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凤抿唇一笑,道:“怎样都是你最好。”
她先接过枣糕,咬了一小口,尝出红枣已去了核,嵌进了蜜桂莲蓉,别有一番风味,这该是“枣花金钏约葇荑”之意,而百合不消多言,自有百年好合之说,而这水晶冰花一样的糕点,亦用槐蜜隽点一句南朝小诗:含露或低垂,从风时偃仰,使这糕在可口之上,更添清新奇趣。
芳笙为小凤倒了一杯莹眉银针,方抽耳一闻,那台上一旦,正咿咿呀呀唱着:“思竹卿,思竹卿,希把丝音赠,倾盏翻唱《阳关令》。天宫里冷凄心难定,孤魂留梦影,只春情易醒。”
这段唱完后,在座往日间就有些爱伤春悲秋的姑娘们,已抛洒了些热泪在襟上,小凤先时未曾听过戏,大抵她生性好强,便不觉此曲过伤,细品之下,倒有那思之若狂的动人肺腑之意,便问芳笙道:“曲牌是什么?”
芳笙唯顾饮茶,也不怎么听曲,却在纸上,写了《秋月夜》三字。
小凤又问道:“讲的是什么?”
芳笙评道:“不过是老戏套了新词,讲天宫中一位掌管丝织的缡絑神女,在昆仑上空织晚霞时,偶动凡心,喜欢上了人间一位,以丝竹音律盛名的绿漪妖仙,神女回到天空后便茶饭不思,春情愈积,却不知那绿漪妖仙,也对她这位神女夜夜盼慕,所谓单种相思是苦,而两处相思互不知时,该是另一种苦了,可见这故事似新亦非新罢了。”
她话音刚落,台上另一旦婉转唱道:“相思局,不得悟。玉影钟情频眷顾,肝煎肚沥留卿住。伊与某同心诉,朱颜绿鬓对春酥,鸾梦合欢赴。”
听别人将之完整唱出,芳笙脸颊竟带着耳尖发红,又饮茶遮掩一二道:“我不大爱听戏,这《东瓯令》,也太直白了……”心上更有些懊悔,困在舌尖,不能诉诸于口,心呕肠沥如是也。
小凤看着她,眼中颇有意味,将她剩的半杯笑饮道:“我倒觉这只曲子填的不错,词曲由心而发,亦是畅谈心声,阿萝,我说的对么?”
未及芳笙答半个字,她又道:“台上台下都这么卖力,你便替我答谢她们罢。”
芳笙拱手笑道:“得令。”
不知谁在楼下喊道:“快去后园看灯!快去后园看灯!那里架了一座接天火树,顶上那一盏明灯,传闻价值连城,主人说谁能将之取下来,便归了谁呢!”此言一出,无论台上台下,皆散个净光,都忙跑去凑热闹了。
芳笙揉揉发红的耳朵,在彼言他道:“这下就剩我们两个人了,乐得清静。”
小凤拂过芳笙腕上带,扣住她纤纤十指,偏也要去凑这个热闹。
见她二位携手走来,数千人商量好一样,自发让出了一条小径,所言火树,在路尽头。只见那高耸入云,最顶端悬着一只转鹭朱灯,缀着官粉穗子,穿着一颗雨滴明珠,映着几缕云霞辉。
那朱灯上影影绰绰,小凤瞧的倒有几分真切,心上热气腾腾,对芳笙娇命道:“阿萝,我要你把这个摘给我!”
芳笙笑应:“凰儿,若了这个,你可就什么都要应我了。”说完,她轻身一纵,如仙人追月,飘飘如举,踏阶而入蟾宫,眨眼功夫,就将“桂枝”折在了手中。
小凤倒不忙接了,只问她道:“这灯树接天,是为何意?”
她答:“自然要让广袤苍穹,也听懂我的真情,让这满天星河,也祝福你我了!
扇子摊的那对兄妹,是时奉上了一对红烛,芳笙将这转鹭灯点上,灯便动了起来,上面画的是芳笙与小凤,二人自相识以来,如何相知相许,如今这画面动了起来,当真生动有趣,灯柄上还刻有几行小字,小凤仔细看去,是“白首之约,倾之鸿湘,凤篁之盟,缔之鸾帕”,分明是一句婚词,而芳笙为她所作的那十二首《临江仙》中,下阕第一字连起来,去掉“之”,便正是这句婚词。
此时看签文的老婆婆,已换回平常模样,她端上来一壶两盏,那壶中美酒,乃二位新人得来的女儿红,天风道长也从游历中赶回,手里捧一錾金镶珠的木盒,内有赤枣糕,百合糕,并几样时鲜果物,亦步亦趋跟在那美貌“婆婆”身后。
芳笙先问了小凤一句道:“夫人,这七夕之婚,兰夜之礼,可还得卿之意?”
小凤方从灯上回过神来,又见所有人都在看向这边,亦皆侧着耳朵,满脸期待,那虬髯财主钟坚,被闫道恺剃净了须发,将英伟男儿扮作卖线的小媳妇多时,却还被那二位嫌弃了,此刻他更是急的再也憋不住了,高声喊道:“夫人,自您闭关起,湘君便将这些张罗起来了,别看我们湘君是个姑娘,对夫人您可是掏心掏肺的,不输任何一个汉子,成不成的,您倒是给句话啊!”
五毒教那位小教主,也是个最喜欢凑热闹,且绝不落于人后的性子,尤其是她好姐姐的热闹,她更要闹的欢了,方才她只顾玩乐,一身本事无用武之地,如今见有人抢了她的话,非但不恼,反而趁势,笑嘻嘻娇声喊道:“夫人不肯应,必是湘姐姐你心思未到,这么好看的夫人,你若不再多说几句好话讨她欢心,我们可就要抢亲了!”
这三言两语激起人潮涌动,在场的皆与芳笙相交已久,倒不敢附和这句抢亲的玩笑话,只高声催促道:“夫人,您看我们湘君都快急哭了,求您还是应了她罢!”
“对啊,应了她罢!”
不知谁又起哄道:“夫人要再不应,咱们就把湘君抱走,藏到个好地方,要夫人也着着急!”
忙有一人拆台笑道:“你是打得过湘君,还是敢同夫人动手呢?”
“我看他就是想闹洞房,这好办,等他成亲了,大伙也一起去闹个痛快,如何?”
“这主意极好!”
“你总算说句我爱听的!”
“算了罢,他那懒散性子,成家?难啊!唉,你们说,湘君是咱们这里最先成婚的,日后咱们是不是也能沾沾这光,讨个好媳妇回来呢!”
那边自己先闹腾起来了,芳笙就一直将小凤看在眼里,看的小凤眉目唇边满载喜意,整个人袅袅婷婷,她总算将袖中竹月小扇,举在了芙蓉面前。
那边顿时安静起来,鸦雀无声,都伸长脖子向新人望来,更有甚者,手里还捏了一把汗,比自己成婚还要紧张。
芳笙知情解意,心上一酥,动情念道:“春风画扇送卿来,翠带红妆对镜台。欲见多情篁韵女,还须早叫醉芙开。”
方才那货郎之诗乃催妆,芳笙此句,便是却扇了,果见小凤将扇子从嫣容上拿开,是时人声鼎沸,砰声不断,烟花散了漫天,化作凤衔竹叶,鸾鸯合鸣……树上一连串明灯,也已被人点亮,如星雨纷落,熠熠生辉,未等众人再次喜笑调侃,小凤将那银壶金盏置于宝箱中,又了木盒放到芳笙手上,拉着她便往少林后山行去,身后各种祝词,夹杂笑声,和烟花一起,直冲天际,响彻云霄,久久不绝。
见二人走远,那“婆婆”同那位小教主,一起张罗起了喜宴,将园中诸人和园外村民皆安顿好后,她才有闲暇走到一旁,对带着几人守灯看烟火的天风道长,秋后算帐道:“今天是我两个侄女的好事,你这老道士不去多救两个人,来这凑什么热闹?哥哥不在了,这主婚证婚,穿针引线之人,自然是我,你和那臭和尚关系再好,也别想错了主意!”
道长摸摸袖中请柬,反而嬉皮笑脸了起来:“阿阆你既要扮做走街串巷的货郎,又要将湘儿扎的喜鹊花灯,想方设法送到二位新人手中,还要装作老婆婆送签,女儿红更是不假他人,非要亲手端来,如今还要代湘儿操持婚宴待客,我这不是心中疼你,想为你分分忧嘛!”
江阆小嘴一撇,冷笑道:“你留副歪卦给我的湘儿,自己倒脚底抹油,跑个没边没际了,我还没想好怎么同你算账呢,你这可是自己送上门来了!”正要挽袖子时,被钟坚一把从身后搂过:“我说闫小子,今夜为了湘君,大家商量好了扮作女孩,这分属应当,虽说这姑娘们的衣衫确实好看,但穿的久了也别扭不是,你也该换下来了,再说,你不来同兄弟们一起喝酒吃席,倒同个……”待看清自己搂的,是个风姿绰约,楚楚有致,更比九天仙子,还要好看数倍的大美人时,他顿时呆了,方才他也没怎么看清,这下非但看的清,连臂下身躯比水更要柔软,也清清楚楚了,他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脑子嗡的一声,顿时结结巴巴,语无伦次了起来:“你,你,你,真,也女孩,你真是闫,你,闫闫闫……”
江阆不知从哪里掏出把扇子,一挑他光滑下巴,笑道:“你这张脸还蛮秀气的,记住,以后要叫我好姐姐,若再让我听到,你张口闭口‘闫小子’的,我就天天把你化成漂亮姑娘,在一旁好好伺候你这好姐姐!”
天风道长从惊震中回过神来,怒气吹须奔腾向顶,这神剑之首,终于抽出了那许久未用,方才已在脑中磨了多时的宝剑,当即拉住了还在傻愣带傻笑的钟坚,非要打个天昏地暗,那小教主还从一旁添火助柴。
见一对新人离去,点下整座火树明灯的兄妹二人,也去携手赏夜了,渐渐逛出了小园,行至姻缘庙,便在树旁摆了个小案,备下美酒佳肴,二人坐在了树下,女孩子依偎在情人怀里,遥遥望着园内盛景,叹道:“姑姑也算尽心思,讨我娘欢心了。今夜看来,姑姑真是德高望重,统领有道,这些人都是心甘情愿,任她差遣的,她把铺子都交给了我,我定不能辜负她的心血和威名,比起姐姐,姑姑对我确实更为偏爱,我就更不能令她失望了!”
琼枝在脸上三抹四抹,露出了女儿家的娇美面庞,叼的糖人也已咬了一半,笑呵呵道:“他们向来敬重师父,而师父肯相交之人,必也是不落俗套的,因而这在旁人看来,‘大逆不道’的婚事,他们才当成自己大事来筹备,至于那些不知情的村民,皆受过师父恩惠,师父倒乐的人多,吃她和师娘的喜酒呢!师父她素来施恩不望报,最看重兄弟情谊,而并非什么威名,我以往也曾像你这样,对她好生敬慕过,她却训诫我说:‘救人可是非常之事,不世之功么?想救,能救,便随手为之罢了,既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又何必放在心上,还要挂在嘴边呢?’都说有欲有求方为人,我从前一直认为师父‘非人’,后来我才明白,她的欲求,只在师娘那里罢了。”
见玄霜点头,若有所悟,琼枝轻拍着她肩膀,再道:“至于你说不辜负,师父在这些人之常情上,一向不是很热衷,她当初教我,立志立德乃首要之事,但又素来纵着我的天性,也从不以青蓝之说灌输于我,况师父师娘那样的人物,几百年才会出这么一二位,你只要不违本心,尽力而为,有始有终,这便是不辜负师父对你的信任了。”
玄霜有如醍醐灌顶,又笑琼枝道:“这样我便懂了,看来娘交给你做的事,你倒从来不怕的,那为何又拖了这么久呢?”
琼枝知她不当着娘面,“娘”反而叫的越来越顺,对冥岳也不再那么抵触,反而还时不时催着自己,娘吩咐下的地理志,要快些修缮好,她也不去扫兴拆穿,只嘻嘻笑道:“如此良辰如此夜,我看霜姊对这大婚十分向往,若你喜欢,我帮你办个更好的!”
这话令玄霜面上一羞,忙摸出袖中扇子,展开遮掩,而二人脸庞,仅这一扇之隔。玄霜将画扇举高些,问道:“姑姑这副图,是什么意思呢?”
谁知正中琼枝胸怀,她按捺得逞之意,又耐心引道:“霜枝凌华,除了你我,霜,枝,还有别人么?至于画中藏着的那个字啊,你说这‘次第轻风拂芳,参差暮留光,姮娥怀藏湘月,晚蝶摇落云香’,这诗中有哪个字,画中便是哪个字啊!”
玄霜并未在诗画上下过大功夫,她在口中将这四句念了三遍,也得出了些门道:“拂芳的芳是花,芳花常喻少女,暮留光,晚霞乃是黄昏时分,姮娥是仙女,还是‘女’字,而晚云……”
琼枝连忙接口道:“加起来,正是良缘遂意的‘婚’啊,看来师父变着法的,催你我完婚呢!霜姊,你何时能应了小妹呢?”
玄霜这才明白,她这都是故意在引逗自己,便用扇子拍了她头一下,却又留在了她脸上,自己绕着一缕青丝,仰望星河辽阔,竟柔柔一笑:“看你本事了!”
小凤同芳笙一起,在母亲坟前,以匣中酒食,郑重拜祭了一番,小凤又暗暗叙了些衷情,便与芳笙交臂饮下了女儿红,也因在市上玩的久了,将近亥末,才回到了冥岳。
那十二亭偏正中,有一小径曲折通幽,伴着随风低吟浅奏的《心悦之》,提灯越过一座石桥,竟是一座疏阔小院,芳笙画中所备,小凤今夜才算尽见。将灯挂在院外,她携小凤绕过按习俗设的青帐,踏过一地银灯红烛,小凤这才发现,这也有一棵,红线缕缕,缀着百花香囊的姻缘树,毎只香囊上都缝有一粒夜明珠,皆被芳笙雕刻成了臂上朱梅的形状,这红树似在散着仙气,一群群萤火虫点枝生花,缠绵悱恻,另一侧葡萄架下,玉盆中水波盈盈,映着曲叶迎风舒展,清新可爱,天边星河亦在水中流动,粼粼烁烁,芳笙拥着小凤,坐在了秋千上,她从袖中摸出一根金针,随意扔在了水中,小凤见那针影平直,便轻捏芳笙雪腮,好生笑话了一番。她头倚在芳笙肩上,遥望天边银带,倏忽叹道:“娘从前想念觉生时,也曾念过‘两情若是久长时 ,又岂在朝朝暮暮’,哼,男人写的词句,偏偏女人最懂!”
芳笙附和道:“我也不是很喜欢这句,我倒认为,两情之久且长兮,偏是在朝朝暮暮。”
小凤笑道:“我阿萝说的,岂有不对之理?是你叫我晓得了,两情相悦,相依相守,才是最好的事情。”她又站起身来,去看那姻缘树,芳笙好笑道:“那香囊,一天只许瞧一只的,大美人可不能贪心啊。”
小凤也不管,连拆了两个,方停手了,一张写着“永结同心,白头偕老”,另一张是“生生世世,矢志不渝”,这一张与自己挂在庙中那张不谋而合,小凤嘴角含笑,虽然都是最规矩最寻常的好话,她此时倒觉得分外甜蜜。
再看芳笙,正刮着脸颊,笑话那偷看之举。
小凤嘴一撇,也将一枚针,投入水中,有如花影,又行动如云,小凤得意看向芳笙,又歪在了她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