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设置:
关灯 护眼
笔趣阁 > 三家巷 > 第 13 部分

第 13 部分

后他就离开第一公园,在广州市的街道上毫无目的地闲荡了一个多钟头,到太阳偏了西才回家。回到家,他拿出纸笔,就给陈文婷写信道:

婷妹如晤:

从今天起,我宣布跟你们陈家的人绝交了!此刻我的心中情绪,痛苦万状,不是语言文字所能形容。多少年来,我看到你们陈家的人那种种言论行为,尽是卑鄙恶劣,令人发指!最近发生的一连串事实,更是黑白颠倒,无义无情!我在感情上和理智上,都不愿和你们保持亲戚、朋友、同学、邻居的关系,特郑重宣布如上。

盼你珍重!

下面签了名字,写了“民国十五年双十节后一日”的日期,他就把信封了口,在信封上写了“陈文婷君亲启”六个字,下面写了“内详”两个字,从陈家的矮铁门投了进去。把这一切事情做完了,他觉着心安理得,就告诉妈妈不回家吃晚饭,上南关去找清道工人陶华、印刷工人关杰、蒸粉工人马有、手车修理工人丘照一道上裁缝工人邵煜铺子里喝酒去。他一边喝酒,一边把他给陈文婷写信绝交的事情告诉他们,大家都认为他做得挺对。

晚上回家,陈文婷已经坐在神厅等他。周杨氏陪着她闲谈,见周炳回来,就悄悄回房去了。这里陈文婷也不说别的,直接就谈起那封信的事儿。她用动人怜悯的声调说:“咱俩都不是小孩子了,咱俩都快要走进社会——做人处世了,你怎么还只管任性胡来呢!想想看,给我写那么一封信,还不如把我杀了得好!我有什么罪过?我坚决跟着你革命,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不过乞求你那一点多余的爱!我是无辜的!就是我家里的人不好,跟我有什么相干?你怎么不分一点青、红、皂、白?”周炳只管耷拉着脑袋,不做声。禁不住陈文婷再三哀求,他终于心软下来了。他长长叹了一口气道:

“你真是一个奇怪的动物,一个叫人猜不透的姑娘!你明明看见是火,却一定要扑下去!看来,你跟他们到底是有些分别的。不过,你可曾想过:你这样做,会给你带来多少、多少的痛苦,痛苦,痛苦?”

陈文婷站了起来,她动都不动地站着,也不说话。她那雪白的大襟衫、长裤子在昏暗的电灯光下显得非常圣洁,像第一公园里的观音大士一样。

血腥的春天

半年之后的一个春雨之夜。周家三兄弟都在神楼底里呆着。周金躺在自己的床上,周榕躺在周炳的床上,周炳坐在写字台子前面,拿铅笔轻轻敲着桌面。忧郁和沉闷笼罩着人间,无声的春雨跟着缓缓的凉风从窗户飘进来,院子外面久不久一滴、一答,一滴、一答地响着,和周炳的铅笔敲打声互相应和。这时候,周榕失业已经半年多了,离婚也半年多了。周金因为前两天听说上海的总工会叫蒋介石查封了,工人纠察队叫国民党jūn_duì缴械了,上海的血腥屠杀开始了,就赶回省城来,一直忙着没回石井兵工厂去。周炳虽然恢复了学籍,仍然在高中一年级念书,但是跟学校总是貌合神离,对功课根本提不起一点兴趣。这天晚上一吃过晚饭,他们就是这样躺的躺,坐的坐,到现在还没有人开过腔说话。抽了数不清的生切烟之后,周金到底开口了:

“辛亥革命没有成功,是因为出了个袁世凯。这回国民革命眼看着要成功了,却又出了个蒋介石。工人阶级的命运好苦呵!”

周榕接上说:“是呀!可咱们该怎么办呢?这两年来,我一直就没闹清楚。为什么我们对国民党那样好,他们对我们总是那样坏!我们吃小份儿,他们吃大份儿。可是我们过的心惊r跳,他们倒是大不咧咧地满不在乎。现在对工人,对共产党员,对革命的青年男女,又是这个样子!这论交情,论道义,论天理,论良心,都是说不过去的!”

周金把床板拍了一下说:“可不就是咱们把那姓蒋的惯坏了!他要雨就雨,要风就风!去年三月二十日中山舰的事情能放他过去,什么事情再不放他过去!你瞧着他还要当总统、皇帝呢!你能奈他什么何?”

周榕y沉地说:“话是这样讲了,可也是形势所:那会儿人家是主,我们是客;人家是领头,我们是跟后;人家本钱大,我们本钱小。你又能怎么样?何况那时候姓蒋的还是个左派呢!”

“左他娘个x!”大哥粗暴地吼喊起来了。“欺骗!上当!耻辱!人家坐轿子,我们抬轿子。人家是东家,我们是扛活儿。人家叫住就住,人家叫走就走。我们兵没个兵,官没个官,钱没个钱,权没个权。什么把柄都抓在他姓蒋的手里。这是革的什么命!”

周榕在床上翻了一个身,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嗐!多气闷哪。时势如此,也说不得那许多了。总之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就是了。人家当头做主,你不是在人家手指缝里讨生活又怎么的?现在希望国民党还有一点革命良心就是了!”周炳也拍了一下桌子,发脾气道:“这不可能!他能解散总工会,缴工人纠察队的械,杀了那许多人,还有什么革命良心?这不跟吴佩孚、孙传芳、段祺瑞一个样儿了么?除非咱们工人纠察队能够把上海占领下来,跟他硬干一场!除非咱们干脆和那姓蒋的决裂了,把他的命也给革了下来!咱们组织咱们的工人政府!”周金又抽上一根烟,说:“也许这是个好办法。也许哪一天用得着这个办法。什么国民革命,我看是没有指望的了。”周榕又翻了一个身,又叹了一口气,说:“恐怕还不能这样说吧。这太过于悲观颓丧了。大局还有可为,总是不走这一着好。咱们还有大敌当前,这是大家都看得见的。蒋介石难道看不见?就说国民党,他们还有汪精卫呀,还有那个左派呀。咱们还是忍耐着瞧吧!”

正说着,门外忽然响起了砰砰砰的急急的敲门声。大家的精神都振作了,神经也紧张起来了。两个青年男子跳了下地,周炳也唰地一声站了起来。周金对大家说:“不要慌张。

没有什么可怕的!什么时候都不要忘记自己是个革命男子汉!“然后叫周炳去开门,自己站在窗前,仰望着那黑沉沉的天空,慢慢地吸烟。周炳扭亮了神厅的电灯,打开了大门,跳进来一个漂亮而壮健、大眼窝、大嘴巴的年轻小伙子,原来是杨承辉。他把雨衣一扔,就冲进神楼底,气急败坏地说:

“坏了,坏了!出事儿了!反革命分子动手了!快走吧,走吧,走吧!”

周家兄弟让他坐下来慢慢讲,他就勉强坐下,把刚才他怎么回学校开会,怎么远远地看见大批宪兵和警察包围了学校,怎么向附近小铺子打听,那小铺子老板怎么告诉他是抓共产党,已经抓走了一百多人等等情形,给他们讲了一遍。周榕说:“是了,照上海的方子抓药了。”周金说:“那自然是的。还有什么不是的呢?你刚才还说,不要过于悲观颓丧,话是说得早了一点,如今倒真地用得着了。也值不得大惊小怪,本来事前应该料得到的。我是一个共产党员,我要走了,你们不是党员,你们怎么样?”杨承辉说:“我是学医的,平时又没有怎么出头露面,我用不着走。榕哥是要避一避风头的,他太红了。”周炳说:“如果大哥、二哥走,我也走。”当下决定三个人都走,就吩咐杨承辉去通知区苏,再去通知印刷工人古滔,要他们转知所有的朋友,暂时不要上周家来。杨承辉和他们依依不舍地道了别,就走出黑魆魆的官塘街,去找古滔。这古滔本来是香港的罢工工人,后来罢工结束,很多人留在广州做工,他也在普兴印刷厂找到了一份工。他听了情况之后,又和杨承辉约定,每逢阳历五号、十号的晚上,在海珠公园的东南角上会面。这边三家巷周家的人,也立刻行动起来。杨承辉前脚一走,他们三兄弟跟着就带上一点现款,对周铁和周杨氏只说要上韶关去几天,就连夜溜出来了。

他们出了三家巷,一个劲儿向南走,经过官塘街,窦富巷,走进擢甲里,又由擢甲里穿过仙羊街,这样朝长堤走去。一眨眼之间,他们就变成无家可归的人了。他们并没有觉着害怕,也没有觉着哀愁,只觉着有一股无名的愤怒填满了胸膛。天上的雨好像住了,到处是湿漉漉的,很不好走。人家都关上了大门,小铺子都显得冷清清的,每一盏街灯距离那样远,又都是那样昏暗无光,好像整个广州城都叫那黑色的怪物吞到肚子里面去了。他们出了长堤,朝西拐,一直走到黄沙火车站,又回头朝东走,一直走到大沙头,只是在珠江边上徘徊,浑找不到归宿。他们想遍了亲戚朋友,都没有合于藏身的地方。想到旅馆去开房间,又觉着不妥当。想找间空屋破庙,倒也不难,只是叫人撞见了反为不美。想来想去,还不如租一只小艇子在珠江上过一夜,明天再做打算。主意拿定,他们就雇了一只小艇,讲明六毫钱过夜。三个人上船之后,叫把船从珠江北岸摇到珠江南岸——河南的堑口附近湾泊。他们上岸,找一间叫做“二厘馆”的那种炒粉馆喝过茶,吃过宵夜,才回船上去睡。周金和周炳一倒下就睡熟了。只有周榕一个人睡不着。他靠着船篷的窗口坐着,望着面前的迷蒙雨景出神。那雨夜的珠江,平静地、柔媚地打他的窗前流过,只听见十分细碎的脚步声。在笨重的黑夜的掩盖之下,一点也看不清她的颜容。远处,西濠口的灯光像大火燃烧一般地明亮。他望着那广州,想起那广州城里面的甜蜜的往事,想起陈文娣和他在一只大轮船的甲板上,心贴着心地站着,一道向上海冲去的情景,禁不住感慨万分。忽然一阵腥风夹着雨点从广州那边吹了过来。他嗅着那一股又腥又咸的凉风,仿佛有人血的味道,不觉用手捂住脸孔,唉地长叹了一声。

第二天,周炳按照大哥周金的吩咐,到沙面找着了洋务工人黄群。他把大局的情形告诉了她,要她通知洪伟、章虾和其他曾经参加省港罢工的工人,让大家特别小心,没事就在沙面住几天,不要回家去。那年轻活泼的女工听到这些话,当堂就哭起来了。后来谈到找房子的问题,黄群自己走不开,她告诉周炳怎样去找她的表舅母冼大妈想办法。这冼大妈住在芳村市头后面的一间竹寮里,是一个四五十岁、无依无靠、无亲无近的寡母婆,每天只靠担了筐子,到酒楼菜馆去收买菜脚、下栏,又把它转卖出去度日。当下她听说是黄群叫来找她借地方住的,一口就答应了。跟到就把竹寮的外间收拾干净,支起一个大铺来,又把一条钥匙交给周炳,自己担上筐子去干营生去了。这三兄弟得了个暂时安身之所,就把房租和米饭钱都交了给冼大妈,又帮她挑水破柴,烧饭做菜,大家一道过日子,好像一家人一样。几天之后,他们看见冼大妈是个忠直慈善的妇人,就把她认做了干妈,并且把省港工人如何罢工、国民革命军如何北伐,国民党、蒋介石如何独裁、分裂,如何屠杀共产党人和革命工人等等事情,都对她说了。她听了之后,义愤填膺地说:

“你们别看我年老,不通世情,蒋介石这样的坏心肠,我可看不上眼!一个人不讲天理良心,看他当堂就会得到报应。不要紧,你们就安心住在我这里。你们只管对人说我是你们的干娘,包管你们没事儿。那姓蒋的也不会长久的,等他倒了台,你们再回家不迟!”

从此之后,他们就躲藏在这芳村冼大妈的竹寮里。白天,看百~万\小!说,看看报,下下棋,喝喝酒。晚上,周金和周榕就出去活动,经常搞到深夜才回来。他们把周炳留在家里,不让他出去,他只好整夜整夜地跟着冼大妈东拉西扯,聊天过日子。冼大妈听得多了,也就慢慢明白。后来,她不单给她这几个干儿子买东西,洗衣服,也逐渐给他们送信,传消息,和他们的朋友都相热了。有一天,冼大妈从区苏那里带回来一个口信,说陈文娣要在五月四日那一天跟何守仁结婚,周炳叫她千万莫把这个消息告诉周榕,又把陈文娣和他二哥的关系,陈文婷和自己的交情一五一十都对冼大妈说了,希望从她那里得到一点支持和安慰。但是冼大妈吐了一口唾沫说:“呸!我守寡二十多年还没嫁,他男人还活着倒嫁了。这样人家的姑娘有什么好希罕的?你那个表妹,依我说,万万要不得!”这真是把周炳弄得心乱如麻。他本来悄悄写下一封信,准备寄给陈文婷,约她到西堤“大新公司”会一会面,听见冼大妈这么一说,又不寄了。时局一天比一天坏。那些传说广州就要暴动的消息看来总不能证实。说海、陆丰农民已经暴动起来,已经夺取了县城,并且已经成立了人民政府,又不知是真是假。“就算是真的吧,海、陆丰离广州多远哪,”他想道,“什么时候才能来到广州呢?”可是那些讨厌的消息却一天比一天多。不是说某某人被枪毙了,就说是某某人失踪了,某某人逃走了。周炳看得出来,他大哥跟二哥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一天比一天沉重,后来简直整天整夜地躺着,既不百~万\小!说、下棋,也不出去活动,最后连吃饭都吃不下去了。他问他们,他们什么也不说;他要出去看看,他们又不允许。这一下,把周炳急得实在按捺不住了。他左思右想,越想越不得开交。最后,他把写给陈文婷的那封信拿给大哥、二哥看。周榕看了,只是平静地说:“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她不会跟你见面的。”周金却暴躁如雷地跳起来骂道:“给她写信?约她见面?你想想看,她家有的是买办、j细、卖国贼、忘恩负义之徒,哪里有过一个好人!”周炳觉着无话可说,把信又收了起来。

到了五月四日那天早上,时局更加紧张,情况更加危险,周金、周榕都出去了,剩下周炳一个人在家,再也沉不住气。他先拿出区桃的小照片看了那么一个钟头,然后珍重地把那小照片放进表袋里,觉着浑身都不自在。他走到竹寮大门旁边,大门从里边闩着。他从门缝里朝外边窥探,看见外面那一片菜地上,如今正种着黄瓜,瓜蔓缠在竹架上,正拚命地往上攀。上面是热烈的太阳,是广阔的天空,是自由自在的春风,——那春风,掠过瓜棚,把一股清香,微带苦味儿的清香从门缝里吹进来,闻得人心清肺润,十分舒服。他不由得自言自语道:

“光明的前途,幸福的预感,紧张的生活,——毁了!东园,南关,西门,三家巷,许多的好朋友,最心爱、最心爱的舞台,——没了!我自己把自己拴在这竹寮里,唉,孤独呵!苦闷呵!寂寞无聊呵!我如果像那一片云,那一只相思鸟,那一只小蝴蝶,出去飞一下,多好!”但是他又立刻回答自己道:“不行,不行,哥哥们不叫出去!”于是他只好拿起周金的生切烟包来,卷了一根很粗的烟来抽。他不会抽烟,呛得很厉害,可是他等呛完了,又使劲再抽。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热门推荐
鸭鸭小心窃国贼唐门高手闯都市惟我独仙木槿花蓝色妖姬邪尊倚天猎美传王爷奉旨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