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娆稍稍放心,一眼瞥见我手里的浓茶,不由得道:“即刻要睡了姐姐怎么还喝浓茶?我叫人来点安息香。”
我拔下发髻上一支金簪,有意无意在紫檀桌上划着,轻叹道:“左右今晚都是睡不着了,不如清醒些也好。”
玉娆知我难过,坐到我跟前道:“姐姐,你是淑妃,管氏怎么浑不怕你?”
簪子的冰凉硌在手心,我苦笑道:“你以为淑妃的名头有什了不起。一则她娘家到底有些军功在,二则宫里好歹有个靠山,三则她早知狠狠得罪了我,我必不能原谅她,又何必迎合我,索性撕破脸到底罢了。”
玉娆点水秋眸微微一亮,“姐姐如今有协理六宫之权……”
“她索性与我撕破了脸,我反倒不能以手中之权肆意压制她,否则一旦传到太后或皇上耳中,难免以为我蓄意报复。”我支颐合眸,“祺嫔有句话说得不错,位高人愈险,家中又败落,娆儿,我实在如履薄冰不能不加倍小心。何况祺嫔的靠山,是我尚无十分把握能驳倒之人。”
玉娆低低惊呼一声,很快垂眸不语,轻声道:“我知道了。”
“所以如今你们都在宫里,也切要一切小心。”
玉娆用力点一点头,“但咱们不能轻纵了那些算计咱们家的人。”
心里有灼灼的滋痛,仿佛燃着一把野火,我手中用力一划,桌上的织花团金线桌布应声破裂,我随手把簪子一丢,淡淡道:“即便我肯不与祺嫔计较,只看玉姚这个样子,我必不会放过管氏一族!”
第四章 支离笑此身
心头虽恨,面子上却也波澜不惊的过了下去。且不云年岁渐长,心事愈深,即便是初入宫闱的二八少女,亦知要喜怒不形于色方可谋得存活之道。而贞贵嫔,仿佛是一个例外。
自生产时受了一番磨难,又兼产后郁郁不乐,贞贵嫔便落下产后不调的症状,比之从前愈加郁郁寡欢。连日来因着册封贵嫔,皇子起名之事玄凌颇多眷顾,倒也神色好了许多。
这一日正抱着灵犀与眉庄说话,花宜进来悄悄在我耳边道:“听闻贞贵嫔身子不快,娘娘可要去瞧瞧?”
我一时不觉,只向眉庄叹道:“好好的身子又不好了,到底自己身子要紧,有什么放不开的呢?”眉庄正要接口,我转首见花宜的神情,心下察觉,忙道:“你仔细说,究竟如何?”
花宜敛着手低声道:“听闻早起贞贵嫔在上林苑里散心,恰巧碰上荣选侍,主仆相见,荣选侍又是新宠,难免言语上有些冲撞叫贵嫔娘娘吃心了”
眉庄抿了一口茶,徐徐道:“飞上枝头便是凤凰,如今平起平坐都是皇上的人了,她哪里还肯惦记着是旧日的主子,巴不得要彰显自己的身份给人看呢。”她停了一停:“皇上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那日还说起因册封荣氏急了才引得贞贵嫔难产,结果前一日刚给你们俩进了位份,后一日皇后说一句‘容更衣好歹是贞贵嫔手下的旧人,主子大喜,且叫她也沾点喜气’,如此便一跃成了选侍。这样荣宠,倒叫我想起了从前的妙音娘子。”
我微微一笑,拍着怀中渐渐睡熟的灵犀道:“皇上向来喜爱妩媚鲜亮的女子,比之贞贵嫔的沉默,的确是荣选侍可人疼些。”襁褓中小人儿睡的憨熟,我心下欢喜安宁,口中只道:“妙音娘子么……”忽然怔住,直直看着眉庄,唇舌迟疑,“我倒想起来,荣选侍的眉眼和她有两分相似……”
眉庄略略沉吟,蹙眉道:“你说起来倒真有些像华妃年轻时的样子,只是如今她年轻,貌美也不如当年华妃远矣。”
唇角含着淡漠的笑意,冷冷道,“若论鲜妍艳丽,有谁及得上慕容世兰呢。”
眉庄轻哼一声,只道:“如今皇后凤体欠佳,你又有协理六宫之权,少不得要亲去瞧瞧贞贵嫔。”
我把灵犀递到r母怀中,扶一扶鬓边珠钗,颔首道:“且不论这个,便是为了她的好性子,我也很愿意去瞧她。”我起身按住她,“姐姐身子逐渐重了行走不便,我去便可。”
眉庄眉目清单,如含烟一般温润,微笑道:“也好,我觉得乏了,正好去眠一眠。”说罢又低声嘱咐,“二殿下虽不如涵儿炙手可热,外头却也纷纷传来日有争储之虞,你到玉照宫凡事小心些,别落了人话柄。”她停一停,“如今外头的话多得很,你可听说皇长子的地位岌岌可危?”
我凝神道:“何必听说,连着两个皇子落地,皇上又一向不待见皇长子。”我微微一笑,“其实何来岌岌可危,皇长子终究比两位小皇子年长了十数岁,襁褓婴儿何足畏惧,只不过是昭阳殿自己放心不下而已。”
我并未再说,眉庄淡淡道:“也难怪她,自己的孩子养不大,费了十数年心血才名正言顺把个皇子握在了手心里。若皇长子不得登基,岂非前功尽弃。”
我拨着手指上一枚晶光灿烂的戒指,头也不抬,冷冷道:“其实哪位皇子登基她都是母后皇太后,也忒贪心不足了。”
眉庄嗤的一笑,在我额头上轻轻戳了一记,“若他日你为圣母皇太后,你不把她生吃了才怪!即便换做别人是圣母皇太后,两宫并立总不是东风压倒了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了东风,何如唯我独尊来得痛快,何况她是六宫之主,如何能容得旁人与她平起平坐。”
我打趣道:“姐姐还不曾做太后,便把太后之道看得这般清楚。阿弥陀佛,且看你肚子里那个吧,只怕你才是圣母皇太后呢。”眉庄笑得不止,作势便要拍我,我忙叫采月和白芷好生扶着,笑道,“你放心去睡吧,要打我还怕没有那一日么。”
如此收拾一番便往玉照宫去,才进宫门便听得儿啼之声不止,果见予沛刚睡醒,正在r母怀中啼哭不已。贞贵嫔歪在榻上又是心疼又是焦灼,连连叫r母好生哄着,偏生r母怎么哄也哄不了,急得满头大汗。
贞贵嫔见我来了,挣扎着起身要行礼,我忙按住了道:“身子不适就好好躺着,这么拘礼做什么。”
贞贵嫔神色悒悒,泪眼朦胧道:“嫔妾无用,身子不济事,连自己的孩儿也哄不好,失礼于娘娘。”
我微笑道:“这就是见外的话了。我听二皇子哭的响亮,可见身子健壮。妹妹该高兴才是。”说罢从r母手中接过孩子,笑道,“淑母妃抱一抱,可要乖乖的哦。”
贞贵嫔怀有身孕时胎气不宁,时有滑台之险,生产之日又吃足了苦头,以至足月生下的予沛和早产半月的予涵一般大小,只予沛的肤色略略深些。若不仔细看去,裹在黄色刺腾龙襁褓中的予沛竟然和予涵十分肖似。
桔梗在旁笑道:“果然是亲兄弟,和娘娘的三殿下是一般模样儿。”
我抚着他的小脸笑道:“很是,只是哥哥爱哭些,予涵一味爱吵闹。”
贞贵嫔道:“我倒宁可孩子爱吵闹些,沛儿一哭我便如揪心一般。”
我在她身边坐下,柔缓道:“小孩子爱哭是常事,从前胧月爱哭闹,敬妃总喂她吃些牛r片止哭,如今我也依样画葫芦应付灵犀和涵儿,大约孩子性喜甜食,倒是十分奏效。”
贞贵嫔略见喜色,道:“还请姐姐教我,或许也能止一止沛儿啼哭。”
我忙笑道:“那有什么难的,原是拿r酪冻了,吃的时候化开就是,槿汐荷包里现成就有。”说罢槿汐忙取了两片出来,拿温水化了喂到予沛口中,果然他安静了些许。
r母见势抱了予沛下去,槿汐亦与桔梗带了众人离开。我见周遭并无外人,放轻声道:“听闻今日荣选侍冲撞了妹妹,妹妹身上才不好了。每每为了她伤身,我也得好好申饬她几句。”
贞贵嫔神色沉寂下来,摆手唏嘘道:“罢了,她是皇后一手拉扯上来的,横竖又有皇上护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床前小几供着一束新折的菊花,金黄的花瓣印得近旁贞贵嫔的容色愈发暗沉。
我心下不忍,拍着她的手道:“妹妹倒愿意省事,总架不住她要惹是生非。正因为皇后护持,皇上也难免蒙蔽了眼睛,才要好好提点以免她失了做宫嫔的分寸。”
贞贵嫔黯然一笑,拨一拨耳边碎发,轻声道:“这宫中皇上的宠爱便是分寸,她还忌惮什么呢。”
我闻言正色,“皇上膝下三位皇子,皇长子的生母悫妃早去了不说,妹妹是二殿下的生母,如何能叫人轻贱了去。今日她对妹妹不敬,我是怜惜妹妹,也是未免唇亡齿寒而已。”
她愈加低头,露出一段洁白细腻的脖颈,轻声细语,“其实她也没说什么,只告诉我皇上不日就要进她娘子之位。娘子”她低声喃喃,“果然是个好位份,难怪她要沾沾自喜。”
我不以为然地轻哂,“若在寻常百姓家,娘子倒是风光的称呼。只是在宫里,即是位份,那么即便是夫人也算不得什么,都是妾侍罢了。”我看着她道,“赤芍为这个得意想来也是浅薄,妹妹若是为此等浅薄之事伤神,那真真是不值了。”
贞贵嫔闻言怔怔片刻,温婉道:“姐姐劝解的是。”
“我倒不是为了宽慰妹妹,不过把事实说与妹妹听罢了。妹妹岂不闻昔日妙音娘子与华妃之事。”我缓缓和言道:“妹妹产后不调一直抑郁至今。岂不是都为牵挂太多而来,说句不中听的,你我都是有儿女之人了,妹妹自孕中便为赤芍烦心,如不宽解自身难道还要为了她烦心一辈子么?”
贞贵嫔怅然若失,凝眸望着那一瓣菊花良久,嘴唇微微一动,“我知道。”
须臾的才沉默,却听见槿汐在外头道:“娘娘,内务府的人求见,给二皇子送冬日的衣裳。”
我颔首道:“前两日进来的素锦极好,裁的肚兜小衣也很精巧。我特意给二皇子留了顶好的,你且看看是否合心意。”
“姐姐费心了。”贞贵嫔闻言掩一掩鬓鬟,起身披了件湖水蓝云纹外裳,唤道:“进来吧。”
厚厚一沓衣裳,从贴身小衣肚兜到外衣、襁褓,无一不是用最容软的素锦做里,绣工一律用苏绣,图案精致,针脚轻巧细密,连虎头鞋上缀着的明珠也颗颗一般大小,用透明银须穿了起来,既不掉珠又增光彩,昨日衣物拿来与我过目,我自把最好的亲手挑出,多用的都和予涵一模一样,绝不偏颇。
贞贵嫔伸手抚着鹅黄福字贴身小衣上的“二龙抢珠”的图样,轻声道:“这绣活精致异常,是姐姐有心照拂我们mǔ_zǐ。”
我含笑看着她,“妹妹与我投缘,沛儿与涵儿又是同一日生的,我难免多疼他些,妹妹可别吃醋。”
贞贵嫔莞尔一笑,“能得姐姐疼惜,是沛儿求之不得的福分。”
我看着她手中的小衣,指着雪白的里子道:“衣裳再好看也是其次,最要紧穿着舒服,孩子肌肤娇嫩,用素锦做里子是最好不过了。”
双手抚上去光滑如璧,绵软如丝,连手指也不自觉地沉溺于这般柔滑之中。贞贵嫔点头道:“素锦名贵,果然名副其实,值得寸锦寸金。”她微微偏头沉浸于往事之中,“往日安贵嫔擅工女工,皇上为让她绣出最满意的织品,每日让内务府供应数匹素锦供她随意裁剪。安贵嫔力求完美,往往一针绣偏,整幅素锦便一刀剪毁。”
我保持着波澜不惊的笑容,“当日皇上为她罔顾妹妹动了胎气,如今数月不见,不知皇上可还记得她这个人么?”
贞贵嫔姣好的脸庞上微露怜悯之色,“早起经过长杨宫,但见景春殿宫门深锁,冷寂如无人一般,宫女内监也懒怠伺候,殿前灰尘积了寸许。听闻她失宠后颇为抑郁,时时饮食不进,人更消瘦了好些,人人传她是不祥之人,避之不及视同瘟疫猛兽。”
失宠是如何滋味,人情冷暖,我自是比谁都明白。于是当下也不多言,只低头欣赏小衣上小小花纹。正看得入神,我不觉“咦”了一声,双眉微蹙,冷冷道:“内务府越来越会当家,竟连一件衣裳都不能保管了!”
那送衣内监满面惶恐,忙跪下道:“娘娘息怒。”
我指着小衣里子近领口处一点痕迹,道:“这是什么?”但见雪白的素锦上几点极浅的r白迹子,若不细瞧,并不十分瞧得出来。
贞贵嫔仔细瞧了几眼,浅笑如云,“并不是什么打紧的事,不妨碍穿着,姐姐无须动气。”她瞧着跪在地上磕头不已的小内监,不觉生了悯色。“也未必是他们保管不妥,许是织锦时便有的,罢了吧。”
自两位皇子出生,纷扰之言便不堪于耳,我深虑兄弟萧墙之事,素日喜欢贞贵嫔之外又更多添了几分上心,唯恐疏离了他们mǔ_zǐ。当下不觉怒道:“这衣衫昨日经我手时并无半点污秽痕迹,我细细挑了才交到内务府手里。他们这样不当心,竟敢怠慢妹妹与二殿下么。”我愈加恼恨,扬起手中小衣掷到那内监面上,登时一言不发。
那小内监吓得大气也不敢喘,倒是槿汐拾了起来,赔笑道:“昨日是奴婢将挑好的衣裳送去内务府的,许是奴婢的不是。”说着拿到日头地下细看那点污渍。
槿汐不看则以,一看之下不觉脸色大变。惊疑不定的看着我,久久踌躇不敢言语。我见她神情不好,心下愈加疑惑,不由得与贞贵嫔两人面面相觑。
槿汐的声音缓缓沉痛,且惧且疑,“奴婢自永州崆金d与三十名同乡被选为宫人一路北上进京,途中不幸感染天花,死者大半。奴婢亲身焚毁她们穿过的衣物,见痘浆破裂沾染衣物之色犹如这件小衣的污迹。”槿汐脸色若死灰一般,深深叩言,“奴婢妄自揣测,还得请太医瞧瞧才能断定。只是为稳妥起见,两位娘娘断断不能再碰这件衣裳。”
第五章 几重云深费思量
有风吹过,背脊一片冰凉,原来槿汐一番话惊得我背上涔涔冷汗,惊惧不已。天花是极难治好的恶疾,一旦沾染极难幸存,尤其是小儿。念及此,我不觉寒毛倒竖,这件衣裳本来是给予沛贴身穿着的,若是……我简直不敢想象,一旦事发,层层追究下来比能查到是经我之手选出给予沛的。外头已风传储位之事,若真如此,我比落得一个谋害皇嗣之罪,当真是百口莫辩。
我不觉望向贞贵嫔,沉声道:“我没有。”
贞贵嫔面色如纸,摇摇欲坠,勉强支撑道:“我知道。”
我点头:“你明白就好。”
心下犹自胆寒,若予沛染上天花,襁褓小儿自然难愈,我更会因毒害皇嗣赔上身家性命,不只是我,连玉姚、玉娆、哥哥和父母俱不能保全。一旦如此,甄家满门株连不止,予涵和灵犀也成了无可依靠之人。我越想越恨,好个一箭三雕之计!
不到半柱香时分,温实初与卫临已急急赶来,两人拿起衣裳细看片刻,对视一眼,神色俱是一凛。我见他二人如此,心下更是明白。温实初与卫临忙不迭唤进宫女拿热水浣手,躬身道:“不知这衣裳从何而来?”
我哑然苦笑,“从我手中选出转至内务府保管,若今日不是我恰恰在此,恐怕这件衣裳迟早要穿到二皇子身上酿成大祸!”
贞贵嫔半晌不语,此刻恍若自言自语一般,低低道:“这样巧。”
我未及听清,温实初眉头一皱,骤然想起一事,问道:“娘娘方才与贞贵嫔翻过衣裳之后可曾立刻用热水与烈酒浣手?”
我“呀”地一声,只觉掌心发凉,惶然失声道:“没有。”
温实初脸上骤然失去所有血色,一个箭步上前,翻过我的手,眉目间难掩的惊惶忧惧,低喝道:“你糊涂!虽则成人不易染上天花,但你体质向来虚寒,一旦染上可怎么好!怎会忘了要及时浣手!”对嫔妃呼喝乃是大不敬,温实初一时情急也忘了规矩,然而语中关切之情大盛,槿汐不觉微微侧目。
我心下感激,然而亦深觉不妥,忙抽手拢于袖中,一旁卫临忙吩咐了服侍在侧的裴雯将烈酒倒入水中,道:“请两位娘娘即可浣手,等下再服些辟邪气侵体的药物以保万全。”
如此一番,裴雯在旁小心服侍,一切妥帖,她原是我宫中殿外伺候的宫女,本不近身服侍,今日因她去请了温实初与卫临来,一时并未退出。此刻她只低头做事,似一径把周遭之事充耳不闻。我暗暗惊异,深觉前番之事委屈了她,且看眼前倒是可以调教之人。
槿汐见裴雯出去倒水,垂手低声道:“宫中许久未见天花,此刻突然出现,显见此事意在谋害二皇子,不可轻轻揭过不提。昨日即从娘娘手上出去时还无妨,那么只往内务府去查就是。”
我轻轻嗯一声,只见卫临用夹子夹了那小衣放在盘子里,叫用布捂住口鼻的宫女端了。我看了槿汐一眼,嘱咐道:“别走了风声打草惊蛇。”槿汐会意,旋即领了捧着小衣满面惶恐的宫女出去,自去查问不提。
槿汐承尚宫之职,为人精干心细,我自不担心。温实初命宫女浓浓煎了一剂药看我们喝下,方才安心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