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林家
大晋朝元熙三年,扬州,高升巷。
这一条街道在扬州城里算不得繁华,可是,这条街道上住着的一户人家却是鼎鼎有名。
户主姓林名海,字如海。林家既是簪缨世家,亦是书香门第,祖上曾袭过列侯,至如海这一辈,便从科第出身,不承想这如海年幼时即天资聪慧,学富五车,科考时出类拔萃,力压诸位才子,被先皇钦点为探花,后授兰台寺大夫。新皇继位后亦是仰其为肱股之臣,钦点为巡盐御史,坐镇扬州,乃是扬州当地居民一提及便要翘起大拇指夸耀“与有荣焉”的风流人物。
当然林老爷的家里短长也是扬州居民茶余饭后关心的热门八卦。
话说这林盐课林老爷既然仕途得意,相貌不凡,身边又怎少得了娇妻美妾的环绕?林海当年探花及第,打马游街,意气何等风发,便叫京城里那一等富贵的人家——贾府相看了去,择为东床。要说这贾府亦是不凡,朝中排得上号的显贵之家“四王八公”,贾府就占了两位,宁国公和荣国公,荫极后代。这林老爷的嫡妻贾氏就是贾府史老太君一等疼爱的最年幼的女儿,据说不光容貌上称得上是一等一的佳人,x格亦是温柔贤淑,堪为人妇之表率,遗憾的是身子骨不太结实,常年病病歪歪,而且嫁入林家多年都无所出,可见世道还是公平的,但凡是人,总归有这样或是那样的不如意。
好在林老爷虽无嫡子,却有一偏房所出的庶子,年近三岁,也算是解了林家后继无人之忧,膝下荒凉之叹,被林家老夫人奉为掌上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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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府是真正的深宅大院,屋脊连绵,亭廊回环,院子套着院子,房屋挨着房屋,厦宇重重,院落深深。
其中有一处极为富丽大气的院落,门楣上有一匾,书着“枕霞居”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此处便是林如海并其嫡妻贾敏的日常起居之处。
贾敏已经穿好了外面的大衣服,正由大丫鬟翠烟服侍着梳头妆扮,身侧毕恭毕敬垂手站着的乃是她从娘家就带来的陪嫁丫鬟,后来嫁与林府管家之次子为妻,人唤作“王庆儿家的”。
王庆儿家的看着大丫鬟翠烟轻手轻脚地给贾敏用镀金嵌珠宝钿尾压好头发,又给她仔仔细细地戴上了一个朝阳金凤嵌珠钗。这栩栩如生的金凤不光是嘴里衔着一串珠子,身上还镶嵌着大颗的珍珠与红宝石,端的是富丽浮华,耀花人眼。
王庆儿家的便在一旁艳羡不已地说:“太太这一身石榴红的衣裳配着这金凤真是跟那画儿上的仙女似的。说起来,这金凤还是咱们老太君特特给太太的陪嫁呢,眼看着十年过去了,这样式还是一点也不过时。”
贾敏只是微微一笑,一只纤纤素手抿了抿鬓角,顾影自望,觉得自己今天的衣着确实展样又大方,比那个贱女人一身花红柳绿、骚不答答的打扮是高到天边去了。
可是,那个贱女人偏生就入了老爷的眼,听说昨晚上又是在她屋里歇下的。
想到这里,贾敏的另外一只手便痉挛似地抓紧了手心里捏着的一方绢帕。
王庆儿家跟随贾敏多年,对她的心思了如指掌,待大丫鬟翠烟端着梳洗的那一堆东西下去了,又扭头看了看左右没人,才瞅着贾敏的脸色,安慰说:“太太休要气恼。那梅姨娘仗着生子有功,现在在咱们府里是嚣张了些,不过,她怎么表现也不能灭过太太您的次序啊。老爷的心里也是明镜儿似地,就连她生的哥儿,老爷还不是念着太太才取的名字吗?这就是老爷心里排第一位的还是太太您的明证。”
原来林府的小公子就是梅姨娘所出,林如海虽然也喜欢那柔媚可人的梅姨娘,到底还是念着和嫡妻贾敏多年的伉俪情深,给小公子取名为“默”,乃是出自《论语》中孔夫子之“敏于思而慎于言”之句。“慎言”亦可换之为“默”,敏为先,而后有“慎言”,由此也可见林海的敬爱推崇嫡妻的拳拳之心。
林海还私下安抚贾敏说:“默儿现在还小,还没脱n呢,又爱生病,就叫她先养着吧,等他有个三四岁,到了启智发慧的年纪,还是要叫你带着我才放心,她一个小门小户的出身知道些什么道理,不要教歪了子孙。”
所以,当时贾敏虽然心里失落至极,到底被夫君的这一番话安慰了许多,也便咽下了那一口气。
而且,当时的情势,还有林府老太太弹压着,咽不咽得下那口气都要咽下。
形势比人强。这个道理,贾敏懂,只得“心字头上一把刀——忍”吧,且看以后会怎样。
谁知道人心原是偏的,随着林默由一个婴儿日渐一日地长大了,长开了,变得玉雪可爱,还有那咿呀学语的稚子模样不仅叫林如海开怀,更是叫林府老太太爱得跟什么似地,成日里就是“默儿”“孙儿”地叫唤,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真真是心都偏到胳肢窝里去了,又借口贾敏身子不好,须得静养,居然要将管家权都给夺了去,交与这梅姨娘,几乎叫贾敏气恨得不曾将一口银牙咬碎,好在林海还算有点良心,据理力争,此事才算是作罢,可是,此后,林老太太见了贾敏便微有了嫌忌之心。
更气人的还在后面,那贱人是个会做戏的,又委实有几分颜色,总是拿着儿子做筏子,借口哥儿想爹爹,或是哥儿身子弱之类的借口来绊住林海的脚,闹得林海半个月里面倒是有十天都宿在她那里。到后来就连林海也说那贱人育子有功,私底下不知道塞给她多少好处,本来贾敏还不知道,是看着账本有些对不上,又得亏了这王庆儿和这王庆儿家的多方打听,才知道林海私下将一些边远处的田地和庄子都与了这梅姨娘的家人,林老太太却只装作不知道,待贾敏来报此事时也只是淡淡地一句:“梅姨娘原是家里困苦些,便与她些钱财,帮衬一下,也不值什么。”几乎将贾敏气得个倒仰。
这还是查出来的,查不出来的便不知道多少了。
贾敏自是不甘心,某一次便趁着如海来了亲自问他,如海却说:“不过是给她点甜头,叫她安心带着默哥儿罢了。你也是个多心的,有这查访的功夫,何不安尊养荣,自己调养身子?”
这是暗讽她不能子嗣吧?
自此,贾敏对林海的心也冷了下来:夫妻也不过如此罢了,想当年你侬我侬情意绵绵,现在呢?哼,男人到底靠不住。
偏生贾敏又是个要强的,初嫁时人人都称羡她嫁得才貌仙郎,现在有了苦楚她也不想叫人知道说笑话儿,只好自己掩着,也不叫远在京城的娘亲知道,信件来往也只是说“一切均好,勿念”。
这心里的重重计较和心事,也唯有面前的心腹陪房王庆儿家的和这灯知道罢了!
想到这林林总总的糟心事,贾敏扭着那一方锦帕,几乎不曾扭个洞出来,恨恨地说:“算了吧,男人家有几个是有真心的?只闻新人笑,不知旧人哭!他可是连着几个晚上都歇在那贱人的院子里的,全把我丢在脑背后!”
说着,贾敏忆起往日青春年少时是怎样和夫君夫唱妇随的美乐往事,竟然落下泪来。
王庆儿家的只得劝解着说:“大清早地,太太别哭啊,看把才上的妆给弄花了。再者,一会儿要去老太太那里,叫人看见问起来也不好答话啊。nn且请忍着点,就看那梅姨娘不过是个贫贱破落人家出身,纵然是现在肚子争气,先于太太生下了哥儿,也难说就拢住了老爷的心,再说了,太太也还年轻着呢,这女人家生孩子是这样的,第一个千难万难,后面就顺了。太太原是太好强了,这心事略松一松,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有好消息了,啊……好了……太太别哭了……”
王庆儿家的代贾敏唤了丫鬟过来又给收拾了收拾,贾敏自己则平息了心情,敛了面容,方款款地站起来,扶着王庆儿家的一只手臂,由着几个丫鬟媳妇簇拥着去了林家老太太的上房。
再怎么不甘心,这日子还得过,“胳膊折了得往袖子里藏”,伺奉公婆,礼待丈夫,勤勉持家,该有的礼节行事也一样都不能落下,不能失了大家子出身的小姐的体面。贾敏忆起出嫁时母亲的教诲,又回头吩咐大丫鬟翠烟说:“将那日我做好的坎肩儿一并拿上。”
翠烟有些疑惑地说:“太太不是说那坎肩儿是要给京城那边老太君捎去的吗?”
贾敏垂下眼帘,说:“我自有主张,你只管拿上便是,多问什么!”
翠烟忙说:“是,太太容谅,原是小婢多嘴了。”
2有孕
等贾敏到了名为“静心居”的林老太太的上房,早有机灵的小丫鬟打起了帘子,又弓着身子行礼,满脸堆笑地唤道:“太太来了”。
贾敏微微点头,在丫鬟婆子们的簇拥下目不斜视地进了林老太太惯常起居的右边的一间大花厅里。
林老太太已经梳洗衣着好了,坐在一张宽大的填漆描金嵌螺钿的美人榻上,靠着个麻姑献寿的秋香色锦缎靠背引枕,正闭着眼睛由着个小丫鬟儿用美人锤轻轻捶打着腿儿,唯有手中捏着的一串佛珠有些微微的晃荡,也不知道是真睡了还是怎样。
贾敏便放轻了脚步,正踌躇着要不要出去,等一会儿再来,那林老太太已经睁开了眼睛,见是儿媳妇来了,便慈和地说:“哟,是你来了,来,这边坐。”
贾敏笑道:“儿媳来得不巧了,叨扰了老太太的清修。”
林老太太“嗐”了一声,说:“哪里是在清修?原是在打盹儿。这些天也不知怎么,老是犯困。才起来没一会儿,就又觉得困了。”
贾敏告了座,笑着对林老太太说:“春困,春困,春天到了,就是有些j神不好。看老太太今儿一早起来就犯困,想来也是因着节气的缘故了,故而儿媳昨儿就跟大厨房说了,叫他们给老太太来些个提神醒气的东西来吃。我琢磨着老太太早上喜欢喝一碗燕窝粥,便叫他们不用清水,换成泡了甘菊花的水来下那燕窝。菊花明目,又提神,配着燕窝一起吃着也香甜。另外配了个素炒枸杞芽儿的小菜,也有提神的功效,一会儿就叫他们给您送来。”
林老太太素日原是爱她这行事说话一丝儿规矩不错的大家风范,要仔细轮起来,这媳妇儿还真是个百里挑一的,家世好,模样好,规矩好,知道孝敬公婆,只除了不能子嗣这一项不好之外。
可是,就那一项不好,偏偏就能抵得过所有的好去。
林老太太淡淡地说:“你想得周到,倒是费心了。”
尽管婆婆如此冷淡,贾敏也不好转身就走,少不得又搭讪着说:“看这天气热得倒是快,儿媳屋里的几个丫鬟昨儿还嚷嚷着说热,说是要脱了夹的呢,我再三地不准,‘春捂秋冻’,这气候反复无常地,衣服脱得快,容易招病呢。老太太如今是有了春秋的人,更要注意着穿脱的小事,不然,着了冷热,叫老爷还有阖府上下都焦心,倒是我们府上的大事呢。所以,儿媳闲来无事,给老太太做了个坎肩,就是在这等天气无常的时候好添加个冷热的意思。”
说着,贾敏便使了个眼色,那大丫鬟翠烟弓着背上来,打开手上的一个大包袱,将里面包着的东西取了出来。
原来包袱里面包着的是一件银灰色羽缎,镶着一圈儿齐崭崭的黑色“一斗珠儿”的坎肩儿。
林老太太原是经历过富贵,识得些贵重东西的人,一看就知道镶嵌了这一圈儿的“一斗珠儿”该是花费了不少银两。说起来,这“一斗珠儿”虽然是羊皮,却不是普通的羊皮,乃是原产自“罗刹国”(即俄罗斯的西伯利亚)的母羊肚子里的胎羊头顶上那一圈儿毛,因为弯曲的弧度恰似一斗珍珠,故名“一斗珠儿”。又因为一匹胎羊头顶上才刮得到一点儿毛,故而这“一斗珠儿”的皮毛价格远在黄金之上。林老太太见这坎肩儿用了这么一大圈“一斗珠儿”,想来贾敏会破费不少,又是亲手做的,算得上是儿媳妇的孝心虔诚。
林老太太一脸的皱纹都舒展了开来,命一旁的丫鬟收了,说:“到底还是你心细,这知冷知热的,比我那儿子还强呢。”说着,便笑将起来。
贾敏更是笑得春风般和煦,说:“老太太谬赞了。孝敬公婆,原是儿媳的本分。”
林老太太便留贾敏一道吃早饭,贾敏当然不会推辞,正想着要和婆婆亲香呢,便一起等着丫环婆子们将桌子布好,用食盒将各种小菜、糕点、饭食等物运来,又一一盛放在花厅侧边的一张红木八仙桌上,少顷,又有丫鬟们端了漱盒乃至布巾等物来伺候林老太太和贾敏漱口净手,才好进餐。
谁知道贾敏刚刚才亲自去盛了一碗菊花燕窝粥,奉于林老太太面前,林老太太接了,正用着一只玉瓷的调羹往口内送呢,就看见那两岁多的默哥儿摇摇晃晃地走进来,咧开小嘴唤“nn”,身后一群丫鬟婆子们跟着进来,都在后面说:“哥儿小心,别跌着了。”
林老太太见了他就喜笑颜开,将手里的碗一推,张开手臂说:“哎呦,我的小宝贝儿,过来,叫nn抱抱。”
将默哥儿搂在怀里,林老太太又软着声气和他说话,问他“早上吃了几碗饭饭?”“那日nn给的那个玩意儿喜不喜欢”“晚上几时睡的?”之类的话,那默哥儿便由着孩童的x子,一直搬着林老太太的脖子咿咿呀呀地撒娇,叫贾敏旁边陪着,脸上笑得僵硬,心里一阵腻歪:好不容易才和婆婆说上了几句热络画儿,又被搅合了!
贾敏看着这默哥儿越看越碍眼:不过是个庶出的哥儿罢了,老太太哪里就疼爱成这样?简直是失了体统!简直是娇惯得不成样子!
一会儿,梅姨娘就打扮得花枝招展地进来了,先问了林老太太的安,又给贾敏福了一福,娇滴滴地说:“给姐姐请安。原说要去姐姐那里请安的,偏生昨晚上睡得迟,竟然耽误了。好在在老太太这里遇上了,也是一样的。”
说完,扬起两道弯弯的娥眉,朝着贾敏似笑非笑。
贾敏一听她这一番话里有话,便心里暗自气恼:正经该叫我“太太”罢。好个没规矩的小贱人,仗着生了个儿子,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谁和你称姐道妹的?就凭你也配得上?
想着林老太太爱屋及乌,必是有所袒护,贾敏不想跟这微鄙的梅姨娘在人前争执,便只好不在这“姐妹”的称呼上挑刺,含糊了过去,也没答应她。
梅姨娘用帕子拭了拭嘴角,掩住了嘴角微露的不满。
林老太太听见梅姨娘说晚上没睡好,便逗着默哥儿说:“肯定是你这个小淘气闹得人睡不好觉觉的,是不是,是不是?”又挠着默哥儿的痒痒,叫那孩子笑得“格格”地。
一旁的丫鬟婆子们也跟着凑趣儿,注意力全转到那“小淘气”的身上去了。
梅姨娘此时却胆大地看着贾敏,平日里柔媚得拧得出水来的杏眼里跳着一小簇挑衅的光,说:“昨儿倒怪不得默哥儿闹得我,他一早就睡着了。”
说完,唇角扬起一抹胜利的笑。
别人都不理会,尽都随着林老太太去逗默哥儿去了,唯独贾敏清清楚楚地明白了梅姨娘的意思。
换句话说,不是默哥儿闹的,是默哥儿的爹爹闹的。
再说得明白点,就是贾敏那风度翩翩的探花郎的夫君,昨晚上与这面容姣好,实则chu鄙的梅姨娘滚了炕头,还闹得她次日都不能正常起床了。
春宵帐底卧鸳鸯。
贾敏就是个泥人,此时也不禁要冒火,何况这梅姨娘还当着众人戳她的肺管子?正待开口,贾敏忽然觉得腹部一阵绞痛,眼前就有些发黑,身边的喧嚣也似乎在离她远去似地,只看见梅姨娘似快慰又似惊慌的眼神在面前放大。
终于,贾敏脸色苍白,捂住心口,身子往后一仰,就倒了过去,惊得丫环婆子们都叫唤了起来:“太太!太太不好了!”
林老太太的上房一下子乱成了一窝粥,林老太太忙命n嬷嬷将默哥儿抱走,一群人围上来看贾敏,翻眼皮的翻眼皮,掐人中的掐人中。
林老太太便说:“现在不宜搬动,就先将太太移到我那边屋子里去歇着。唤大夫来。”
“另外,”林老太太想了想,说:“旺福,你马上骑马去老爷的衙门一趟,跟他说了此事。”林老太太原是想着儿媳既然是在她屋里出的事,不叫儿子知道不行。
本来正在衙门办公的林海听了家人赶来的禀报,吓了一大跳,贾敏虽然素日身子不太康健,但是这种突然就厥过去的事情还是第一次发生,不可大意,便忙丢下手里的卷宗,又告了个假,出了衙门,林海又有了主意,想着外面请的大夫未必拿的准,不如命人拿帖子去请那往日太医院退下来的原刘御医。交代妥当了,林海便骑上马,急急往府里赶去。
贾敏早就被挪到林老太太的一间厢房里躺着,这时候倒是醒着的,只是面色苍白,一脸憔悴。
林海赶过来,坐在她床侧的一个绣墩上,眼瞅着贾敏,关切地问:“怎么了?好好地怎么就厥过去了?可是有什么不舒服?”
贾敏只觉得心头涌过千万句话,在林老太太这里人多嘴杂,却是一句真心话也不能说,一时急怒,便觉得喉头处滚过一片恶心,十分忍耐不住,“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又过了一会儿,原刘御医来了,见了如海,略微寒暄了几句,便道了声“恼”,进去隔着帘子给贾敏把脉切诊。
刘御医把了脉,听了诊出来,林如海便忙迎了上去,问:“孟琴兄,不知拙荆所患何病,要不要紧?”
刘御医m着一把山羊胡子,呵呵笑着说:“如海兄,小弟要向你讨一杯好酒喝了。尊夫人……乃是喜脉呀。”
3反差
林海听了自是喜不自胜,给刘御医拱手道:“拙荆一贯身子不太康健,还要请孟琴兄给个安胎调理的方子才好。”
刘御医自是满口答应,早有伶俐会看眼色的丫鬟铺陈开笔墨,刘御医便提起笔来,又沉吟了片刻,便龙飞凤舞了起来,写了满满当当一张宣纸的药名儿,说:“小弟刚才观尊夫人的脉象,原是个心x再高强不过的,是故经期不是迟滞数十日不来,就是经期过长,损耗大人元气,是以多年不曾有孕。如此说来,孕期倒是要好生调养方可。这个方子特为夫人所开,除了按时煎服之外,还要叫夫人多宽着心,万事都要往好处去想才好,家人也须得多体谅一二,凡事顺着她便罢。”
林海大喜,又吩咐下人备了谢仪送上来,满口道谢,刘御医自是推拒不收,说:“小弟又不是开药铺作生意,收什么谢仪!小弟的为人,如海兄也知道,原是有几分傲骨的,这是仰慕如海兄的为人,才来给尊夫人诊治。要是旁人,决计不去的。”
林海知道他而今家资富裕,原不差几个银子,便只好叫下人将谢仪又收了回去,口中感念不尽。林海亲自将刘御医送至仪门处,站在当地目送,直到见不着他的人影了,才回转了回来。
这边,林老太太也听到了丫鬟们传的一言半语,未得确信,便急得在堂前打转转,手里捏着那一圈儿佛珠,抡得飞快。
好不容易见到林海回来,老太太便迎了上去,急切地问:“儿啊,为娘恍惚听见媳妇是有喜了,可是真的?”
林海笑着给林老太太道喜,说:“正是呢!儿子正要给母亲说这天大的喜事,没想到母亲已经听到了。”
林老太太抓住林海的手,喜得眉目舒展,说:“好!好!好!我说这两天窗子外面老是有喜鹊在叫,又有燕子衔泥结窝,原来是应在这一桩大喜事上面。好哇,走,一起进去看看我儿媳妇去,另外,你等会儿赶紧书信一封,给亲家母报个信儿,也好一起喜庆喜庆。”
林海笑道:“这个就不劳母亲提醒了,儿子自是知道。”
旁边的丫鬟婆子们听到消息,都纷纷过来道喜恭贺,林老太太说:“吩咐大厨房,今儿个多弄些好的吃食来,另外到地窖里拿几坛子好酒来分为大家。还有,说与帐房那边知道,就说我的话,这个月的月钱加倍。另外,太太那边的丫鬟,其中有伺候得好的,还另外有赏。”
底下人听了,都欢声雷动了起来。
林老太太扶着林海的胳膊,口中念叨着:“先去看看我的好儿媳,余下我还有吩咐呢,你们可别得了意,就一个个溜了开去。”
丫鬟婆子们都笑着说:“老太太快去吧,奴才们都等着回来讨老太太的上上封儿呢,哪里舍得走开?”
进了厢房的门,就看见贾敏已经侧身坐了起来。
原来贾敏也听到了自己有孕的消息,心中亦是激荡不已,哪里还躺得住?林老太太便沉了脸,先开口说话:“你好好地坐起来做什么?还不快躺下歇着,仔细劳了神!”
虽然是嗔怪的口气,却说得亲热无比,又含着一丝怜惜,叫贾敏听了,便乖乖地躺下了。
林如海也赶上前,柔声说道:“听老太太的话,好生歇着。你身子骨原不甚牢靠,而今,有了孩子,更要注意调养。我叫刘御医细细地给你拟了方子,最是适合你了,定要叫咱们的孩儿平平安安地诞下。现在已经叫人按着方子抓药去了,你旁的事情一概不管,只是安心养胎吧。”
贾敏眼中水光莹然,说:“老太太,老爷,妾身嫁入林家已是十余年的光景,一无所出,自惭莫名,每日在吃斋念佛,在菩萨面前许愿,终于老天乞怜,得有今日之喜。”
林老太太想到之前对儿媳的一些有失偏颇的做法,略有些羞惭,便说:“怀上了就是喜事,又提以前做什么!现在呀,你就是我们活宝贝,家里的事你一概不要管,暂且由我担了去,你只管将我那乖乖孙儿平平安安生下来就好!”
贾敏本来还担心会不会因为自己怀孕,不能理家,林老太太旧事重提,又叫那梅姨娘管家呢,这下子一颗心放下了,却又故作担忧地说:“儿媳怎敢叫老太太为了我受累?怀个孩子,也不见得有什么十分辛苦的去处,还是由儿媳继续持家吧。”
林老太太忙说:“我的儿,你是没生过孩子,不知道这其中有多凶险,我是要你一点心都不要c的,宁可我老婆子受点累,为了我那未出世的孙儿,也是高兴的。”
林海和贾敏都感念地喊:“母亲!”“老太太!”
只是,个人心绪不同罢了。
贾敏虽然高兴,心里却是微有悲凉:这般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也不是为着她贾敏,还是看在她肚子里未出世的孩儿的份上罢了!
话说,贾敏这一怀孕,立时在林府炙手可热。林老太太一改往日的淡然,一叠声地喊着叫人拿最好的安胎养神的药材来为贾敏熬制汤水养身子,又说贾敏这一怀上孩子,j神难免要短些,便将自己身边的两个最为伶俐的丫鬟派往贾敏处帮忙伺候着,又将家里所有针线上的人都召集了过来为贾敏腹内的胎儿制作围嘴肚兜小衣服之类的,林府上下一时间人人脚不沾地,个个喜笑颜开。
也不是人人都高兴的,也有人很不高兴的,就是面上不好露出来罢了。
梅姨娘住的“清漪园”内。
一个丫鬟正在拾地上的瓷片儿。
另外一个和她要好的丫鬟蹲下来,帮着一起拾,悄声问:“梅香姐姐,主子又发火了?”看看这瓷片儿,她可认识是往日拿来c大枝梅花的汝窑花瓶,极是贵重的,往日姨太太珍爱得很,怎么今儿就打了?
梅香用一g指头按住嘴唇,示意她不要说话。
两人快手快脚将瓷片儿收拾了,梅香才带着这个叫“菊柔”的小丫鬟去了一处偏房,悄悄地告诉她说:“姨太太自从太太怀上了孩子,脾气就坏得很,也不敢叫外面的人知道,只有咱们倒霉。你呀,要有眼色一点,不该说的,不要说,不该问的,不要问。咱们就只管闷头干活就是了。”
菊柔似懂非懂地点头,说:“好了,我知道了,好姐姐。只是,姨太太听说太太有孩子了,在人前可是欢喜得紧,还挑灯夜战给那未出世的孩子缝衣服,怎么心里其实是不高兴的?”
梅香说:“嗐,姨太太怎么可能高兴嘛,你小人儿不懂。那都是装出来给人家看的,其实……”梅香掩了口,四下里看看无人,才对着菊柔的耳朵小声地说:“其实,她巴不得太太绊一脚,把肚子里的孩子摔没了才好呢。
4来历
贾敏怀孕不过月余,林府这边却是格局大变。
别的不说,人就多了不少。
林老太太为了照顾好儿媳妇而刻意多置办下的丫鬟奴仆之外,还多出来的许多人便是来自贾敏的娘家——贾府了。
京城里贾府的史老太君听闻女儿有孕的喜讯,顿觉在女婿一家人面前腰板都硬了,又喜笑颜开地打发人给女儿送各种补品、用具还有婴儿的衣物被褥之类的,琳琅满目,连一条船都装不下。贾母转念又一想,女儿快三十了才怀上个孩子,生下来就不容易,万一有个把小人作祟的话,岂不是……这么一想,贾母也不管林家的人会发什么杂音,马上就不由分说硬是叫心腹赖大媳妇带着几个心眼灵活的仆妇丫鬟另外坐着一条船跟着下了扬州,伪称是送东西的,却赖下不走了,林老太太也不好说的,只得另外收拾房屋给她们住下。
这日,贾敏才起床,便有那赖大媳妇过来,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红枣莲子羊r羹进来,笑吟吟地唤着:“大姑娘,快趁热吃”。
贾敏原是知道赖大媳妇的婆婆往日是史老太君的r娘,是以这赖大一家虽是奴仆,却极有体面,赖大是贾府当仁不让的大管家,这赖大媳妇则是管家媳妇,在贾府威信极大,此次赖大媳妇抛下府里的差事,巴巴地跑到这千里之外伺奉自己的孕期和坐月子,也可见母亲的一片拳拳爱心了,所以,贾敏在这赖大媳妇面前也不摆架子,也没有丝毫慢待无礼之处,还另外多有赏赐,以安慰其离乡背井之苦,一时间这主仆两人十分熟稔,无话不说。私下里,赖大媳妇便还依着在贾府里那般称呼贾敏为“大姑娘”,以示亲近,贾敏听她这般唤自己,不禁想起在母亲身边的时光,自是受用,也不制止。
此时,贾敏笑着接过那碗羹,放在一旁,说:“劳烦赖姐姐了。只是,我才吃了一碗老太太那边打发人送来的燕窝粥,此时哪里吃得下?”
赖大媳妇忙说:“那粥是老太太那边送来的没错?”
贾敏说:“是啊,是老太太吩咐大厨房熬了两碗,一碗她自己用了,另外一碗是叫|春花亲自送来的。”
春花是林老太太那边数得上的大丫鬟,做事稳妥,想来不会有什么差错,再说,就算有人中途动了手脚,大小姐喝都喝下去了,这时候再追究也是马后p了,赖大家的便转了话头,说:“大小姐,论理我不该说,只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大小姐千难万难才怀上了,这饮食上得千万小心,我来之前老太太还专门嘱咐我来着,要我一应大小姐的饮食汤药都要自己动手,绝不能给人可趁之机。所以,我今儿才敢说这句话,就是这府里的林老太太的恩赐,大小姐也不能随便就吃,林老太太当然不会害大小姐,就怕有人借着老太太的名义捣鬼使坏。‘无事常思有事’,万一就真遇上那起子黑了心肠的小人,真有了什么祸事,大小姐事后岂不悔恨?”
贾敏点头说:“赖姐姐说得极是。未雨绸缪,防患未然,可不就是这个道理?”
赖大家的又凑近了一点,悄声说:“我才来,对这府里的情况不甚了解,但是,那日路过一处叫什么‘清漪园’的院落时,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哭,细瞧了瞧,原是个丫鬟,说是又打碎了什么物件,被那梅姨太太责骂了所以才哭。我琢磨着,一个丫鬟,怎么可能打碎了主子心爱的物件,这般毛手毛脚,还没被撵出去呢?莫不是,那物件不是丫鬟打碎的,是那姨太太自己打碎了,赖到丫鬟头上的?那姨太太早不打碎,晚不打碎,偏生大小姐怀着孩子的时候来打碎东西,弄得这霉头,莫不是对大小姐有怨气?请大小姐细思。”
贾敏鼻子里“哼”了一声,说:“这个嘛,她心里不高兴,摔东打西的,也很正常。”
赖大媳妇直撇嘴,说:“她凭什么不高兴?叫她一个贱妾先于主母生下了孩子,她还不感恩戴德的?这也是你大小姐仁厚,要是我啊,早先就一碗红花汤下去,叫她什么也捞不着。”
贾敏叹息着说:“赖姐姐你以为我是那等温厚没主意,由着人家捏|弄的人吗?这梅姨娘要是普通的通房丫鬟,我早就弄死她或是叫人牙子卖了去了,断断容不得她到今日这般猖狂。”
赖大家的才来,对这梅姨娘的底细还m得不甚清楚,忙说:“这么说,这梅姨娘还有些来头了?”
贾敏烦恼地揉了揉眉心,说:“正经地她也算是明公正道的二房呢。又是老太太撮合的,我也拿她没办法。”
要说起这梅姨娘的来历,她姓梅名云芳,也是正经官宦人家出身,可惜到了她祖父那一辈家道中落了。这老梅家仅此一女,平素看得宝贝疙瘩一般,却又为何不聘与一般的人家,做平头夫妻,却要嫁给林如海,甘为人下,屈身为妾呢?
原来梅家虽然没落,却还是保有一些之前的富贵气派,在家里也是几个丫鬟小子地服侍着,还叫下面的人也是“老爷”“太太”“小姐”的排场讲究着,躲进小楼成一统,螺丝壳里做道场。但是一旦逢年过节或是走个亲戚什么的就要露馅,与那些依旧兴旺的亲戚们比起来,梅家明显底气不足,露怯丢丑,也就难免要被人家yy阳阳地讥讽几句。梅云芳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自小就咬紧牙关、立下志向要出人头地,绝不要再叫人看不起。
可惜,志比天高的人往往命比纸薄,一个女孩儿除了嫁人之外再不可能有其他的出人头地的机会。那日,梅云芳偷听到来家里探望的舅舅的一句无心的话,似乎为她困境中的心推开了一扇窗户:巡盐御史林如海大人娶妻多年却无所出,林家老太太急得上火,硬是给林大人塞了几个通房丫鬟,又到处托人去寻觅合适的人家的好女儿,许诺嫁过来就是正正经经的二房太太,不比寻常婢妾。
论理,婚事该是父母做主,原轮不着梅云芳一个闺阁女儿瞎想,可是,梅云芳往日惯常就听人说起这林大人如何才华横溢,如何丰神俊朗,如何在官场上如鱼得水,早就倾心不已,觉得嫁人就当嫁林大人那样的,可惜,使君有妻,也只能遐想遥爱一番罢了,现在忽喇里听到这么个消息,哪里还禁得住?梅云芳也不顾女儿的贞静礼教,就跪在父母面前哭求。这梅家的老爷太太原本就溺爱女儿,心里也没多大个主张,想着女儿的想法也不无道理,与其嫁与平民百姓,倒不如给这尊贵的林大人做妾呢,就连梅家,也可以趁势沾带点好处!于是,老两口便又向梅太太的兄弟、梅云芳的舅舅打听细节。她舅舅乃是林如海手下的一个五品通判,正愁着不知道怎么奉承上司呢,听说姐姐家里愿意将年方十五、如花似玉的外甥女嫁给林如海做妾,便大喜过望,极声赞好,又一力撮合。于是,梅云芳得以顺利嫁入林府,林老太太想着她出身算是好的,自是另眼相看,偏生她又命运两济,入门没多久,就怀上了孩子,紧跟着,又果真生下一子,叫林老太太宠到天上去了,对这梅云芳也是厚加抚慰,不光有许多的赏赐,还有私下的帮衬,另外,还对下人说要称呼“姨太太”,而不是和一般侍妾一般称“姨娘”,等于是给梅云芳正了“二房”的位置,于是梅云芳恃子而骄,越发娇纵起来,压g儿不把正房太太贾敏放在眼里。
梅家呢,在梅云芳出嫁之前,就想着女儿出嫁了未免身边孤寂,又为了香火谋计,少不得从族里寻了个孩子做了嗣子,就是年纪大了些,和梅云芳差不多大,倒是没养活多久就可以帮着料理家务了。
5谋划
赖大媳妇听了贾敏对梅姨娘情况的大致说明后,整个面部都紧紧蹙起,牙齿也如同酸倒了一般,半日,才说:“大小姐,奴才以为,一定要严防这个梅姨娘才是。大小姐细思,咱们现在算是扳回了一局,扬眉吐气,但是,胎儿尚在您腹内,也不知道是儿是女。若是平平安安生下来,又是儿子的话,自然是天随人愿,大小姐自后在这府里随便怎样都可以,谁也不能说半个‘不’字。可是,万一天不随人意,生的是个女儿,到时候就怕这梅姨太太又作起祟来!再者,她原是年纪轻,据说现在还不满二十,又得林老太太喜欢,偏生又长得是个狐媚子模样,要是勾着姑老爷再多生几个,大小姐往后的日子就难过了。”
贾敏听了也是烦心,自己抚着腹部,叹息着说:“唯愿是个儿子罢。我日日都在菩萨面前祷告呢。”
赖大媳妇往前一步,离得贾敏更近,用低得几不可闻的声音说:“光是祷告不行,还得早作谋划呢。大小姐,我倒是有个小小的见识,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贾敏目光微闪,说:“赖姐姐但说无妨。”
赖大媳妇说:“大小姐如今在府里正得意,何不趁此机会摆弄了她?”
贾敏说:“我何尝不想?可是,我一贯是贤良名儿在外,里里外外的人都盯着呢,这拈酸吃醋,容不得夫君的房内人的事情却干不出来。再说,她是老太太捧着的二房,又生了儿子,岂是那么容易摆弄的?”
赖大媳妇说:“这个事嘛,是要从长计议,不是一时一刻就能做成的。且容我慢慢筹划,不过,我以为机会是有的。据刚才大小姐的话,我觉得这梅姨娘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她也是嫉恨大小姐得很,而且,x子冲动,坏处都露在明面上。不是奴才说一句大话,比她厉害的对手我摆弄过不少呢,她这种面上都藏不住心思的嫩手,哼……”
还不是手到擒来?赖大家的没说,因为刚才贾敏说了拿她没办法,自己这会子说得轻松,岂不是叫贾敏下不了台?老狐狸赖大家的便恰到好处地止了口,留着余白叫贾敏自己去领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