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门正派恪守更严,论是非,讲正邪,大家可谓各有千秋,谁也指不着谁!’”
我听了,暗道:“怨僧会怨报‘孽主’满门,岂能说‘从未伤及与事无涉之
人’?不过,在他们眼中,‘孽主’满门,皆非‘无涉’罢了,持见不同,评判
则异。”
吴七郎言外之意,怨憎会未必便不会来了,但众人想当然地认为他们会乘乱
行事,倒也不见得。
“如此说来,咱们还是大意不得——”
贾似道正沉吟道,却被外边走向厅来的一阵急乱的脚步声打断。
“启禀老爷,属下有事求见!”
厅外之人不敢擅入,在门外叫道。贾府中,其他下人仆从均自称“奴才”,
称“属下”
的,只有齐管家、龚护院等少数几人,想必是他们其中之一。
贾似道抬首应道:“进来罢!”
推门进来的几个仆从,为首的果然是龚护院,他手捧礼匣急走几步,将握在
手中的一轴卷帛递给贾似道。
贾似道一边接过,一边问道:“是何物事?”
“老爷请展开一看!”
贾似道狐疑地展开帛轴,龚护院却伸手将卷帛翻过,贾似道唬了一跳,手颤
不停:“这……
这……在何处发现的?“
众人齐投注目光看去,只见卷帛背面血淋淋两行大字:
夺妻恨,杀父仇!
昔日怨,今时报!
“嘿,”贾似道颓身坐椅,涩声自嘲:“他们人没来,却送来了这个!”
“这恐怕便是‘示证’了!”纪红书道:“这卷帛贾公可认得?”
贾似道一边摇着头,一边手中翻看,见了帛轴正面,贾似道眼儿大睁,挺身
坐直,颤声道:“这……这是……难道是他?”
数人齐声问道:“却是何人?”
贾似道却先未答,问龚护院:“这帛画你是哪里寻见的?”
“属下领着几人整理宾客送来的物仪时,不防这礼匣盒盖未闭,下人不小心
失手落地,掉出这卷帛画,属下捡起时发现有异,当即送来!”
“快去查一查,是何人所送!”
“老爷请看匣上写有名帖,是城东李家所送!”
“让人即刻去将李老爷请来一趟!”
“是,他刚离闲不久,应未走远,属下这就去将他追回!”
“等等!”贾似道沉吟片刻,道:“或许与他无关,你需客客气气将他请驾
一行。”
“属下明白!”
这时齐管家神色慌急地自厅外走来,贾似道身儿一颤:“怎么,又有事?”
“不,不是,”齐管家举袖抹着胖脸上油油的汗,陪笑道:“属下听说这边
有事,故此急忙赶来。”
贾似道点了点,面色凝重,抬眼见众人正望着他,叹道:“诸位,此事极为
蹊跷,我绝没想到,仇家竟是……”说着,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方道:“竟
是家母后嫁给的张石匠!”
“哦?”富春子道:“他与你有何深仇?”
“按说也没有多大仇怨,”贾似道皱眉道:“只不过……似道家业微成时,
孝思难禁,让人暗暗将家母接回了临安。”
“夺人之妻,说的便是这个吗?”东府中除了我与吴七郎,此刻只有京东人
语在厅,他点头颔首道:“嗯,说起来的确有些理亏,但你接母来共富贵、享清
福,也算出于孝母,不能说全然无因,按说,若仅如此,也不至于仇不共戴天呀!”
孝母?我暗下喷笑,满厅中除了贾似道自己,恐怕只有我知道贾似道是如何
个“孝”母之法。
“似道为免张石匠纠缠不清,”贾似道面色略有些不自在,道:“曾派人
催石匠举家迁移,迁回原籍,不得上本府s扰。”
“还有呢?”雀使门下身边最为好奇的乌鸦硬是随众入厅,众人却于情面,
也不便说他,他这时看上去倒有些幸灾乐祸,道:“还有吗,只干了这点坏事,
算不得什么呀!”
纪红书一边忍笑喝斥,一边也似不信,道:“贾公最好不要隐瞒,若弄清此
事来龙去脉,果无深仇大恨,或可行‘骂辩’一策呢!”
贾似道微愠不语,半晌方道:“唉,似道彼时,也是年轻气盛,故有此失德
之举,我与他本无深仇,算起来还略有情分,怎会对他有其他恶行?”
京东人语道:“然则,那‘杀父仇’又作何解?”
贾似道摇头道:“这个委实不知,我也在疑惑,张石匠彼时年届五十,其父
早已谢世,何来什么‘杀父仇……”
“那么……”富春子脸上沉思,道:“你确定手中那物是石匠之物?”
“这却错不了!”贾似道低头细瞧帛画,道:“张石匠不知从何方得了一块
稀罕玉石,石上雕有亭台楼阁,园林田陌,衣冠往来,人物俱美,以玉石之微,
景中有景,石上繁丽之貌却历历能辨。尤为难得的是,这方寸之地还被其中遗世
桃源所凭倚的玉石底座占去了三成有余。玉石底部呈椭圆,上部之景望去顿失所
托,彷佛是建于空中的飘渺楼阁,似有云气飘来,饶有仙意,可谓构想玄奇,举
世罕见……”
说着,抖动手上帛画,续道:“石匠之子宁儿,彼时年纪与我相若,对玉石
雕琢极为沉迷,曾临摹玉石之景,欲加以仿刻。这帛画正是有回我去他家中时,
其子张宁正在临摹的,画中其中一幅图景的亭匾小字,还是他请我摹写的,我又
怎会错认?”
此言一出,我变得格外灵敏的知觉立时感应到有几人气息异常、心跳加速,
我默察一瞬,方游目寻去,一个是陆幽盟,一个是齐管家,这两人倒也难怪,因
我估摸,贾似道方才提及的玉石大约便是渡劫石了!但是另外一人呢,我怎地未
寻见,似乎离陆幽盟极近,身子被陆幽盟挡住,然而陆幽盐身后除了被挂灯映出
的一道长条影子,并无他人呀,莫非我的老丈人陆某,还能有两个心腔一起作跳
不成?
厅上众人,似乎只有我察觉到这三人声息异常,不,或许应该说,只有我知
道此刻的心跳倏变意味着什么,故此才会加以留意,而发现了那本不应存在第三
人。
蓦地,我思及怨僧会的高明隐术,不由血涌脑际,大喝一声:“怨憎会贼子?”
作势欲朝陆幽盟方向扑去。
“李丹!乖乖莫动!否则……座仅必!”
一个细若蚊语、却极为清晰的冷峻警告声传入我耳中,“轰”的一下,我身
子顿僵,寒意透背,脑中急纷纷乱转:“他怎知道我的真名?他……难道是读灵
者!”
“贤婿,你怎么啦?”
陆幽盟见我大叫一声,随即僵愣身子,呆若木j。便走近握住我的手,柔声
问道,目中
投来关注之色。
“怨……怨僧会仇客,”我喃喃着,环看众人一眼,容色尴尬道:“原来便
是石匠爷爷!
老太太平日还夸他如何……如何慈和可敬呢!“
众人都投来同情的眼色。
我恨透了这被人硬生生控制的窝囊感觉!
“筠儿。”贾似道皱着眉,正色道:“老太太戒过善良,从不念他人旧恶,
瞧他人身上都是好处,你莫要当真了。哼,再说,你爷爷是抗击金国的大英雄,
你哪里冒出个石匠爷爷?”
贾似道不知是以训斥我来挽回颜面,还是早就对我这贾氏一族之长忍了许久,
此际见我“失态”,遂毫不客气地教训起来。
我窘迫得恨地无门,真是岂有此理!我竟被这个假惺惺的仑娘贼奚落教训成
这样!此仇不报非君子,上清在上,为我作证!我定要上这“假惺惺”的所有老
婆,让他从头绿到脚,绿得永不翻身!
“亲翁,”陆幽盟出面缓颊,劝道:“你也是的,筠儿不是骂那石匠为‘怨
僧会贼子’了吗,石匠爷爷之词,不过顺着老太太的话头,筠儿一时失口,又何
必认真呢?”顿了顿,又道:“是了,那玉石图能否赐弟一观?”
贾似道咳了一声,将帛画递给了陆幽盟。陆看过后,随手又传给他人,齐管
家亦凑上细瞧。轮到我时,我一见,心中一跳,暗道:“果然!”图上所画,与
陆小渔送来府中的那颗玉石形制模样,几无二致,莫非陆府那颗玉石也是照那渡
劫石仿刻的?陆府送假石来府中的用意,我想,无非是抛砖引玉,欲激得贾府所
藏真石出现罢?
“大伙都瞧过了,”陆幽盟含笑道:“仅图中分描石上各处图景便达十几幅
之多,其中任何一副所临摹之景均繁密细致,构建宏大,此石却要包揽无遗,真
是见图便能令人遥想其真石的卓尔不凡,说出来不怕大伙笑话,陆某薄有家财,
别无喜好,却是个十足的石头迷。见了此图,遂心生不惜千金求其真石的痴念。
亲翁,我现下总算明白了。”
“明白什么?”贾似道诧道。
“小弟猜想,亲翁与张石匠的结怨或恐不在人,而在物!”
“此话怎讲?”
“小弟也是将心比心。小弟痴迷玉石,那张石匠既为玉石匠出身,对此道想
必亦有雅好。
亲翁有所不知,这玉石玩物,在他人眼中,也许只是个稀罕玩意儿,在我辈
石迷心中,却有比性命珍贵的,若珍藏极品被人夺爱拿去,那便形同不共戴天之
仇了!“
“陆贤弟,你这话什么意思?”贾似道勃然变色道:“难道说我会去抢了张
石匠的这东西不成?”
“小弟出言冒昧,但无恶意,请亲翁明察莫怪。”陆幽盟陪笑道:“小弟是
怕,或恐亲编也是出于无意,小弟听说,那张石匠也是个小有名气的玉石匠,薄
有家资,否则当年也无法续娶……嗯,听外边传言,老太太回临安时,却也不是
空手独归的。”
“不错,”贾似道面色微红道:“家母当年被遣嫁时,颇有些细软,在石匠
家数年更有许多用惯之物,我接回家母时,自然一并取回,并不足怪!”
“那是,”陆幽盟点头道:“以亲翁当时的声势,石匠家那点微财自不在眼
下,依小弟猜想,或是亲翁无意中将那玉石夹带来了,故此招来祸怨……”
“原来你说了半天,是说我取走了玉石?”
“小弟担心的正是这个。”
“荒唐!”贾似道环视众人,傲然道:“我又无喜爱石头的怪癖!那玉石纵
值千金,也还不在我眼里!那玩意儿,张石匠不是藏在身边,便是给了其子张宁,
我……”
这时,贾似道眼角瞧见龚护院领着一名富商装扮的肥胖中年入厅,略为一顿,
起身向那胖富商迎去,口中致歉:“李兄,劳驾莫怪!此处有一事请教,请坐,
请坐!”携着胖富商的
手,一道转回,礼揖让座。随即朝龚护院道:“你来得正好!当时去张石匠
家取老太太贴身东西是你亲办,你可曾见过这图中玉石?”
龚护院细瞧了帛画一眼,断然摇头道:“不曾见过!”
陆幽盟与齐管家均面色微变,齐管家忍不住道:“龚贤弟,瞧仔细了,听说
当年从石匠家搬来东西足足五车有余呐,恳多物事,隔了多年你都能记清?”
贾似道狠狠盯了齐管家一眼。龚护院笑道:“这种稀罕东西若真见过,自然
入眼难忘,不比其他,怎能记不住?”
此话极有道理,齐管家作声不得,贾似道皱眉吩咐道:“齐管家,你磨在这
里作什么?
外边诸事还需你料理,还不快去!“
“是!”齐管家百般不愿,却也只得躬身退去。
“这么说,却是小弟猜错了,”陆幽丰呵呵笑道:“亲翁与那张石匠,并非
因石结仇!”
“自然不是,”贾似道神色有些不耐,转身朝胖富商道:“李老兄,这是你
送来的礼匣吗?”
那胖富商瞰了一眼,惴惴不安道:“不错,莫非有何差错?”
贾似道也不多话,将帛画背面示与胖富商,那胖富商颤声站起:“这……这
是我匣中之物?”
“李兄不必担心,”贾似道冷笑道:“似道好歹也是个明白人,若真是李兄
的物事,也不会留这么一个尾巴了。”
“当然,当然……”那胖富商吁了口气:“贾大人明鉴!其中定是有人作了
手脚!”
“不错,”贾似道微笑道:“请李兄来,便是想问清其中曲折,我想,多半
是途中被人掉包了……”
“不会,不会……”富商老者却摇头道:“临行坐上车后,我还亲自开匣瞰
了一眼,五驹玉佩还在,启行后并无人相扰,一路进府的。”
乌鸦“吓”声一笑,c嘴道:“胖人嗜睡,这位肥油油的老兄莫不是上车便
睡着了?别说换颗玉佩,便是在老兄身边偷个把女人,只怕老兄也未必能知啊!”
“多嘴!”雀使斥道:“要说话便好生说话,扯那些胡话作什么?这位李大
哥,不是小瞧你,若有江湖高手不知不觉令你昏睡,中途从容掉包,是很有可能
的。”
“不,不……”这胖富商说话爱连说两遍,脾性极好,被人奚落也未生怒,
只道:“我闭目则有,并未昏睡,再说,车中还有随从。”
“李兄当然不是亲手捧拿礼匣,那么是随从拿着?”
“那是,那是,”胖富商道:“小张一道随我来的。”
“小张?”贾似道扬眉道:“你那随从姓张?”
“非也,非也……”富商老者居然能掉文,摇头道:“他姓贾,说来还是大
人本家,名令章,时令的‘令’,文章的‘章’,贾令章,我一向唤他小章。他
来我家数月,颇通玉石品鉴,这回,我难得入手一块珍品玉佩,我想,我与贾大
人乃是至交,小儿又与贵公子是好友,便献上这件玉佩以表心意……洛泛玉佩…
…嗯,这玉佩也算是难得之物,我想,若是有人问起来历,这小章正好懂行识货,
可详加解说,就带了他来……”
说及玉佩,胖富商脸上有些得意炫耀之色,旋又想起玉佩已失,还被换了忌
物,不由垂头丧气道:“那么……玉佩是丢啦,可惜,可惜!”
“懂玉石,这么巧……海泛贾令章……”贾似道喃喃道:“靠得住靠不住?
会不会是他中途做了手脚?”
富商老者满脸无辜地抬望:“该不会吧?那他是为什么?”
“嗯,你说他到府上已有数月?”
“是。”
“这却奇了……那么想来此人也不是为今日之事而为……”
“这贾令章极是灵巧,与犬子更是投合,是啦,他跟着犬子来过贵府好几回
呢,贵公子应该也认识呀!……”
“贾令章……贾令章……”贾似道又喃喃念了几遍,蓦地叫道:“是他,定
然是他!”
胖富商举首茫然:“是他?”
“假的令章,真的张宁!”贾似道双目灼灼,咬牙喷声道。
这个名字被叫出,众人心中想必也是一片敞亮。至此,诸事皆明,那张石匠
之子锐意复仇,早就潜伏于贾府外围,虎视耽院,今日恰逢此事,置“示证”于
匣,也是顺手而为,估计此时早已脱身隐遁了。
事已查清,贾似道请退了那富商,独自发怔。
众人提了半日心,此时知道怨憎会今日已然来过,仅“示证”于孽主,并未
有大举动,那么,显然“婚仪诱敌”之策并未奏效。
“这般也好,”京东人语笑道:“大公子可安心如期入d房了!”
众人神色松动,只有陆幽盟神色郁郁,比前更甚。今夜他与齐管家两人寻石
心切,几乎赶脖子上架,差点露出原形,百般花巧掩饰,旁敲侧击,想盘问出渡
劫石下落却落了个空。
还有那“读灵者”好像也是为渡劫石而至,除了那瞬间心跳露迹,我后来再
也察不到他半点气息,此人高明之极,厅中高手众多,竟然也被他隐身自由来去,
未被察觉。
可笑几方人马数年谋算,都以为渡劫石到了贾府,以今日交言看,那玉石却
未被贾似道席卷而来,多半还在张石匠父子手头,也就是在隐迹潜踪的怨僧会!
那么,张石匠父子既未丢石,并非因石生怨,却为何入怨憎会找贾似道寻仇?
难道仅仅因胡氏被夺?
夺妻恨,杀父仇!
昔日怨,今时报!
“夺妻恨”自然指的是胡氏那老红颜,那么“杀父仇”,就像京东人语说的,
又作何解释呢?
我心中正疑思着,那闭目神定的富春子倏然睁目,眼中神光如电,失声叫道
:“不好!”
众人闻声向他瞧去,富春子身形离座而起飘出厅外,口中喝道:“大伙快去!
怨憎会攻进府中,外边已动上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