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上
“法律能治罪,但未必能够惩罚错,因它不及罪,监狱能关罪犯,但不能关小人。”陈柏劝道,“我知道你很忿忿不平,但目前来看,如果总是纠缠在这里,不值得。只不过,事事皆有因果,该他受的,总有一天,他逃不掉的。”
魏蕾紧皱著眉,额前一缕刘海有气无力的搭著,显得憔悴,她勾起唇角冷笑一声,“呵,皆有因果,那黎舒又做错什麽,要遇上这样的事?我是真没想通。报应因果,有时候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
这可让陈柏接不上话来,但见魏蕾如此难过,他mm鼻子,忍不住还想安慰她,魏蕾却摆摆手,“算了,我去看看他。”她想了想,又对陈柏嘱咐道:“辛苦你了,但这个事暂时不要跟他讲,他昨晚很不好。还有,你的手也该找医生看看了。”
魏蕾拿上黎舒母亲给他炖的汤,和陈柏一起到医院看黎舒,她要顾公司和官司的事,并没有像郑鸣海和安妮那样几乎24小时都守在医院。刚出电梯,就听见走廊尽头的房门口吵吵嚷嚷,安妮守在黎舒病房门口,张开双臂护著门,涨红了脸对眼前的男人说:“老板,真的不可以啊,舒哥好容易才睡下,他上午洗了胃,很难过的,你不要去打搅他!”
“什麽?!”荣耀锦一听更是著急,“怎麽搞的?!”
“好了好了,你别闹快让开!”他急得忍不住动手要拉安妮,被魏蕾看见,几个跨步冲过来,伸手挡门站住:“哟,荣先生,好久不见,怎麽这麽没风度?难为你还记得黎舒啊。”
她微微仰头看著荣耀锦,脸上像冻了霜,荣耀锦自知失态,讪讪的放开安妮,抹了一把脸,平静道:“魏小姐,我要见他。你们没权利阻止我。”
“见了又如何?”魏蕾毫不客气的嘲讽道,“我们没权利,难道你又有资格了?”
“我今天敢过来见他──”荣耀锦深吸一口气,低下头,捏紧了拳,压著嗓子一字一顿道:“当然是已经准备好,能给他交代,我才敢来。”
魏蕾张大眼睛看著荣耀锦,只觉得眼前这男人简直可笑得可怜,“交代?什麽交代?事到如今你还能有什麽可交代的?”
“你──!!”两个女人拦在门口,荣耀锦进不去,又不能真对她们动手,要走更是不甘心,只好僵在那里,气得砸墙。这时郑鸣海从走廊尽头走过来,他y沈著脸,看也没看荣耀锦,拉住门边的魏蕾,推开病房门,低头道:“让他进去。”
说完之後,郑鸣海扭头站到走廊窗边,完全没理会魏蕾的惊讶,高大宽广的背挺得笔直,倒是荣耀锦愣了几秒锺,才赶紧冲进病房找黎舒。
黎舒其实并没有睡著,他紧紧闭著眼睛,隐约觉得门外有些吵,但发生了什麽,他不想看,也不想知道。凌乱的脚步声靠近,他感到有人在他床前站定了,还倒吸了口冷气,随後才慢慢的靠近,在床边执起他的手。
荣耀锦小心翼翼的捧起黎舒的手指,将他冰凉的手背轻轻贴在自己脸上,心脏犹如突然被重击,狠狠的抽痛起来。这种感觉已经持续太久,他已经坚持了好几天,留在香港,安排家里的事,为黎舒最後再做好他能够做到的事──尽管他已知一切或许只是徒劳。
黎舒,黎舒……他闭上眼睛,口中喃喃的念著他的名字,强忍著泪,不敢将黎舒惊醒,只用唇温柔的吻著他的手指,就像从前他最常做的那样,仿佛从未离开过一样。
这回黎舒再不能装作不醒,唇的温度,十指交握的方式,甚至手指的纹路都是熟到不能再熟,他悠悠睁开眼睛,模糊的视线渐渐聚焦,黎舒转过头,看著荣耀锦。
他那双透亮的眼睛,此刻就像蒙了一层灰,及时近在眼前,荣耀锦也觉得自己无法将他看清,双眸中再也没有动人的光芒,再也见不到如深邃夜空中闪烁绽放的群星一样的光芒。
“我来了,”荣耀锦的唇瓣微微的颤抖著,眼泪顺著脸颊不受控制的滑落,“我回来了,黎舒。”
黎舒的表情有几分迟疑,他微微张著嘴,皱了皱眉,却问:“你怎麽才来?”
就算在脑海中想过千遍万遍,荣耀锦也没料到黎舒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这样平淡又自然,就像从前在一起的时候。
荣耀锦眨了眨眼睛,低下头笑了,“我的错。”
他抓起黎舒的手,往自己的脸上扇耳光,一下一下,啪啪啪的打得响:“我的错,我的错,都怪我。”
☆、99 下
黎舒茫然的看著荣耀锦,他的脸已经被打得通红,他自己的手也应该是痛的,但却没什麽太大的感觉,或许早已痛得麻木了。
黎舒缩回手,表情淡然而平静,他望著天花板,轻轻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跟你没关系……”
他的表情、动作、声音,他的整个人,就像被放了慢镜头,周围的空气都是缓慢而凝重的,没有丝毫生气。荣耀锦有些恍惚,此情此景,似足多年前他俩在伦敦,黎舒曾对他说的话。那时的他还很年轻,说这话时把脸埋了大半在被子里,露出光洁鲜亮的额头,声音闷闷的,倔强单纯得简直有点蠢。荣耀锦已经不大记得当时自己对他说过什麽,只记得自己爱他、爱他,恨不得把全世界都给他。
荣耀锦慢慢的起身,松了松领带,探过身体将黎舒的头搂在怀里,泪如雨下:“我怎麽会……我怎麽会放开你……”
黎舒的房门虚掩著,透出鲜亮的光,郑鸣海与魏蕾同时听到里面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黎舒的哭声。
这还是出事後他们第一次听到他哭,魏蕾忍不住再次含了眼泪,她想冲进去,犹豫片刻,只得忿忿的坐到椅子上,给了身边的郑鸣海一拳:“笨蛋!”
郑鸣海苦笑著摇摇头,从包里m出烟来抽,“你懂什麽──我又有什麽办法。”
仿佛为了补偿离开黎舒的这些时间,荣耀锦自来了以後,几乎就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他。
黎舒醒著的时间却越来越少,他变得极嗜睡,一天到晚竟然没几个锺头是醒的,一直绷紧的神经此刻突然松了,但又像是松过了头,扯也扯不回来。
郑鸣海依然每天来看他,对於守在床边的荣耀锦熟视无睹,也没有多说多做,只是单纯的看看黎舒,给他一个鼓励的微笑。如果黎舒没有醒来,他便会默默的抚m他的额头,埋下脸与他额头相抵。
这时荣耀锦就会到门外抽烟,他转著圈打电话,眉头紧紧锁著,时而压低了声音骂人,时而喃喃低语,语气焦急,他眉间沟壑更见深刻,後脑勺上也钻出了白发。黎舒的母亲又做了汤送来,黎舒的病好得慢,跟始终无法进食也有很大关系。直到今天,黎舒还是没办法吃下任何东西,并不是胃还没好,胃已经能够消化食物了,但他仍然吃了也要吐。荣耀锦听到动静,赶紧掐了烟头进去,郑鸣海拍著黎舒的背帮他顺气,荣耀锦朝保温桶里看了看,皱著眉头问道:“怎麽,还是不行?”
黎舒母亲疲惫的摇摇头,“不行,问他要什麽,又不说。”
保温桶里装的是白色鱼汤,口味清淡,营养也丰富,奈何黎舒一口也喝不下,仍然喝了也是吐。
荣耀锦把热毛巾递过郑鸣海,安慰道:“伯母他确实是生病没胃口,不是故意。”接著他又微笑著问黎舒:“小舒,要不这样,我给你煮点面,什麽也不放,好不好?”
黎舒难得的点了点头,他也知道这样下去不行。面煮好以後,荣耀锦拿著碗,一g一g慢慢送进他的嘴里。吃下小半碗面,又喝下一些面汤,很快倦意上涌,闭上眼睛,再次入睡。
母亲默默的看著这屋里的三人,气氛默契而克制,有什麽东西在他的身边默默的涌动著,又有什麽东西仿佛火山下的熔岩,有著随时喷涌而出的危险。这一刻她才真切的感受到她的儿子已经真正的远离她,比曾经只能够在电视报纸上看到他时,还要远得多。
“谢谢你,荣先生。”
荣耀锦送她离开时,她这样对荣耀锦说,“谢谢你照顾他。”
荣耀锦温和的笑了笑,“伯母,你太客气,我跟他毕竟生活多年……”
“我对鸣海也这样说,”母亲却丝毫不留情面,目光直视著他,“我不管你们从前怎麽回事,我只知道你们分开了。”
“我还爱他。”荣耀锦低下头,显得有点尴尬,仍然试图解释:“我一直很爱他。”
黎舒母亲漠然的撇过脸,看著窗外的街景出神。北京的春夜下著淅淅沥沥的雨,空气还没回暖,整座城市都透著冰冷的凉意,她沈默了良久,在快到家的时候,突然又说道:“他跟你说过没有,他的父亲跟你们是一样的人。”
☆、100 上
荣耀锦将车停在边上,熄了火,沈声道:“我听他提过,伯父去世得早,全靠伯母你一个人把他带大,他总说对不起你,但具体怎麽回事,他从不愿意讲。”
“他的父亲是位钢琴教师,我们原本住在上海,结婚时他说为了苏州的工作,一定要我跟他到那边安家。”
“我跟他来了苏州,很快怀孕,生下黎舒。黎舒生下来後他的父亲很爱他,他想了很多名字给他,最後跟我说,我其实也没有别的要求,就希望儿子这辈子过得舒舒服服,所以他这麽叫他。”
“那时候我们一家很幸福,如果不是黎舒周岁时回老家……”
黎母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我是真没想到,跟我做了两年夫妻的男人会是同x恋。他的好友,从小到大最好的死党,在我们结婚当晚自杀。”
“如果不是他的妹妹找上门来,恐怕我会被瞒一辈子──小舒的父亲後来跟我说,他一直以为他去了国外,在与我结婚前他们这样约定。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收到他的遗书。”
“我到现在都还时常想起那段日子。他们的事,只有极少的几个亲友知道,没有人知道原由,也没有人追问,我现在都还记得他在儿子周岁摆酒时,始终欲哭无泪的笑著,而我──”
“我恨都没处去恨。”
“我们回到苏州,他大病一场,拖了几个月都不见好。”
说到这里,黎舒的母亲深深的叹了口气,“不过短短一年,他患上癌症,查出来时已经是末期。”
“黎舒小时候总问我为什麽他没有爸爸,我只跟他说你有的,他只是生病死了。这些事情我一点都不想让黎舒知道。”
“我有时候想,他就是我一个人的儿子,我甚至把他父亲的钢琴都卖了……”
“但没想到,他最後还是知道。我不该让他去上海学琴,我不该放他离开我身边。”
黎舒的母亲微微仰著头,眼眶中盈满了泪,声音略微颤抖:“如果他没有走,就不会变成今天这样,一定不会!”
荣耀锦抿著双唇,捏紧方向盘,眉头紧皱。霎时间五味杂陈,太多的过往与情绪在心中翻涌,想要开口,却完全理不出头绪。只听黎舒母亲又悠悠的说:“我不知道你们怎麽回事,在他红起来之後,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收集他的消息,就想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真的过得好……”
“伯母!”荣耀锦的心头涌起一股冲动,他很想说这些年他们过得很好,话到嘴边,却还是说不出口,只道:“我在来北京之前,已经签下离婚协议。”
“是我对不起他,如果不是因为……不会也不该发生这样的事。”荣耀锦看著车窗外,双眸愈见幽深,他一字一顿的说:“我不知道我能够做什麽,才能弥补我的错。但我愿放弃我的家庭,我的母亲,甚至我的孩子,只为回到他身边来。”
母亲摇著头,却没与荣耀锦争辩,她自言自语的说著,神情凄然:“晚了,都晚了……他就不该选这条路的,他不该……”
“来日纵是千千晚星亮过今晚月亮
都比不起这宵美丽亦绝不可使我更欣赏
ah 因你今晚共我唱”
病床前的电脑上正播放著黎舒去年的演唱会,那时候的歌声还在,影像也无比清晰,他说过的话、流过的泪和汗水,他曾经坦然而坚定的微笑,一切的一切,都历历在目。
他在舞台上,当著所有的人面前说我有个相爱十年的情人,他也是男人──在经历过背叛与欺骗,污蔑与践踏之後,他仍不认为自己有错,仍觉得一切还不算太糟。
而如今,黎舒只感到那时候的自己实在太陌生。他抬起仍然被包著的手,苍白的脸上一片麻木,魏蕾笑著拉下他的手,“哎,急什麽,会好的。”
她将dvd的盒子和内页拿给黎舒看,上面印著演唱会开始时,他身著蓝色舞衣,独自站在高台上,如君临天下,“小舒你看,多美。这碟才发了两天,几乎占了所有头条。”
这大概是近来唯一的好消息了,魏蕾不得不感慨荣耀锦的眼光,在这个时候,没有多余的申辩和过多纠缠,而是将dvd推出,花了极大代价做推广。
就在一夜间,前日还几乎被媒体扭曲、所有人侧目而视的黎舒,极快的恢复了他原本的样子,他最动人最真实的样子。
“小舒,”魏蕾温柔的拍了拍他的脸,“你相信我,无论发生什麽事情,我们都爱你。”
☆、100 下
“你又把我当小孩子哄。”黎舒平静的对魏蕾笑笑,表情带了丝无奈,眼里难得的闪了丝光亮。但他很快叹了口气,窝回被子里。
魏蕾忙把他拉起来,继续逗他说话,“别睡,起来,起来,跟猪一样,我给你看好东西。”
出事以来的这段日子,黎舒几乎离群索居,除了不得不见人的几次,他什麽人也不愿意理。
可是这世界并没有因他的沈默有所改变,太阳依然每天在升起,千千万万的人依然每天关注著他,不论是同情还是厌恶,支持还是反对,喧嚣直上,未曾有过片刻的停止。
秦扬与王安伦在香港公开支持他,将这次合作中的种种都曝光,引来一轮又一轮的口水战;《淝水之战》在香港上映後更是票房大爆──若不是黎舒此刻的惨状,真该说得上是场极成功的炒作了。
魏蕾只简单的告诉黎舒,他的慕容冲很成功。她将黎舒的粉丝站打开给他看,他们已把界面完全换成他新出的电影和演唱会造型,页底图是梦一般的红色,慕容冲的身影占了一半,侧边条图则是他在舞台上身著蓝色舞衣,微微闭目的侧脸。这里依然热烈而纯粹,气氛好得像他从未离开。
他们在他的论坛上留言,只字未提最近发生的事,仿佛他们爱的那个他与如今的他全然无关,黎舒在那一方小小的天地里,依然保持著他原本的样子。他们反反复复讲的,不过是我爱你,我们爱你,请你回来,我等你回来……
黎舒盯著屏幕出神,手指轻轻抚上画面,火焰一般的红色,指尖碰触之时,居然会感到灼热──他有些恍惚,这画面上的人,他们口中的人,为何如此陌生?
若是一年前,这几乎就是他想要的一切了,肯定、理解、毫无保留的信任与爱,创造出能让自己满意和骄傲的作品,可是如今,它们已经摆在他的面前了,但他却觉得那一切都与他无关。
“黎舒,你要赶紧好起来。”魏蕾轻声安慰道,“这麽多人在等你。”
“还有啊,你的新专辑,就差一点了,还没有做好。你得赶紧好起来啊,要不我就直接减歌,帮你把它发了。”
黎舒缓慢的摇摇头,举起右手,“哪里还好得起来,你别管了……””
“黎舒!!”
这时荣耀锦和医生一道推门进来,他赶紧招呼魏蕾出来,让医生帮黎舒换药。黎舒麻木的任人脱掉衣物,然後趴在床上,背部的肌r紧紧绷著,医生帮他臀部的外伤换药,两边护士压著他的胳膊,如临大敌。
荣耀锦坐在床边,伸手抚上他的脖子,轻声道:“别怕,是我。”
黎舒的背轻微的颤了颤,渐渐放松下来,医生边换药边笑道:“不错,这几天好太多了。今天起可以试著站起来,走几步。”
荣耀锦点头道谢,顺手拨弄著黎舒的头发,哄道:“你这麽乖,我奖励你。我把露娜带过来陪你好不好?”
“医院里怎麽能养猫?”
“我说行就行罗。”
“你说了算才怪……”
两人一一搭没一搭的闲扯几句,药也就换好了。黎舒这次是伤最重的都在耻处,排泄是个很麻烦的问题,只能照料的人耐心的一点点帮他。等折腾完毕,两人都是满头汗,荣耀锦收拾妥当,试著将黎舒扶下了床。
黎舒几乎完全挂在荣耀锦身上,才能勉强站住。每走一步,伤口都隐隐发疼,但久违的双腿落地的感觉,还是能够让人安心。
荣耀锦抵窗站著,让黎舒完全扑在他身上,丝丝夜风混了花香飘进来,比病房的空气要舒服得多。
“黎舒你看──”荣耀锦拉开窗帘,手指著医院楼下的空地,“你看,好看吗?”
星星点点的烛火,在仍然带著寒意的黑夜中蔓延开来,隐约可见好写人蹲在那里将烛火点燃,渐渐拼成可以辨别的文字:ilove u,leslie。
love简化为一个心形,you也只做成u,但他们认真将他并不常用的英文名字拼好,生怕不知道这是给他。
黎舒心头一震,转头望著荣耀锦:“你干的?!”
荣耀锦一脸无辜,“没有啊,你的歌迷,我来时还碰到他们。”荣耀锦忙搂紧黎舒,在他耳边轻声说道:“还记得吗?我从前跟你说过的话──我爱你,迟早有一天,这世界上会有千千万万的人,如同我爱你一样爱著你。”
黑夜中的烛火,在风中安静的燃烧著,因他在窗边出现,人们发出惊呼,高举手臂同他招手。朦胧的泪光中,这点点光火仿佛连成一片又一片的海,它们随著他的歌声,如波涛一般翻涌起伏,人群的热浪,狂热真诚的呼喊和回应,出现过千百次的一幕幕,像火种一样将他的心点燃。
泪水终於从他的面庞滑落,黎舒感到浑身的血都涌著,仿佛再次活过来一样,终於感受到呼吸,心跳与体温。但同时,心底的痛也愈加的烈,强烈的不受控制的情感,如洪水一样奔涌倾泻,要将他淹没。
☆、101 上
北京已经进入春季的末尾,万物终於彻底复苏,再没有任何树枝是光的,嫩叶与新芽一片连一片,满眼都是绿色,但同时尘土俱扬,动不动就遮天蔽日,白日里气温也陡然升高,燥热得让人恨不得老天突然下场大雨,将这世界冲刷干净。
陈柏捏著文件袋,低头匆匆穿过人群,不断的挥手拨开那些试图阻拦他的人。离正式开庭不过只剩一星期了,所有的事情都逐渐明朗清晰,舆论也不再像初期那样,完全不站在黎舒这边,就算不能够所有人都相信与支持他,至少起码的尊重与公理,还是能够给他。手上的证据确凿,关键时刻,周东的父亲也在报纸上发表声明,要与这不争气的儿子“断绝关系”;黎舒本人的情况也一天天好起来,情绪越来越稳定,除了受伤的手还没完全康复外,别的外伤也已经好了,他甚至开始整理自己的曲子,念叨著伤好之後,就继续录音。
谁也没提今後真的会怎麽样,所有人只是单纯的想要把眼下这场仗打完,就算心里都很清楚,任何的结果都不能够称之为胜利。
但陈柏仍没想到,现在的情形,远比想象中更为惨烈。
陈柏神色凝重的找来魏蕾和郑鸣海、荣耀锦,没多作解释,将文件袋里的光盘放给他们看,“这是从周东那边流出来的证据,当时发生的一些片段,录得很糟,整个过程也断断续续,咳,”陈柏干咳几声,就算见多识广,屏幕上两个男人的限制级镜头,还是让他感到十分不自在,“这份录像可以明确当时周东的确使用过暴力手段,但如果在法庭上放出来,同时也对黎舒很不利──周东至今没有认罪,坚持说那晚是黎舒约的他,并且说之前他们就曾发生过x关系。”
昏暗的光线中,荣耀锦和郑鸣海站在桌前,都死死的盯著屏幕看,陈柏停了下来,神色复杂的看著他们。尽管他不喜欢男人,尽管他们三人之间的关系有些太超乎想象,他始终未能理解,但同样作为男人,陈柏是能够明白此时此刻他们的感受的。见他们都发不出声,陈柏劝解道:“这在类似案件中也是常事,罪犯总会找理由为自己开脱,把受害者说成不抵抗甚至主动配合,所以在最初接到这个案子的时候,我一再询问黎舒细节。”
“无奈他受到打击太大,始终存在记忆盲区,比如他说他一直被蒙著眼睛,可实际上并非如此,至少这段录影的开头不是这样。他也始终没有说到底怎麽样离开周东那里的,周东坚持讲最後是他主动放走了他。”
“g据警方调查,当时一定是有人介入放走黎舒,嫌疑人是罗凯,但罗凯方面拒绝出庭作证。”
“整个事情……肯定是比黎舒最初说的那些复杂。”
“不可能。”郑鸣海微微抬起脸,面目表情的盯著录像最後的画面,里面的黎舒赤裸著身体趴在床上,双手并没被绑起来,双腿大张,男人的x器刚刚从他身体上抽离,眼睛也微微张著,满是情欲之後的迷茫。
“他一直在我身边。”郑鸣海坚定的说,“他没有说谎。”
荣耀锦低下头,沈吟片刻,缓慢的说道:“应该是被下了药──能够缺席审判吗?”
“我不想他再去面对了。”
这其实也是陈柏今天来讲这件事的用意,“我也早有这个意思,黎舒出庭对於案子当然有帮助,但事到如今,未免得不偿失。周东的故意伤害罪和非法监禁是逃不掉的,至於其它……”
“黎舒现在的j神状况也不允许出庭。”这事其实魏蕾最先知道,现在也比另外两个男人镇定得多,她在一旁补充道,“心理医生那边特意说过,他现在的状态是刚有所好转,如果再受强烈刺激,难保之後的发展。”
这大概就是最好的决定,所有人都默不作声,魏蕾最先伸手关掉电脑,转身打开门打算再去看看黎舒,门刚开了一条缝,就愣在当场。
黎舒裹在他的病号服里,浑身冒著冰冷的寒气,脸上也像冻了霜,没人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知道了些什麽。只见他面无表情的解释道:“你们都不在,我来找。”
郑鸣海和荣耀锦几乎同时跨到他身边,想要拉住他,黎舒却轻轻的侧身退开,摇摇头道:“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我之前说过,要告他,就一定要告。”
☆、101 下
安妮像往常一样把药仔细分好,拿来给黎舒吃。自从他上次吞了药,医生将所有的药物统统收走,要安妮每天定时定量给他。
医生说吃了药她的舒哥就会好起来,安妮对此很是怀疑,在她看来黎舒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甚至都不用老住医院,他已与往日没有什麽不同,整天就是歪在床上听音乐,写歌,身边常常散落著写过的谱子,要她一张张帮他捡。他的手伤还没有好,还绷著绷带,人也几乎只能躺在床上,但安妮时常看见他的手指不停的动,好像手边有钢琴一样。
黎舒皱著眉摇头,把安妮递来的药和水杯推开,完全就似平日里被打搅了不耐的神情,郑鸣海见了顺手接过,非要黎舒吃。
“吃了睡觉!明天早起!”郑鸣海没好气的把药塞到黎舒嘴里,嘴里还念叨:“你啊,也就只能欺负欺负安妮了。”
黎舒吱唔一声,乖乖吞下去。不是他不要吃药,只是回回吃了药就想睡,那种无法集中j神,身不由己的感觉糟糕透了,他总觉得自己时间已经不多,怎麽可以都拿来浪费。
可又不能让人太过担心,尽管十分不愿,黎舒还是在郑鸣海的注视下躺下,歪著身体半躺在床上这麽久,整个上半身都有些发麻,身上伤口渐渐的都愈合了,黎舒的状态离健康却还很远,两颊依旧深深的凹著,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平稳呼吸,放松眉头,至少在郑鸣海离开前不要失去控制。
谁知郑鸣海俯下`身,双唇轻轻碰了碰他的额头,在他耳边沈声道:“小舒,不要勉强,明天……不要去了,我陪你回家。”
黎舒猛的睁开眼睛,反问郑鸣海:“我错了吗?”
“没有。”
“那我为什麽不能去?”
郑鸣海答不出话来,之前他还会认为黎舒是过於冲动和不理智,当他那双依旧澄澈的眼睛近在咫尺,他才明白大概无论什麽样的理由,都无法说服他。
“你没错,我明白,只是这件事,它不值得,我也绝对不允许,你再被伤害一次。”
黎舒无奈的叹了口气,郑鸣海的语气不可谓不温柔,不可谓不沈稳,他伸出受伤的手,说道:“事情已经出了,我不去,它还是一样在。”
“鸣海,我知道自己在干什麽,”他的眼神渐渐黯淡下来,“就算这很蠢,我也不愿逃避,我知道这代价很沈重,但我要你知道,要所有人知道……我没有做任何错的事情。”
他抬起眼睛,再次望著郑鸣海,“鸣海,我没有背叛,也没有出卖过我自己。”
郑鸣海关上门,一边m烟一边往走廊的尽头走过去。那里还站著一个男人,他正靠在窗前,旁边的垃圾桶里塞满烟头,地上则是被月光拉长的、疲惫的影子。
荣耀锦干咳一声,见郑鸣海叼著烟在身上m半天也找不到打火机,把自己的顺手扔给他,“怎样?”
郑鸣海一把抓过,点了烟,深深吸上一口,才道:“吃过药睡了,他坚持要去。”
荣耀锦再次干咳起来,咳完之後,只觉得喉咙发痒,又想抽。可惜烟盒已空,他徒劳的摇著烟盒,郑鸣海见状,便从自己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给他。
两个男人在月光下沈默的抽烟,似在比谁的烟圈大,郑鸣海掐掉烟头转身要走,荣耀锦突然出声:“明天你陪他出庭,我不去了。”
郑鸣海一愣,回过头来瞥了他一眼,随後转身,抱住双臂站定,冷笑道:“哟,你又缩了?”
“我要怎麽去?!”面对郑鸣海的嘲讽,荣耀锦突然爆发:“你让我怎麽去!你是他正牌男友──全世界都知道,我他妈算谁?!去了算怎麽回事情?!”
“你还委屈?!欠揍啊你!!”郑鸣海气得拳头捏得咯咯响,“你又来了!你不是爱他吗?!你不是抛妻弃子的要当情圣了吗??他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又要抛弃他??黎舒真他妈蠢!居然看上你!”
“你英雄!你伟大!你理想主义!”荣耀锦也气得青筋毕露,“你们想过没,我去对黎舒有什麽好处??别人会怎麽看待他?!”
“都到这地步了他还会在乎这个?!你要是真爱他你就支持肯定他!他就要这个,这麽多年你到底有没有懂过他?!”
“你懂!你爱!”荣耀锦彻底气炸,骂道:“你厉害!你这麽厉害他跟了你怎麽还出这种事?!你就这麽爱他的?!爱情,爱情!你们就是这样,光知道爱情,光知道讲理想,这个世界就这样,你有地方说理吗?!我不去,我就爱得比你少了吗??”
“你──!!废***话──”
郑鸣海再也忍不住,抓起荣耀锦的衣领就一拳抡过去,荣耀锦反应也快,抬脚就往他身上踹,!璫一声,金属垃圾桶被他们撞翻在地!
“别吵啦──!都给我滚!!”
魏蕾拉开病房门,对两个男人破口大骂,“争气点行不行!都什麽时候还吵!!他要休息!烦死啦!!”
骂完之後她狠狠甩上门,清晰的反锁声在走廊上响起,打定主意要把这两人锁在门外了。
郑鸣海和荣耀锦总算稍微冷静一点,郑鸣海最先站起来,他随意的拍了把灰,背对著荣耀锦说道:“爱去不去──”他的背依然挺得笔直,声音却透著疲惫和悲哀:“他爱的是你。”
荣耀锦一边整理著他的西装,一边慢悠悠的站起来,摇著头:“他爱的是你。我已认命。我在他身边十年,最清楚你对他影响有多大──再给我一个十年,我都未必能让他忘记你。”
“如果不是你先背叛他,他会离开你?!”郑鸣海再次涌起揍人的冲动,他恨得磨牙,只觉得黎舒这麽多年实在太傻,事到如今,这男人还讲这种话。他想起当初黎舒被荣耀锦甩了,痛苦万分的时光,又想起黎舒刚随他回到北京时,那段梦一般甜蜜的日子,他深吸口气,坚定的说:“不论他今後如何选择,是否会离开我,我都会一直爱他,不会离开他──这是我能够做出的承诺。”
“荣耀锦,你又还能给他什麽?”
“不论明天什麽结果,我都会带他回香港。”荣耀锦对郑鸣海说到,语气同样的笃定无比,“那才是他的家。”
黎舒自浅眠中惊醒,皱著眉问魏蕾:“好吵啊……”
魏蕾对他笑了笑,十分孩子气的扬手在他面前来回扇,做了个赶蚊子的动作,“好啦好啦,没事了,我把他们都赶走了,不吵了。你睡觉。”
“不是……”黎舒露出迷惘的神色来,“小蕾我听到……我听到火车声……!,!,!。”“就跟那时候一样,嗯,你还记得吗?跟我们遇见的那个晚上一样。”
“嗯?”魏蕾心头一惊,黎舒的表情著实让人担心,她有点僵硬的笑著,“没有啊,黎舒,你可别瞎想。”
“没有……”见她十分紧张的样子,黎舒浅浅的笑了,“小蕾你不会梦到从前吗?我最近常常梦到。”
“那几年我似乎总在坐火车,总是夜班,常常没座位。”
“窗外一片漆黑,我努力睁大眼睛,也只能勉强看见自己的脸,偶尔路过城镇,万家灯火,一个个橙色小格子,看起来真美,温暖极了。”
“夜晚太漫长,路也太远。我不知道自己能到哪里,直到我遇见鸣海,遇见你。”
“我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当时的情景,每个人的样子都很清晰。酒吧很吵,舞台的光晃得人眼花,鸣海抱著吉他在我身边弹琴,他看起来好酷,什麽都不在乎的样子──我喜欢他,喜欢得要命,他每次对我笑,心脏都要炸开。”
“可是他是你的,你就站在台下,仰脸看著我,眼睛亮晶晶的,一直笑著鼓励我,我那时常常想,你真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女孩子。”
黎舒微笑著冲魏蕾眨眨眼,“我还常常很伤心,觉得即使我是女人,我也比不过你。他也一定不会喜欢我,何况我还是男的。”
“去你的!”魏蕾被黎舒故作伤感的语气逗笑了,她拍了一把黎舒的头,骂他:“你成天想些什麽啊!真是别扭!”
“没有啊……”黎舒mm头,也不好意思的笑起来,很有些像从前二十出头,一脸青涩的样子,“难免嘛……”
“不过那时候我是真开心,每一天都觉得是新的。鸣海很好,你也很好,就连当时的罗凯,我表面上不在乎,可其实看到他每天把花摆在舞台上,心里相当得意。”
“还有那时候第一次见林义,很莫名的,我就觉得自己可以信任他,至於荣耀锦……”
“你知道吗,”黎舒翻了个白眼,扬著眉毛一脸戏谑:“我们第一次见面,一桌子的人坐一起,他就偷m我的腿。”
“我开始时很有点烦他,就没见过这样的人,但後来,见他跟郑鸣海划拳斗酒,又觉得他还不错,能交个朋友的样子。”
“嘁,”魏蕾很是不屑,“那家夥,你啊,你就说说,你觉得谁不好了?”
“也不是。”黎舒想了想,笑著解释,“那种感觉很难说清,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同类’真的第一眼就能认出。”
“喂,你什麽意思──”魏蕾听黎舒莫名其妙絮叨半天,十分不满的推了一把黎舒,踢掉鞋子挤上床,平躺在他身边,拿手肘碰了碰他道:“你该不会,现在还没拿定主意以後选谁吧?!”
“没有啊……”黎舒摇摇头,“什麽选不选的,你想多了……今後的事情,谁能说得清。”
黎舒顿了顿,轻描淡写道:“他们现在还能在,我就已经很知足了。”
“哟──”魏蕾挑挑眉,揶揄道:“你又打算甩人了?!”
“嗨!不过也好啊!”她笑眯眯的揽住黎舒的胳膊,“我看啊,你就该两个都不要了,两个都够傻x!男人嘛,算什麽,都一个样,没什麽了不起!一个个自以为是,自私自利,什麽也干不了还老觉得自己受了天大委屈──跟谁离了他活不了似的,狗屁,都那样,我见多了!”
魏蕾说著说著,越来越义愤填膺,黎舒有点尴尬的mm鼻子,辩解道:“小蕾,哪那麽严重,你连我也骂啦……”
“嗯?”魏蕾双眸一瞪,诧异的反问黎舒,“你自我感觉还挺良好嘛!你还以为自个儿没毛病?”
“我……”
“你什麽你?你啊,你自己说说,你究竟爱谁?你敢说吗?我赌你不敢!我看你是到现在都没闹明白过。”魏蕾气呼呼的数落道:“你是既忘不了鸣海,也放不下姓荣的,你老觉得欠别人的,结果到头来,真谁也对不起!”
“我……”这话说得黎舒脸颊发烧,他不满的嘀咕:“真这麽糟糕吗?”
“嗯!”魏蕾一脸严肃的点点头,“我看你,没完没了!”
见黎舒的表情瞬间又黯淡下去,魏蕾将手一挥,亲热的拉紧黎舒的胳膊,“好啦,我还是很喜欢你的。”
“喂,要不这样,你跟我好得了,”魏蕾笑得没心没肺,开始满嘴跑火车:“我给你生孩子,怎麽样?!”
“……傻丫头!”黎舒无奈的捏了把魏蕾的肩膀,笑著摇头,“胡说八道什麽!”
“我说真的!”魏蕾笑嘻嘻的,玩笑开得疯癫,眼睛却被泪模糊,她想这大概是她最疯狂的时候,她伸出双臂,抱住黎舒的脖子在他脸上狠亲一口,“我知道你只喜欢男的,但不一定咱俩不行呀,我喜欢你就行啦!”
“喂──!疯子!”黎舒笑呵呵的躲开,单手扯开魏蕾,正想拍她的头骂她,却意外的看见眼前女人满眼的泪。
这是他多年的朋友,多年来一直没有忘记他、默默爱著他的最重要的朋友。黎舒的手温柔抚在她的发上,“我从来都不想伤害你,我希望你幸福。”
他将魏蕾拥在怀中,给她唯一能给的慰藉,一个纯粹只属於朋友间的拥抱,和他发自心底的话语:“我希望你能够幸福。”
“那你给我唱首歌。”魏蕾哽咽著,在黎舒耳边道,“唱那时候你最喜欢唱的那首。”
黎舒沈默片刻,依然黯哑的嗓音在黑夜中轻轻响起:
所有被热泪浸透过的夜晚
如此遥远的旋转
所有眼前的远去的黑夜 挥去现在
所有漫长的疯狂的爱
经过後是如此短暂
只需要轻轻的几句,魏蕾张大了嘴,霎时忘记呼吸,只需这轻轻几句,她便可回到过去,回到弥漫了无尽青春的那个小小酒吧,回到她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仿佛她的青春她的爱情,从未失去。
黎舒依然在她耳边唱著,声音似也褪去时光的印记,像从未受过任何伤害时一样清澈明亮,如阳光一样能直透人心底,他微笑著歌唱,眉目平静而甜蜜:
终止我每次呼吸
让心灵穿透最深的秘密
指引我 抓紧生命的美丽
如果我 现在死去
明天世界是否会在意
你梦里 何时还会有我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