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什么事。那两兄弟把各自的遭遇说了一遍,还要周金替他们保守秘密。周金睁大了他的圆眼睛,一言不发。每逢他睁大眼睛、一言不发的时候,他的容貌神气,都十分像爸爸周铁。大家沉默了约莫五分钟,周金的眼睛开始活动了。他用眼睛望了望那两个垂头丧气的兄弟,然后露出勉强的笑容,用那叫机器轧扁了的右手大拇指搔着自己的腮帮,说:“这有什么好哭的?这有什么好保守秘密的?这有什么好垂头丧气的?这社会上,从来没人跟咱们讲过人道。你们看我这大拇指就明白。咱们动手打击了帝国主义和封建军阀,人家就不回手打击咱们?天下有这样的道理?你们碰到帝国主义和封建军阀的帮凶了,自然是免不了要遭毒手的。这不是咱们的羞耻,不是咱们丢脸,咱们怕什么?我看你们就该昂起头,挺直腰杆来做人!你们不记得咱区桃表妹么?人家连性命都拿了出来啦!咱这算得什么?”一番话把那两兄弟说得重新活跃起来了。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陈文娣放工回来,在何家大门口遇见何守仁。那矮个子科长耸起尖尖的鼻子对她说:“来,陈君。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消息,有人说,周榕已经被学校撤了职了。开头我还不信。我是尊重周榕的为人的。他的革命热情是同学之中少有的。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后来一打听,倒好像是真的呢!”他这番话最初只是引起了陈文娣一种强烈的憎恶。后来,她害怕起来了,从心里面发起抖来。她用手扶着墙,轻轻地问:“那是为了什么缘故?怎么我还一点都不晓得?”何守仁扭歪脸,避免和她的眼光接触,说:“这也奇怪。也许因为他交友不慎,也许因为他说话随便,也许因为他和同事相处得不好,谁知道呢!总之,给他留心找个职业吧。你令尊手脚大,这点事不费难的。”陈文娣听了,没有说什么,只和他点头作别。回了家,晚饭也没有好好吃,准备晚上去找周榕,把这件事问个明白。谁知天黑以后,周榕自动来找陈文娣,把学校辞退他的事情对她直说了。最后,他还理直气壮地加上说:“娣,你瞧,咱们现在要革北洋军阀的命,可是咱们的社会是一个多么黑暗,多么残酷的社会!像鲁迅所说的,这是一个人吃人的社会!”陈文娣望了他一眼,觉着她面前坐着的这个男人,她简直一点也不能了解,就说:“这个社会自然还不是理想的天堂,也没听说就能坏到那步田地。你叫学校撵出来了,难道不是你自己的责任,而是社会的责任么?听你刚才说的话,好像你自己一点也不感到耻辱似的,这就奇怪了。社会是什么?社会就是亲戚,朋友,上司,下属,难道你能够那样蔑视他们么?如果是这样,那只有两条路:一条路是你把这个社会毁灭了,按照你的意思重新建立一个社会;一条路是社会依然是这个社会,你自己毁灭了你自己!”周榕笑嘻嘻地说:“如果你赞成的话,我愿意跟你一道走第一条路,可千万别走第二条路。”陈文娣生气了,说:“你好像一点也不了解我。谁跟我整天嬉皮笑脸开玩笑呢?”周榕拙笨地辩解道:“不,不。你误会了。我说的是真话。”陈文娣气冲冲地站起来,走回自己的房间,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不出来了。
正当陈文娣和周榕谈话的时候,陈文婷和周炳也有自己的一番谈话。他们两个并排儿坐在周家的神厅里,亲切地低声交谈着。神楼上的琉璃盏发出微弱的光,周围瞧着暧昧和神秘。她听见周炳说学校把他开除了,第一个反应是惊愕。她想来想去,都想不出开除他的理由。她甚至以为周炳想去做工,不想念书,因此跟她开这个玩笑。后来她知道那到底是真的了,她就坚决站在周炳这一边,认为学校不讲道理。她坚持他应该念书,不应该做工。她觉着周炳一旦离开学校,就会不属于她的了。她做了许多建议,把周炳弄得无所适从。她建议他向学校递个呈文,请求学校收回成命。她建议他向别的学校提出申请,暂时做一名旁听生。她建议他进英文补习学校,到明年再考高中。……总之,和陈文娣比较起来,她表现了更多的热情和温暖,连半句责备的话都没有。最后,周炳有几句话,是他经过了十次八次的考虑之后,才决定告诉她的。他说:“有一个问题,我在战场上想过,在荒山野岭上也想过,我一定要把它告诉你。……”说着,他做了一个温柔的、真心的微笑。灯光很暗,但是陈文婷为这个微笑感到幸福和骄傲。她静静地等候着,随后就听见他说下去道:“开头我曾经想过,你哥哥、何守仁、李民魁这些人破坏省港罢工,是有人唆摆的。回家之后,听说你哥哥当了经理,何守仁当了科长,这问题就证明了。是杀死廖仲恺先生和杀死区桃表姐的凶手教他们这样做的。那些凶手都串通了。——他们在管着这整个的世界。……”陈文婷听了,长久地默默无言。……
第二天是星期天,陈万利不到公司去,吃过早点之后,他走上三楼书房,把三个女儿都叫到跟前,对她们说:“你们三个以后都不要到罢工委员会去。听见没有?那罢工委员会马上就要解散了。那里面有许许多多的流氓,地痞,坏人,赤化分子!”这个问题跟陈文婕关系不大。她有时陪李民天去玩玩,也没有做什么事,去不去在她是无所谓。她扭歪脸,不做声。陈文娣的脸一下子红了。她只是点头,没做声。罢工委员会,她很久都没去了。但是她不能不连带想起她和周榕的关系,这关系如今使她既觉着羞耻,又觉着痛苦。她想了一下,就转了一个弯儿,说:“我们不去容易,你叫嫂嫂也不去么?”陈万利说:“你们先听我的话,不要去,嫂嫂那里,我另外跟她说。她是陈家的人,她能不走陈家的道儿么?”到底是陈文婷年轻,她不服气地问道:“这是为什么呢?省港大罢工是国民政府赞成的。那里面有没有坏人,我不晓得。按我认识的人来说,他们都是满好的,满好的。”陈万利生气了,脸孔变得十分难看,用手在矮茶几上拍了一下,毫不留情地说:“谁?谁满好、满好?既然这么好,你为什么不去嫁给他!”他这句话叫陈文婕也震动了一下。不用说,陈文娣、陈文婷是受了重伤了。她两姐妹同时放声大哭起来,陈文婕在旁边看着干着急,也没有办法。哭了一会儿,声音收住了,陈万利又说:“我不是存心叫你们难过,实在也是没有别的法子。你们想想看,他们把咱叫做买办阶级,要打倒咱。如果不是蒋总司令有眼光,有魄力,有手腕,说不定咱已经叫人家打下去了。这是什么好玩的事儿?有他没咱,有咱没他!你们就不可惜我这副家当,难道连我们两个老鬼的骨头都不想要了?罢工委员会全是那样一笼子人。周家这几个我不敢说,反正也好不到哪里去!”陈文娣看见她爸爸说得那样斩钉截铁,加上自己从读书得来一点理解,觉着他讲得很有道理,事情多半就是这样的了;另外她看见她爸爸两鬓风霜,已经都是六十的人了,还歇不下来,一天只管奔波劳碌,吃不安、睡不宁的,也觉着十分可怜,就从心里面软下来了。她用手帕擦了擦眼睛,说:“我可以不再去罢工委员会。我还可以劝榕表哥也不要去。不过他这几天心事不宁,学堂里叫人辞退了,不大好说话。”听的人差不多一齐叫了起来:“谁?谁叫人辞退了?”后来把事情弄清楚了,陈文婕只是一味子摇头叹息,陈文婷吓得用手捂着嘴巴,倒抽凉气,觉着天下事就有这么凑巧,这么可怕,陈万利打蛇随g上,说:“你们这回可看清楚了。赤化不会有好结果的!撤他的职不过是给他点颜色看看,还算是顶客气的。如果他不懂得回头是岸,还有够他好看的呢!你不尊重旁人,你也别指望旁人会怜悯你!”说完就带着一脸难消的怒气走了。听着他果然下了楼,这里陈文婷就叫唤起来道:
“我的好姐姐,我的顶好的、顶好的姐姐呀!你们看这不是约好的是什么?这一定就是他们大家跟爸爸约好了的!二姐夫叫学校撤了职,炳表哥也叫学校开除了!如果说事有凑巧,我第一个就不信!”
陈文娣说:“别姐夫长、姐夫短的吧。叫人怪腻味!你把周炳怎么叫人开除的事,好好给咱讲一遍。”陈文婷一五一十地讲了,就求她二姐,好歹去跟何守仁说一声,要何守仁去跟他们校长说说情,让周炳回学校念书去。陈文娣也答应了。过了一会儿,她就去找何守仁,说明周炳的情形。何守仁闭着眼睛听了之后,就睁开眼睛说:“我答应给你说去,但是有一个交换条件。”陈文娣一听见“交换条件”四个字,怕他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脸就红了,心也跳了,硬着头皮问道:“什么交换条件?”何守仁说:“你替我再向周榕打听一下,那叫金端的人哪里去了。可不能说我问的。听说那姓金的专搞什么农会,不知到什么乡下去过的。”陈文娣听说这个条件,才安了心,说:“那没什么,那容易。”正说着,忽然想起上回她大哥也打听过这个人,就感觉奇怪起来,道:“你们为什么老打听这个人?”何守仁笑一笑,没说话。
区桃的两个弟弟,区细和区卓,一个十七岁,一个十二岁,半大不大的,这天来他周家二姨妈家吃中饭。周炳闲着没事,就和他们有层有次地玩做一处。吃过饭之后,区细和区卓在大门口和何守义、何守礼两兄妹玩耍。区细和何守义在下“捉三”棋,区卓和何守礼坐在地上“抓子儿”。这些小孩子在聚精会神地玩儿,浑不知世界上正在发生了什么事,玩儿得那么有味道,真叫周炳羡慕。淡淡的、温暖的阳光照着这些小孩子,他们就在阳光之下,无拘无束地生长,这多么有意思。周炳再看看那棵白兰花,也是在温暖的秋阳之下,无拘无束地生长着,比六月间刚种下去的时候长高了一个头,那丫杈,那又绿又嫩的小叶儿都旺盛葱茏,好像会说话的一般。最后想到自己,周炳悄悄叹了一口气,他觉着自己比不上他们,既比不上天真烂漫的区细、区卓、何守义、何守礼,也比不上那无忧无愁的白兰花。正在想着,忽然看见何家的丫头胡杏从大门里面滚了出来,像是叫人使劲摔了出来似的。她一面嚎啕大哭,一面用手在空中乱抓,好像她想抓住什么东西,以免自己往下沉落的一般。矮小干瘦的何守义回头瞅了她一眼,随口骂道:
“真讨厌,哭包子!”
周炳站了起来,说:“不,不。她可好呢!”他走过去,掏出手帕替她擦眼泪。她温柔服帖地站着,让他擦。可是周炳一问她为什么这样伤心,她又嚎啕大哭起来了。周炳没法,只好带她回家,把她交给周杨氏慢慢开解。过了半个钟头,胡杏静悄悄地走了出来。一定是周妈使用了什么出奇有效的办法,像“黄狗毛”止血似地止住了她的忧伤。她在她自己那娇媚的脸上强行涂上了一层严肃的色彩,使得它越发可爱。这时候,有个卖甜食的挑担走进巷子里来,周炳叫他给每人盛了一碗糯米麦粥,胡杏赶快吃了,重新钻进刚才把她摔了出来的那个地方去。周炳付了钱,区细、区卓、何守义、何守礼他们也陆续散了。他百无聊赖,跑回自己的神楼底,坐在书桌前面,用一叠书把区桃的画像支起来,对她诉苦道:
“这些,你都看见了的,你教教我怎么办吧!我的眼睛蒙了,我的耳朵聋了,我的心眼儿堵住了。公事、私事、大事、小事乱做一堆。你能把我甩开么?你忍心么?”
区桃并不答话。只是用一种一切不出所料的神情微笑着。那整整一个下午,周炳就那么对着她,一秒钟,一分钟,一点钟,两点钟……约莫到了下午四点钟,区细、区卓已经回家去了,忽然门外人声嘈杂,何胡氏的辱骂声,胡杏的哭嚎声,其他人的议论声,混成一片。周炳走出门外一看,见一堆女人围着何胡氏跟胡杏,那女主人拿着藤鞭子正在痛打那丫头。胡杏躺在地上,蜷曲着,哆嗦着,翻腾着,嘴里吐出血丝,衣服扯破了好几处,露出r来。旁边在看的人只管议论纷纷,却都不去阻挡。周炳气愤极了,忍不住大声叫嚷道:
“卑鄙!卑鄙!卑鄙的社会,卑鄙的人!”
陈文娣挤在人堆里面,听见他这样说,就使唤那种严肃坚毅的“五四腔”质问他道:“阿炳,你说谁?你说什么人卑鄙?”周炳连望都没有望她一眼,毫无礼貌地说:“我指那些只图自己快意,不管别人死活的混账东西!我指那些仗势欺人的衣冠禽兽!指一切的工贼和j细——不管他是内j还是外j!”陈文娣一听,就知道他又在骂陈文雄、何守仁、李民魁这些角色,脸上由不得唰地一下子红了起来。她心里暗自惊奇,怎么这素来老实忠厚、平和易与的戆汉,今天就这般气势汹汹,出口伤人!她想回他两句,竟找不出适当的话来。周炳也没有留心看她,只顾分开众人,大步抢上前去,一举起瓦筒般粗的胳膊,顺手就夺下了何胡氏手里的藤鞭。何胡氏没想到他这般粗鲁,吓得倒退了几步,嘴唇都白了。周炳高声对胡杏说:“起来!不要哭。你没有外国人做你的干老子,又没有厅长、局长做你的父兄,你哭给谁听?站起来,把你的二姑拉到警察署去,问问他们,看如今养丫头还算不算犯法!”何胡氏听说要到警察署,更加没主意了,早就有旁边那些自以为好心肠的闲人,纷纷进行劝解。周炳不管这些,一手拉了胡杏,往西门口的警察署走去。警察署里面有一个弯腰驼背、一根胡须都没有的老人家接待了他们。胡杏不敢说话,周炳就不管三七二十一,也不管他是什么官,什么职,一口气把刚才的情形讲了一遍。那弯腰驼背的老人家戴着一个非常巨大的黄铜眼镜,一面听,一面用毛笔在一个厚本子上吃力地写着。大概写了二十来个字,周炳就讲完了。那老人家停下手,从镜框上面瞅着他问道:“你姓什么?叫做什么?男的还是女的?住在哪里?做什么生意?”问一样,填一样,后来又问:“你是她的什么人?”周炳答道:“我是她的邻居。”那老人家用怀疑的腔调重复了一句:“邻居?”跟着就把那管只剩下很少几根毛的笔放下来了。胡杏看见那种情形,连忙接上说:“他小的时候在我们乡下放过牛,跟我的亲生哥哥是一样的!”那弯腰驼背的老人家笑了,说:“好,好。”随后就掏出一个纸包,卷了一根又粗又大的生切烟。他一面擦洋火点烟,一面继续往下问:“她的主人家还有些什么人?有别人动手打过她没有?她偷过主人家的东西没有?她打烂过什么东西没有?她和别人打过架没有?”胡杏连忙分辩道:“哪里有过那样的事儿!我不偷吃,不打架,不偷钱,不吵嘴,到他家快两年了,连一个小匙羹也没掉下过地呢!”周炳说:“她家有两个少爷,都打过她。那大少爷本来参加罢工委员会工作的,后来当了工贼,到教育局里当什么j巴科长去了。她紧隔壁住着一家姓陈的,也出了一个工贼。陈家那个少爷原来也是罢工工人代表,后来破坏了罢工,给红毛鬼子当了洋奴了!”那弯腰驼背的老人家很感兴趣地听着,一面点头、一面说:“哦,原来这样。原来这样……”最后,到他觉着案情已经全部明了,没有什么可以再问的了,就对周炳和胡杏说:
“这样就行了。你们回去吧。”
从此以后,果然有那么几天工夫,何家的人没有再殴打胡杏。但是左邻右里的人们都发觉,胡杏从此也很少露面,大概是主人家把她关了起来,不让她自由行动了。人们就议论纷纷道:“只有石头砸破j蛋,再没有j蛋砸破石头的!”“世界上有不是的丫头,哪有不是的主子!”“人家买来的丫头,爱打就打,爱杀就杀。——狗抓老鼠,要你多管闲事!”“那是个呆子!学堂把他开除了。何家替他去说情,他却倒打何家一g!他的傻性发作,只怕他老子也得让他三分!”但是在东园的罢工委员会里,在南关和西门的朋友圈子里,大家都认为他是血性男儿,比以前更加器重他。就是在三家巷的陈、何两家人当中,也不尽是瞧不起他的人。何守礼年纪虽小,但因她是三姐何杜氏所生,时常要受大乃乃何胡氏和二娘何白氏的气,因此她十分同情胡杏,也十分同情周炳。陈文婷总觉着他越想念区桃,就越显得他这个人拿真心对人;又觉着他越戆、越直、越痴、越傻,就越显得他这个人醇厚刚勇;——总之,是越发可爱。更不要说他长得一天比一天更漂亮,更像个成年男子,使她更加着迷了!有一天,她对周炳哀求道:
“论道理,无疑是你的道理长。可是你既然和我要好,又整天骂我家里的人,什么工贼呀,j细呀,洋奴呀,整天挂在嘴唇边,——那怎么个了局?求求你吧……你要我做什么我都肯……”
周炳摇摇头叹息道:
“当真不是冤家不对头!我这也是由不了自己。你该记得:我是怎样崇拜你哥哥跟何守仁他们来着!那时候,我以为他们是忧国忧民,有志气、有热血的‘五四’青年;我以为他们能够舍己为人,坚持真理,替穷人谋幸福,替区桃表姐报仇雪恨。但是我上当了,我受了欺骗了,我叫他们一脚踢开了!我所崇拜过的人物竟然卑鄙无耻。忘记了区桃表姐的深仇大恨,忘记了千千万万的罢工工友,去投降了万恶的敌人!
你叫我难过不难过!“
陈文婷无可奈何,捂住脸说:
“算了,算了。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往后再别提了!我的心都叫你磨碎了!不管怎么说,我总是爱你的。只要你知道这一点就行了!”
破裂
十月十日,罢工委员会正式宣布了对香港的封锁已经取消。震动世界的省港大罢工进入了善后工作的阶段。下午,陈文雄从茶馆里喝了茶回家。他踏着轻快的步子,吹着英国名曲《甜蜜的家》的口哨,走进了客厅。一看见杨承辉和李民天一人一个口琴,坐在那里对吹,他就说:“哈罗,年轻人,别吹了。你们的调子已经过时了。听见罢工委员会解散的消息没有?”杨承辉说:“只听说结束,没听说解散。”陈文雄抖了抖他那件又窄又长的白色外衣,说:“结束——解散,半斤——八两。我早几个月就看出这个下场了,你们都不信!”那两个年轻人不理他,又吹起口琴来。他对他们摆手道:“好了,好了,别吹了。我今天要在这里宣布一个更加惊人的消息!承辉,你去把何守仁、周榕、周炳叫来;小天,你上去把文娣、文婕、文婷、周泉她们几个请下来。人一到齐我就宣布,快去!”两个年轻人把口琴放在口袋里,就走出了客厅。
那一天,三家巷多了两个从农村来的客人,一个十八岁的姑娘和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他们是胡杏的大姐和大哥,一个叫胡柳,一个叫胡树,当天一早从南海县震南村步行四十里路来省城看他们的妹妹,还挑了两盒香蕉、柿子、糯米、白菜干之类的礼物来送给他们的二姑和二姑爹。何守义的亲生母亲大乃乃何胡氏款待了这一双侄男侄女,让他们跟阿笑、阿苹、阿贵、胡杏一道吃了中饭。吃过饭,胡杏把他们带回下房,看看旁边没人,就抱着她大姐胡柳哭起来。胡柳也哭,胡树也哭。大家都不敢哭出声来,只是咬紧牙齿,呜呜咽咽、凄凄切切地哭。哭了半个时辰,胡杏才诉起在何家受尽虐待、欺负的苦楚来。又说了半个时辰,胡柳听着只是摇头。后来胡柳怕主人家见怪,就拦住她道:“好了,别尽说这些了,说些好玩儿的吧。说些省城的见识吧!……”于是胡杏又告诉她哥哥跟姐姐省城的许多新样事情,把那两个乡下人听得直眨眼。她又带他们到何家各处看了一遍。在客厅里,胡树坐在地上,对他大姐说:“人家说震南村有一半是咱二姑爹的,怪不得他家这么有钱。他这里的地比咱们的床还要干净多了呢!”胡柳敲了他一记脑壳说:“少多嘴!”后来,胡杏又带他们出门外去看那棵白兰花,并且介绍道:“这是咱们那高大的周炳哥哥种的,我也帮了手。他说种这棵树是纪念一个姐姐。那个姐姐死了,是个美人儿。你看咱这哥哥傻不傻?”胡柳一听见周炳的名字,脸就羞得通红,她强作镇定地说:“那总是他好情意。他怎么样,还是小时候那么俊,那么好玩么?他帮你么?”胡杏说:“对!他比小时更漂亮,更和气。人家说他越发傻了,倒长得有屋檐那么高。他的妈妈叫周妈,这两个人哪,我敢赌咒,是全省城最好的两个人!”说完,她又带他们去看周妈。这时候,周炳因为何守仁替他说情,已经恢复了学籍,正在念高中一年级了。不过,他自己并不知道是谁说的情。他只知道他二哥周榕替他奔走,给他学费,此外全不知道。至于这里面还有陈文娣的一份活动,还有何守仁的交换条件,他更加想不到了。这天因为是星期日,整天没有课,闲在家里。他和周妈一道接待了这几位小客人。尽管胡柳小时候跟周炳很熟,整天笑、骂、打、闹,哥哥前、哥哥后的,如今过了五、六年,大了,就矜持起来,只是低着头,红着脸,不和周炳多说话。杨承辉来叫的时候,他们大家都在周妈的后房里谈得正好,只有周榕跟着杨家表兄弟走过陈家客厅这边来。
陈家姑嫂们都下来了,又等了半天,何守仁才穿着条子彩色绸睡衣,脚上套着绣花拖鞋,睡眼惺忪地走进来。陈文雄用庄重的、缓慢的、拖长的声音对那四男四女宣布道:“刚才英国领事馆接到上海方面的特急电报,证实咱们国民革命军今天早上克复武昌!有消息说,是叶挺部队首先进的城!”一时之间,四座沉寂。后来忽然爆发了一阵呵呵哇哇的欢呼声。喊声刚一低下去,周榕大声说:“这多有意思!今天正是十五年前武昌起义的日子呵!”大家的欢呼声又飞腾起来。陈文雄上楼去,把他父亲喝剩的半瓶正斧头牌白兰地酒拿了下来,在茶柜里拿出了九个高脚小玻璃杯,每人斟了小半杯。陈文雄首先举起杯子邀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