱俗的香气缓缓飘逸出来,那是一种茶香、花香、女人的心香混合而成的一种天香。
他忘情地张开整个胸怀吸入它们,吸到有一种迷醉感。卫老师说,那一刻,他放弃了自绝的想法。
那一罐茶叶他一直没有喝,凄凉时,绝望时,就打开来闻闻。一直到数年后,让他回城当了一个普通中学的地理老师,那一听茶叶一颗都没有动过,只是那让人忘情的香气渐渐淡了。
那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