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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 部分

亲上加亲”,就啐了一口,说:“就数那大头李坏,老没正经!”周炳连忙分辩道:“话也不是那么说。人家说表兄弟换帖呢,不是多了一重了么?”陈文婷轻轻笑了一笑说:“蠢人!表兄弟可以换帖,表兄妹能不能够换帖?”周炳大模大样地笑着说:“可以是可以。只是我不跟你换!”陈文婷说:“谁跟你换?你别不害羞!”周炳说:“不换就拉倒。”陈文婷也接上说:“拉倒就拉倒。可是我问你:中学生能换,小学生能换不能换?”周炳说:“怎么不能?只怕你不会写字。”陈文婷说:“写不来,不会拿嘴巴说么?”周炳一想也对,就同意了,教她说道:

“你瞧我。这样站着。举起右手。不对,不是这只手。是那只手。这样子,你念吧:我对你赌咒,我们一定要永远提携,为中国的富强而……”

陈文婷说错了。她说成:“我们一定要永远富强,为中国的提携而……”周炳气极了,一面骂她:“你怎么尽傻头傻脑?”一面挥动那抡大锤的胳膊,把那小姑娘举着的手给打下来。陈文婷正要发作,只见从周家敞开着的大门口钻出一个小小的人影儿来。那是何家的小女孩子何守礼。她在周家神厅里看完了热闹,觉着有点瞌睡,见那些大哥哥还在龙马精神地说话,她也听不出味道,就打了两个呵欠,悄悄溜了出来。一出门,因为里面的灯光太亮了,只觉着一阵昏黑,似乎掉进了一个无底d里。到她定了定神,看清楚那是两个小哥哥姐姐在学大人样子的时候,她又乐开了,不想睡了。她快步上前,指着陈文婷说:“羞,羞。老鼠偷酱油!女孩子家背着人,悄悄跟男孩子赌咒!”陈文婷想不到有人窥探,登时不好意思起来,直拿脚顿地。周炳举起拳头威胁何守礼道:“你再说?看我揍不揍你!回去,不许你在这里耍!”何守礼并不害怕他的恐吓。她缓缓地退到陈家门口对过的石头长凳前面,在那盏街灯的下面坐下来,眼睁睁地望着他们,一句话不说。这里,周炳好容易把宣誓的内容和形式都教会了陈文婷,最后平安无事地度过了整个仪式。何守礼因为没有人理睬,就独自一个人在那里宣起誓来。等大家都办完了正经事,周炳搓着手道:“好了。这会儿咱们干什么好?”陈文婷也想不起该干什么,恰巧有一个卖豆腐花的老头儿挑着担子,敲着铜铛走进三家巷来,在他们面前当地响了一下。她就说:“说了那么老半天废话,口都渴了。咱们来吃豆腐花吧。”老头儿给他们舀了两碗。周炳说:“再来一碗。”陈文婷说:“为什么?”周炳不答话,等豆腐花舀好了,浇了糖浆,就给何守礼端过去。那小家伙愣了一阵子。按何家的家教,她不该吃街上卖的东西,更不该吃别人胡乱给她的东西。可是她如今十分想吃豆腐花,那又香又甜的、滑溜溜的嫩豆腐叫她心神飘荡,结果她端起小碗,一口气咕噜噜地喝了下去。吃完豆腐花,照例是陈文婷来付钱。一掏钱,她才想起口袋里还装了许多银角子。那是她和她三姐陈文婕两个积攒下来的点心钱,凑起来准备送给周炳明天去交学费上学的。等那卖豆腐花的老头儿挑起担子,敲着铜铛走了之后,她才掏出那些银角子,有双的,也有单的,一共有十几二十个,递给周炳道:“阿炳表哥,你拿着,明天上学校报个名,邀我一道去。”无论如何,周炳这回是真正受到了感动。想起他自己过不几天就要离开那打铁铺子,离开他爸爸身边的手艺活儿,重新背起书包,当真和大家一起上学,他的眼泪就忍不住流出来了。陈文婷双手捧着银角子,顽皮地笑着催他道:“快些接住吧。人家的胳膊都发酸了。还要我下跪么?”周炳正想伸手去接,忽然想起爸爸刚才说过他不愿意向陈家借钱,就把手缩回来了,说:“不,我不能要。我得先问准了爸爸。”陈文婷生气了,她瞪大了那双小而圆的眼睛,使唤威胁的口气说:

“你如今到底是要,还是不要?你说个一刀两段!”“不要!”周炳并不害怕威胁,坚持地这样说,“我不能要。”

只见陈文婷把手一扬,那些银角子叮令当啷地落在麻石铺成的地堂上,到处乱滚。她把脑袋一扭,一支箭似地窜回家里去。周炳没法,只得垂头丧气走进神厅,打算把这件事告诉他二哥。可是神厅里如今正在谈论着一件重大的事情,李民魁正在慷慨激昂地对大家说:“咱们的抱负只不过是咱们的抱负。目前整个世界,还是没有一片干净土!三家巷就是咱们的圣地。愿咱们的三家巷永远干净!愿世界都变成咱们的三家巷!当心着:你一步踏出了这条巷子,就有一个活地狱在等着你!为了这件事,我整天是义愤填胸!恨不得……唉!……”处在这种情况之下,周炳觉着自己的事情太小了,c不上嘴。

外边,何守礼正蹲在地上,不声不响地把那些银角子一个一个地拾起来。她的小哥哥何守义从半开着的趟栊慢步走出来说:“阿礼,怎么还不回来睡觉?爸爸叫你呢。”这何守义是何家的二少爷,今年九岁,身躯瘦弱,面无血色,一举一动,好像都没有一点劲儿似的。当下何守礼听见哥哥叫唤,就站起来回答道:“我帮炳哥拣银角子。炳哥明天要上学呢!”何守义说:“他上学不上学,要你管?”妹妹听得哥哥没好声气,就也丧谤他道:“我要管,怎么样?”哥哥说:“偏不许你管!”妹妹说:“偏要管!偏要管!”何守义没法了,就跑过去掴了她一巴掌。何守礼是受得了委屈的人?当下就扯住哥哥的衣服不放,嚎啕大哭起来。拾起来的银角子又重新掼到地上,咕噜噜直滚。看来事情像是没个了局。

姐弟俩

铁匠周铁下了狠心,要把自己现下所住的房子卖掉,供周炳念书,好让他长大了深通文墨,明白事理,说不定将来也能像何五爷那样,捞个一官半职,光大门楣。周杨氏却舍不得这幢竹筒式的破烂平房,两人一时拿不定主意。她对周铁说道:“你自己的产业,你要卖就卖,我也拦不定你。只是你要想清楚,想透彻,免得将来又后悔。阿炳本来念书念得好好的,是你叫他不念了。怎么现在又变了心肠?”周铁点头承认道:“不错,是我又改变了念头。你瞧咱们门官神位两旁那副对子:‘门从积德大,官自读书高’!咱们积德也积了不少了,就是读书还读得不多。阿炳这孩子傻里傻气,又蠢又笨,打铁不成,当鞋匠也不成;做买卖不成,放牛也不成。说不定读书当官儿,还有几分指望呢!”周杨氏一想也是,可总舍不得房子,就说:“话虽然说得不错,可是没见官,先打三十板。你卖了房子,指望他去当官儿,总觉着不大牢靠。房子一卖出去,要买回来可难呐!”周铁笑着说道:“妇道人家的见识!”

周家的房子要寻买主,自然最好还是去找陈万利。第一,他那房子本来就向陈家押了钱使;第二,周、陈两家是亲戚;第三,周、陈两家是紧隔壁,不先问问陈家要不要,在人情、道理上也说不过去。陈万利听说周家要卖房子,也就暗中和陈杨氏商量过这件事儿。论住房,他家是不缺的。但是他家缺了个花园。按陈万利的意思,把周家的房子拆掉,和这边打通,做个花园,倒也可以将就使得。陈杨氏觉着把自己亲妹子的房子买来拆了,给自己做花园,恐怕别人会说话,因此一时也定不下来。

有一天,陈文雄约周泉去逛荔枝湾。他俩租了一只舢板,顺着弯弯曲曲的水道,向珠江的江面上划去。两岸的荔枝树长得十分茂盛,刚熟的荔枝一挂一挂地下垂着,那水中的倒影漂亮极了,就像有无数千、无数万颗鲜红的宝石浸在水里的一样。陈文雄坐在船头,背向着前方,脸对着周泉,使劲划着。周泉也是脸对着陈文雄,坐在船尾,用桨有时划两下,有时斜c在水里,掌握着前进的方向。陈文雄眼睛都不眨一眨地看着她,把她看得怪不好意思,就低下了头,注视着树荫下的墨绿色的水面。这样过去了一分钟,又一分钟,又一分钟,陈文雄还是既不眨眼,又不说话地看着她。她窘极了,就说:

“密斯忒陈,我想我不久就要搬家了。”

陈文雄用英文说了一句话,那意思是:“为什么?多么耸人听闻的和不可思议的,像是真实又像是幻想的奇迹呀!”跟着又低声念了一首短短的英文诗,那大意是说老家的风光多么美丽,老家的回忆多么甜蜜,要离开那里,怎么也舍不得。一抹阳光从荔枝叶缝里伸出来,斜斜地掠过周泉的脸蛋,陈文雄看见那上面有泪水的闪光,就着急地用英文催问她道:

“告诉我吧,我的安琪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了?”

周泉好像不胜重压似的,气喘喘地说:“我们的房子要卖了!”

陈文雄不说英文了。他在船头大声问道:“为什么要卖呢?

不卖不成么?“

“不成。”她胆怯怯地回答了。

“卖给谁?”他又大声问。

周泉用一只手带着桨,那一只手捂住脸说:“卖给你爸爸。”

陈文雄受了侮辱了。他觉着比别人当众掴了他一巴掌还要难过。他急急忙忙地否认道:“没有这回事!不,我完全不晓得!陈家买了周家的房子?笑话!我宁愿把我所住的三层楼洋房,全幢都奉献给你,连一片瓦也不留下!”往后,他们也不划船了,让那只小舢板随着微风飘荡,飘过一个湾又一个湾。当天晚上回家之后,陈文雄就向他爸爸陈万利严肃地提出了这个问题。他慷慨陈词,认为他们要买房子,哪怕把整个广州市都买下来,也没有什么相干,就是周家的房子,可万万动不得。不只他们自己不能买,也不能让任何别的人买去那幢房子。陈万利和陈杨氏见他来势汹汹,不想在这个时候惹他,就问他该怎么办。陈文雄要他们把周家的房契、押单一起退给周铁,从前使过的银子一笔勾销,另外再送给周家一百两银子。陈万利这几天正碰上一桩高兴事情,心里很快活,因此一口就答应了,当堂把房契、押单拿出来,交给陈文雄,要他拿去还给周家。只是那一百两银子,后来他只给了五十两。剩下那五十两,陈文雄没有追问,大家都忘记了,也就算了。周家的众人看见陈万利忽然慷慨仗义起来,都十分惊异,那不用说。就是陈文英、陈文娣、陈文婕、陈文婷这几姐妹,都有点摸不着头脑。只有陈杨氏一个人清楚:那是因为她家的住年妹妹阿添今年满了十八岁,前几天陈万利把她提升了一级,任用做正式的使妈。陈万利为了这桩事,着实高兴。

那一天晚上,周炳和爸爸收工回家,见神厅坐着妈妈和姐姐两个人。神厅里和那天哥哥们在写誓词的时候一样,在神楼上面点着琉璃盏。电灯没有开,显得非常昏暗。她俩好像在商量一桩什么严重的事情,见他两父子来了,就住了嘴。周炳经过他姐姐面前的时候,还看得出她脸上有一种又骄傲、又快活的神情,一直没有消散。他回到神楼底自己的房间,拿了干净衣服和手巾去冲凉。周泉见爸爸回来了,也就悄悄走回她自己的睡房里。她如今举一举手,走一走路,都是那样得意洋洋地充满了幸福的感觉,这一点,连周铁也看出来了。

等周泉回房之后,他就问周杨氏道:

“怎么了?又出了什么喜事了?”

周杨氏也喜不自胜地说:“她陈家大表哥告诉她,从这个学期起,他愿意把她的学费担起来。他要阿炳也去上学。要是去,他就把她姐弟俩的学费全部担起来。阿泉正在和我商量这件事。”

周铁用手搔着脑袋说:“他家才退了咱们的房契和押单,又送了咱们五十两银子,如今又逐月贴补;这样重的人情,咱们怎么受得了?”

周杨氏点头附和道:“这也是实情。可文雄那孩子,倒是仗我疏财,一番美意,不像他爸爸那样。人家是诚心诚意的,咱们要是不受,反而显得是咱们不近人情了!”

周铁露出满脸的感激之情说:“你说的也是,你说的也是。难为文雄那孩子,待咱们这样好心。谁说民国的世界就一定没有古来的世道了呢?怪不得那些年轻人整天在讲自由、平等,说不定这就是自由、平等的意思了吧!”

周杨氏忽然像她年轻时候那样子甜蜜蜜地笑起来道:“叫做自由平等,还是叫做别的什么,我一点也不懂得。只是大姐往常总爱说这世界上已经没有一个好人,倒是不确实的了。她自己的儿子就有这么好的禀性,她自己也还不知道呢!”

周铁说:“是了,我说你的傻劲又要发作了。人家大姨妈说的是世界上那多数的人,又没有说个个都是坏人呐!”

周炳冲完了凉,走进姐姐房间,问周泉道:“姐姐,你为什么只管乐,像是喝了门官茶一样的?”周泉忍不住心头的喜悦之情,一手将周炳搂在怀里,嘴上的笑意还未消散,说:“姐姐怎么不高兴呢?姐姐浑身都是高兴!从今以后,你姐姐能够继续念书,你自己也能够继续念书,不用再去打铁了!陈家大表哥答应全部供给咱俩的学费,你说欢喜不欢喜!你要知道,读书跟不读书,那可差得远呐。读了书,你就是上等人;不读书,你就是下等人。你愿意做上等人,还是愿意做下等人?”说完了,还只管迷迷痴痴地笑。周炳从来没有听见过他姐姐说话的声音像今天那样好听。他望着她那绯红的笑脸,顺着她道:

“我愿意做上等人。可是……”他踌躇了一会儿,心里还在盘算是否真有那么一回事,周泉看出他的心事来了,就说:“怎么,这件事儿太不平凡了吧?你不相信么?好孩子,你该知道咱们所处的时代是一个伟大的、又令人惊奇、又令人痛苦的动乱时代,不可想象的事情,往往就在你的身边发生。你以为是做梦,想不到却是真的!”周炳仍然半信半疑地说:

“姐姐,我相信你说的话。可是大表哥为什么要帮助咱俩呢?”

“为什么?”周泉重复他的语气说,“我可没有想到过这个为什么。也许是由于一种同情心的驱使,也许是包含着一种冲破贫富界限的远大理想,也许是一种崇高的人格在发生作用,也许是一种见义勇为的侠士心肠,也许是一个伟大的人道主义者的普通行为,也许什么也不是,仅仅只是一个美丽的谜。”

周炳在心里想,他的姐姐一定已经成了一个极有学问的人,要不她说的话怎么这样难懂。他望着周泉那张像喝醉了的、长长的、纯洁的脸,一声不响地发起呆来。果然过不了几天,周炳就回学校里念书去了。他自己满心欢喜,那是不用说的。周铁、周杨氏、周金、周榕,总之周家全家,也都是非常高兴。特别高兴的是陈家四小姐陈文婷,她天天跟周炳一道上学,只等着别人来笑她“小两口子”。何家大少爷何守仁瞅着机会就结结实实地把陈家二小姐陈文娣全家恭维了一番,说她有了这么一个仁慈的家庭环境,真是一种天生的幸福。她把这意思对大姐陈文英、三妹陈文婕说了,大家也十分高兴。慢慢地,周炳和姐姐周泉一天比一天更加亲热,对陈文雄也一天比一天更加爱慕起来。陈文雄觉着周炳比从前乖了,懂事了,每逢和周泉出去玩乐的时候,就把周炳也带上一道去。这个时候,周炳也觉着陈文雄是一个漂亮的人,是一个有学问的人,是一个热情、爽快、又聪明、又有见识的人,就不知不觉地对他的语言行动,都渐渐摹仿起来,心里头只想着自己将来长大了,也要变成像他那样一个人才好。在这大家都兴高采烈的时候,只有何五爷何应元有一次在催回陈万利给他说区桃做妾侍的事儿当中,夹杂了一句不中听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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