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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 部分

秀米回到普济的家。她的第一个感觉,就是房屋和院宅突然变得局促了许多,而且也比她记忆中的那个深宅大院更显得残破不堪。院墙的墙基由于重压而歪斜,墙上的灰泥翘了起来,又尖又硬,就像乌桕树的叶子,又像是缀满了大大小小的蝴蝶。廊下的木柱,柱下的圆扁的石礅都布满了裂纹。黑压压的蚂蚁占据了墙上的蜂巢,沿着墙壁蜿蜒而上。  院子里多了一些j鸭,满地乱跑。东侧的一个厢房(母亲在那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的内墙已经拆去,换上了桦木或槐树的圆木栅栏,里面趴着一只花白斑纹的老母猪。她朝猪栏里望了两眼,原先母亲床头贴着的一幅观世音画像还没有来得及取下。母猪已经下了崽。一听到人的脚步声,那些正在奔跑的斑斑点点的小崽子就忽然站住了,支棱着耳朵一动不动。  她甚至还看到了一只赭黄s顶冠的大白鹅,正腆着身子,不慌不忙地迈下台阶。只见它身子略微一缩,“噗”的一声,冒出一摊稀屎来,顺着台阶的石板流了下来。  天哪——秀米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这些新添的小动物大概都是喜鹊的杰作。她这样想着,又朝后院走去。  后院的竹林里多了一个鸭棚,其余的一切都还基本上维持着原来的格局。庭阶寂寂,树影浮动,麻雀在阁楼铸铁的栏杆上站成了一排。  喜鹊也许已经得知了她要出狱的消息,院子里已经打扫过了。腐烂的树叶和晒瘪的青草堆放在墙角。为了防止打滑,阁楼的台阶上晒满了一层薄薄的沙土。她朝东边的腰门看了一眼,十几年前,她的父亲就是从这个门出去的。这个窄窄的门仿佛是她记忆中最重要的枢纽,她曾无数次地回忆过那个y光明媚的午后,试图从中找出一个答案,用来解释飞速流转的光y的奥秘。门边搁着的一把支离破碎的油布伞还在原来的位置。布纸被蛀蚁啃噬一空,伞骨毕露。她清楚地记得,当年她父亲临出门之时,曾经拿起这把伞,试着想打开它,并朝她诡谲羞涩地笑了一下,给她留了最后一句话:“普济就要下雨了。”经过这么多年的风吹雨打,这把伞也不见得比父亲出门时更为朽烂。  喜鹊不知去哪里了,院落一片沉寂。她独自一个人上了楼,推开了房门,还是老样子。仍有一股她所熟悉的霉味,只是床头的五斗橱上多了一只白s的长颈瓷瓶,瓶中c着一朵新摘不久的荷花。不知为什么,看着这朵花,她的眼泪又流出来了。  喜鹊回来的时候,秀米正在沉睡。  她一大早到邻村赶集去了,满满一篮子j蛋,一个也没有卖出去。到了中午,她瞧见了杨大卵子的媳妇。她走到喜鹊的跟前,低低地对她说了句:“校长回来了。”早在十多天前,喜鹊就听说了秀米即将出狱的消息,可一旦她真的回来了,喜鹊还是觉得有点心慌意乱。她用手护着篮子里的j蛋,急急地往回赶。走到村头,看见渡口的舵工谭水金正朝她走来。  他的背更驼了。倒c着双手,黑着脸,远远地对她嘟囔了一句:“那个疯子回来啦?”  往前走了几步,他又说:“听说她是一个人回来的?”  喜鹊当然能明白他话里的意思。第一句话,表明他对儿子谭四的惨死至今耿耿于怀,而第二句话又表明他惦记着秀米腹中的那个孩子。可怜的水金,他比谁都希望秀米怀着他们谭家的孩子。她微微鼓起的小腹就是水金风烛残年的唯一指盼。不过,既然她是一个人回来的,那么,那个孩子又到哪里去了呢?  回到家中,喜鹊把自己关在厨房里喘了半天的气,还是不敢去后院的阁楼看她。她的心怦怦直跳。毕竟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与秀米单独相处过了。尤其最近的这些年,秀米连正眼都不瞧她一眼。  到了傍晚,她做了一碗面条,端到阁楼上去。推门进去的时候,还龇牙咧嘴,挤眉弄眼地做了半天鬼脸,以此给自己壮胆。秀米正在熟睡之中,侧着身子,背对着她,衣服和鞋都没有脱。喜鹊将碗筷轻轻地搁在五斗橱上,然后屏住呼吸,一步步地倒退着走了出来,掩上门,下楼去了。  整整一夜,喜鹊都是在厨房里度过的,她将洗澡水热了又热,等着她的主人下楼来洗澡,可那个阁楼一夜没有亮灯。第二天早上,她蹑手蹑脚地来到阁楼上,惊奇地发现,秀米依然在床上酣睡,背对着她,碗里的面条不知什么时候已被她吃得精光。她在收碗筷的时候,发现碗底下压着一张字条,上面写满了字。她下了楼,将这张字条颠来倒去地看了半天,直看得两眼发绿,也不知道上面写的什么。她的心也随之变得沉重了:她难道忘了我不认识字?这么说,她的疯病可一点也没见好。可喜鹊又担心主人在上面j代些什么重要的事,让她即刻去办。呆了半晌,便拿着这张字条去了丁先生家。  丁树则卧病在床,已经六个多月了。都说油尽灯枯,熬不过收小麦了。可等到这年的新麦收上来,丁树则尝到了新麦面做成面条之后,他的情况并没有变得更糟,当然,也不会变得更好。他像一只大虾似的侧弯在床,口涎把竹席弄得湿乎乎的。  他看了看喜鹊递过来的字条,咕咚咕咚地咽了几口口水之后,朝她伸出了三个指头。  “有三句话,”丁树则的牙齿差不多都掉光了,说起话来满嘴漏风,“第一句写的是:我已不能开口说话了。意思是说,她已经成了一个哑巴,不能说话了,这是第一句。”&nbsp&nbsp'返回目录'&nbsp&nbsp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人面桃花》第四章 禁语2(2)

“她怎么就不能说话了呢?”喜鹊问道。  “这就不好说了。”丁树则道,“她在纸上写得明明白白:我已不能开口说话了,也就是说,哑了。俗话说,衙门一入深似海,她能活着回来,就算是不错的了。”  “就是。”丁师母在一旁c话说,“这人一旦入了监牢,少不得要经受各式各样的刑罚。让你变成哑巴,就是刑罚的一种。没错,他们给她吃了哑药,或许是耳屎,她就成哑巴了。这事很容易办。你要是不小心吃了自己的耳屎,也会变成哑巴的。”  “她还写了些什么?”  “这第二句话,前院是你的,后院是我的。这就是说,她要与你分家,陆家大院一分为二,前院归你,后院归她,井水不犯河水。至于这最后一句……是让你把后院竹林里的鸭棚拆掉。”  “她心里一定很恨我,把这个家弄得像个猪圈似的,还养了那么多j鸭和牲口。”喜鹊的脸上灰灰的。  “她这可怨不得你,”师母说,“家里的地产让她卖得一文不剩,家中又无积蓄,你一个女儿家,不养些牲口,怎能糊口?再说,如今她刑满出狱,基本上成了一个废人,手不能抱,肩不能挑,还不得靠你养着?甭理她。既然她把前院分给你了,你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爱养什么就养什么,别说是养些j鸭,就是养个汉子,她也管不着。”  这一席话,说得喜鹊脖子都红了。  此后一连数r,喜鹊频频出入于丁树则家中,用丁师母的话来说:“用不了多久,我们家的门槛就要被你踏平了。”  纸上所书,有些是让喜鹊帮她在集市上所购之物的名称,如笔、砚、墨、纸之类,也有一些r常生活琐事,如“马桶漏水,宜速修之”或“昨夜汤略咸,淡之可否?”或“阁楼除尘,不必每r为之,十天一扫可也。”再如“群j破晓即唱,烦人烦人,何不尽杀之?”  这最后一句,丁树则看了,苦笑道:“这孩子果然迂呆。唱晓的是公j,母j又不会唱,何必尽杀之?看来革命党人旧习尚未褪除。母j尽可留着下蛋,公j若杀了,送碗汤来我喝。”  第二天,喜鹊给他端来j汤的时候,丁先生道:“她既然能听见公j打鸣,说明她的耳朵并未聋,只是哑了而已。你有什么事,不妨直接说给她听,不必让我来写字,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你们这番折腾。”  最离奇的是这样一张字条:“亟须以下物品,备齐待用:隔年粪汁若g,石硫磺若g,塘泥若g,豆渣若g,活蟛蜞数只。”  丁树则看了,先是苦笑,继而摇头:“她要这些不相g的物事作甚。”  师母看了亦不明其义,只是叹息道:“要是事事都遂了她的意,说不定明天她就要你上天摘星星了,若照我说,根本就不必搭理她。”  但喜鹊还是暗自决定满足她。  她去塘池里掏塘泥的时候,跌在河里,差一点淹死。好不容易爬到岸上,再也没有勇气尝试第二次,只得在屋前y沟里挖了一点硬泥,加水稀释,像和面一样地将它搅得又黏又稠,看上去与塘泥一般无二。豆渣倒好办,村西豆腐店里就有。粪汁呢,茅缸里随便舀一勺对付即可,反正她也闻不出是今年的还是隔年的。至于活蟛蜞,田野沟渠里多的是,她央村里的孩子去捉,不一会儿就捉来了满满一虾篓。最难弄的倒是那个什么石硫磺,她问了许多人,连药店的伙计都不知道是个什么玩意儿,最后她就买来了几枚炮仗,折开捻子,将火药抖出来,掺以黄沙,总算配制出了“石硫磺”。  她将这些东西备齐,整整齐齐地排列于后院阁楼边的石阶上,然后回到前院,隔着门缝窥探动静。一股强烈的好奇心促使她一探究竟。到了午后,她看见秀米睡眼惺忪地下楼来,看见她对这些稀罕之物闻了又闻,看见她捋起袖子,像个孩子似的兴奋不已。  原来她要种荷花。  家里原是养着两缸荷花,是那种又阔又深的青花瓷缸。一直由宝琛负责照料,每年六七月份开花。老夫人在的时候,常常用荷叶来蒸r,蒸糍粑,她甚至还能隐隐记得荷叶的香味。到了冬天下雪前,她看见宝琛在缸上架上木条,覆以厚厚的稻草养根。  宝琛离开普济之后,这两缸荷花一直无人照管,喜鹊原以为荷花早已枯死了。到了今年初夏,她到阁楼打扫房间,突然发现缸内竟然亦开出了一朵红莲,又瘦又小。缸内的荷叶只稀疏的几片,浮于散发出恶臭的黑水之上,叶边或卷或残,四周镶有锯齿状的锈边。缸内聚集了数不清的臭虫,人一经过,则轰然而飞,直撞人的脸。那朵唯一的荷花,喜鹊信手摘下,将它拿到阁楼上,c在一只白s的长颈瓶中。  原来秀米要侍弄这两缸荷花了。只见她将豆渣、塘泥、“石硫磺”放入木盆中搅和,再加粪汁调匀,将木盆拖到y光下曝晒。然后她来到荷缸边,轰去满缸小虫,捞出杂草,用木勺将缸内残水舀g。只忙得衣衫尽湿,气喘吁吁,甚至连脸上也都是泥迹斑斑。  等到太y落了山,喜鹊终于按捺不住,从门后蹿出来,前去帮忙。秀米正在把木盆中的新泥敷在荷枝的根j上。秀米见她过来,就用脚踢了踢身边的一只木桶,又看了看她。喜鹊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是让自己去池塘里打水。喜鹊飞跑着打来了水,看着秀米将清水缓缓注入缸内,不由得脱口问了一句:“这样,有用吗?”&nbsp&nbsp'返回目录'&nbsp&nbsp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人面桃花》第四章 禁语2(3)

当然,她得不到任何回答。  差不多一个月后,当喜鹊再度来到后院,经过花缸边时,她惊奇地发现,新出的荷叶竟然挤挤攘攘,把两个缸都涨满了。荷叶足有巴掌大小,又黑又绿又肥,莲叶间开满了花。一缸浅白,一缸深红,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喜鹊站在缸边一直看到天黑,久久不忍离去。早听宝琛说,这两缸荷花是老爷养了几十年的老根珍品,今r一见,果然惹人怜爱。那几只蟛蜞从荷叶上翻上翻下,搅得花j微颤,风过莲动,习然有声。  第二天早上,她去阁楼打扫时,又从书桌上发现了一张字条。她拿去给丁树则看,丁先生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傻孩子,这是她随便写着玩的,不管你什么事。”  喜鹊追问他纸上写的什么,丁先生说:“纸上写的芙蓉、芙渠、水芸、泽芝、莲、苓、菡萏之类,皆为荷名,而锦边、银红、露桃、雪肌、酒金、小白之类,则是花名,这是读书人的小把戏,以供骋怀幽思。与你并不相g。”  过了半晌,丁先生又捻须沉吟道:“时花香草,历来有美人之名,既可养x,亦能解语。兰出幽谷,菊隐田圃,梅堆香雪于山岭,竹扬清芬于窗舍,独荷辱在泥涂,沦于污淖,然其出污泥而不染,其品修洁,其x温婉,秀米之于嘉莲,盖因其身世之舛乖乎?虽然,吾观其志,寂然有遁隐之意,可叹,可叹。”  喜鹊踌躇道:“丁先生方才这番话,喜鹊倒是半句也听不懂。”  见她这么说,丁树则那混浊暗淡的老眼里就放出一股绿光来,他盯着喜鹊看了一会儿,徐徐道:“若要听懂我说话,倒也不难。”  喜鹊不知他话里是什么意思,就扭过身来看师娘。丁师娘解释说:“我看你整天往我家跑,一惊一乍的,那哑巴但凡涂几个字,你就像得了圣旨似的飞报而来,时间长了也不是办法,你累,我们更累。说句不好听的话,要是先生一r归了西,你难道还要刨坟剖棺请他出来替你传话不成?昨夜我和丁先生商量,不妨让他教你识几个字,以我们家先生这一肚子学问,用不了一年半载,你自己就能看得懂她写的字了。你看如何?”  喜鹊朝竹床上的那个瘦骨嶙峋的糟老头子瞧了一眼,又看了看满地满墙的痰迹,不由得心生畏惧,面有难s。见师娘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只得搪塞说:“师娘容我再想一想。”  不料师母正s道:“想什么想?丁先生有经天纬地之才,若时运相济,早就出将入相,位列仙班。今肯屈驾教你读书,也是你的福分,这么好的事你打着灯笼也找不着。若你不答应,从明r开始,你就不必往我们家跑了。”  喜鹊见师娘变了脸,一时慌了手脚,只得糊里糊涂应承下来。因地上有痰,不便行大礼,那丁师娘就过来按着她的脑袋给丁先生胡乱鞠了三个躬,算是正式拜师入塾。一经拜了师,那丁先生即刻就露出一股凶相来,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据床贴墙而坐,朗声说道:  “教书识字,按说,我可是要收钱的。例行的束  ,你也没有什么积蓄,我也就不同你要了,只是每r里母j下了蛋,你就拣那个大的拿来我吃。也不需多,每r一两枚足矣。”  喜鹊满腹心事地从丁先生家出来,径直去了隔壁的花二娘家。她要将这事与她商量商量。花二娘正在窗下纺线,她一边摇着纺车,一边听着喜鹊说她的心事。末了,笑道:  “每r一枚j蛋?也亏那个老精怪想得出来!俗话说,人生识字糊涂始,这人活在世上,最要紧的不外乎穿衣吃饭,你一个女儿家,又不去考状元,费那个心思做什么?我看你还是不要理他那个茬儿。”  从花二娘家出来,她又去了孟婆婆家。孟婆婆毕竟与她沾亲带故,况且年轻时也略识得几个字,看法自然与花二娘有所不同。孟婆婆说:“识几个字倒也不妨。至少你r后卖小猪,记个账什么的也用得着。他又不要你的束  ,每月三十个j蛋,按说也不算多。那丁树则,无儿无女,这几年坐吃山空,也着实可怜,我料他早已记不起这j蛋是什么味了。”  经婆婆这么一说,喜鹊就放了心。从那以后,每r里去丁先生家识字,风雨不断。开头一两月倒也无事,时间一长,喜鹊又渐渐地多了一个心事。那丁树则有事没事总爱用他那肮兮兮的手去摸她的脑袋,又常常的有意无意之间在她身上这儿触一下,那儿碰一下。开始的时候,喜鹊碍于长辈的脸面,不敢声张,到了后来,这丁树则越发荒唐无礼,竟然在言语之间,用那不三不四话来挑她,这些让人耳热面红的话,喜鹊虽然听得似懂非懂,可一看他那说话的样子,心里就全明白了。她知道师娘是个有名的醋坛子,一旦告诉她,少不得惹起一场风波,让别人知道了笑话,故而隐忍不发,只装听不懂。有一次,那丁树则跟他讲起了夫人与张季元之间的事,说到兴浓处,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摩挲揉搓不已,嘴里亲娘、亲妈地乱叫。  喜鹊只得去找师娘诉苦,谁知道师娘听了她的话之后,咯咯地笑了起来:“你先生眼见得快要入土的人了。他胡乱摸几下,言语上占点便宜,只要不是十二分出格,就由他去吧。”&nbsp&nbsp'返回目录'&nbsp&nbsp

《人面桃花》第四章 禁语3(1)

这幢阁楼建在一簇太湖石上。在阁楼的西侧略低的地方,修有六角凉亭一座。亭子的四周砌有护栏。亭内石桌、石凳之外,别无他物。亭柱左右两边刻有父亲当年撰写的楹联:  坐对当窗木  看移三面荫  秀米从狱中出来后,除了偶尔下楼照料花草之外,rr于凉亭内摊书自遣。无所用心的蛰居生活带给她想象中的宁静。百~万\小!说看得倦了,就伏在石桌上小憩片刻。通常要在午后时分,她才能看到西院墙上缓缓移动的y影。时间一长,她渐渐就能通过墙上光影的移动来判断时间了。  与r晷相似,用光影来计算时间,往往必须将季节、时序、昼夜的长短一并考虑在内。当年父亲曾亲手制出墙影与季节、时序关联的对照列表。作为父亲大量遗稿的一部分,它被宝琛小心地订装成册。  假如光影滞留在墙边的植物——比如蜀葵、芭蕉或枇杷的枝冠上,时间的计算就更不准确,因为植物每年都在生长,而开出花朵的数量与大小也不尽相同。如果父亲要想准确地计算出时间的变化,简单的办法就是制作一只沙漏。但父亲没有这样做。只有寂寞的人才会对时间有精深的研究,倘若你被内心的痛苦煎熬得无所事事,情形也差不多。  令父亲感到烦恼的是,y天或下雨之时,时间就会搞得一团糟。清晨的晦冥更近于黄昏,而某一个秋r午后的温暖y光亦会使人误以为置身于春和景明的四月。特别是你一觉醒来,大脑还处于失神状态,而亭子四周的风物则促使你即刻作出判断。  有数不清的夜晚,父亲都在这座小亭里仰观浩瀚的群星,并试图给一些有固定位置的恒星命名。这些名称五花八门,既有花朵,亦有动物,甚至还有家人或他所熟悉的人名。比如说在遗稿的某一页,父亲这样记述道:  宝琛与母猪隔河相望,中有茉莉、丁树则、余(他自己)以及山羊星四枚。余初不甚亮,几难于辨识。茉莉、山羊、丁树则呈品字形。宝琛、母猪一南一北,最为璀璨,为群星之冠。  在他的遗稿中,对时间的细微感受占据了相当大的篇幅。在他看来,时序的j替,植物的荣瘁、季节的转换,昼夜更迭所织成的时间之网,从表面上看,是一成不变的,而实际上却依赖于每个人迥然不同的感觉。比如说,一个钟点,对于睡眠者而言,它实际上并不存在,而对于一个难产中的妇女来说,却长得没有尽头。不过,睡眠若是在这一个钟点中做了一个梦,那情形又另当别论。父亲写道:  今r所梦,漫长无际涯。梦中所见,异于今世。前世乎?来世乎?桃源乎?普济乎?醒时骇然,悲从中来,不觉涕下。  当他在静观墙上的树影之时,时间仿佛被凝固了,它“移寸许,有若百年”,而他在石桌上只打了一个盹,则“俄尔黄昏一跃而至,暝s四合,露透衣裳,不知今夕何夕”。  除了对星象的观察、光y记录之外,书中遗存大量的杂记、诗词、歌赋以及信手写下的让人不明就里的片言只字。遗稿终于光绪三年腊月初八。父亲最后写下的几行小字:  是夜大雪。光y混杂,犹若蛛丝乱麻。奈何,奈何。  凉亭与对面的院墙之间,有一小块狭小的荒地,父亲曾将它辟为花圃。而如今已被喜鹊开垦出来,种有一畦葱蒜,一垄韭菜。唯有树y下的一座酴  架还在原先的位置。木架虽还完好,但酴  早已枯死,蔓枝挂拂其间,随风而动。  差不多每天中午,喜鹊就会到后院来掐葱、蒜。每当她蹲下身子的时候,都会抬头朝亭子的方向张望。如果正好秀米也在看她,喜鹊必会粲然一笑。她面s红润,走路极快,一阵风来,一阵风去。像影子悠忽出没,似乎永远都处于奔跑中。除了掐葱、挖蒜,到柴屋取柴,有时候,她也会到阁楼上来,帮她打扫房间,或是给她送来在集市上购得的花籽和花种。  每当黄昏来临,夕照移上西墙,将院墙上的茸草和葛藤衬得一片火红,秀米就会从阁楼上下来,匿迹于酴  架、竹林和柴房之间。院落庭阶未经除扫,过雨之后,满地腐叶堆积,到处都是绿茸茸的藓苔,s翠而静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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