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灞桥风雪
29-04-16
翌日清晨,车马驶出蓝田,北上长安。
昨晚那场涉及数条人命的案子波澜不兴,没有任何衙门的捕快过来询问,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也不知道石越花了多少钱,才摆平此事。
途中天气渐变,到得下午时分,天际乌雲密布,纷纷扬扬飘起雪花。
袁天罡道:“幸好幸好!这场雪要是早下半日,说不定就困在路上了。”
程宗扬这会儿也跨上赤兔马,与袁天罡并辔而行。临近长安,他心情也不禁有些激荡。这座盛唐都城可谓是名传千古,说不尽的文采风流,繁华鼎盛,留下无数令人心驰神往的传说。穿越之前,他无论如何不会想到自己能亲身经历这一切。
袁天罡抬起手,“那里就是灞桥了。”
“哦?”程宗扬抬眼望去,只见远处一座青石长桥横跨灞水之上,桥头立着一对汉白玉的华表,高及两丈,柱上雕刻着蟠龙,柱顶承盘上蹲着一对望天犼,兽目上点着金漆,居高临下,睥睨四方。
桥沿上挑起一长排青石龙首,如同无数巨龙从桥上探出身来,争相往河中吸水。岸上遍植垂柳,只是隆冬季节,柳叶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随风飘舞。
“此处是东、南两方出入长安的必经之路,亲友送别,每每折柳相赠。”袁天罡道:“到了春季,柳絮漫卷,有如风雪,人称灞桥风雪,是长安城有名的胜景。”
“我还以为是冬季的景色呢。”程宗扬伸手接了片雪花,“这也算是灞桥风雪了吧。”
“不学无术。”袁天罡道:“所谓灞桥柳色,年年伤别……”
没等他说完,程宗扬便道:“得了,咱们俩说话,你就别文绉绉了。”
“幹!你个粗人。”袁天罡道:“我可是科学家!”
程宗扬放声大笑。
桥头华表下聚集了不少人,有送别的,也有迎客的,别者感伤,迎者欣然,或泪或笑,上演出人世间一幕幕悲欢离合。
以程宗扬的目力,还未上桥,便远远看见一个身着轻裘的圆胖子,正在一群侍女的簇拥下,往路上张望。
程宗扬回头看了高智商一眼,没减肥之前,这小崽子跟石胖子还真有七八分相似,说是兄弟恐怕都有人信,难怪石越跟他这么亲近呢。
程宗扬纵马上前,朗声笑道:“石兄!久候了!”
石超兴奋地一拍手,“大哥!你总算来了!快快!”
石超连声催促下,几名侍女扶着他,几乎脚不沾地地迎上前来。
“大哥!好久不见!可想死我了!”
“开玩笑呢,这么多美人儿陪着,你还能想起我?”程宗扬说着轻轻一按,跃下马来。赤兔马跟着人立而起,止住冲势,气定神闲地甩了甩马尾。
“哎呀!好马!”石超两眼放光地盯着赤兔马,就跟富二代见到珍稀豪车一样,口水险些流下来。
程宗扬往他肩上拍了一记,“别看,小心掉眼里拔不出来。”
石超回过神来,上前一个拥抱,“怎么不想?我做梦都想!”
闻到石超满身的脂粉香气,程宗扬哭笑不得,这石胖子,没有半点儿怜香惜玉,还整天在脂粉堆里打滚。
两人正说着,有人笑道:“程头儿!”
听到这声招呼,程宗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头一看,大叫道:“老四!”
石超身後站着一名瘦削的汉子,正是祁远。这家伙虽然锦衣华服,依然脸色腊黄,这会儿笑嘻嘻地看着自己,眼圈却红了。
程宗扬眼眶也一阵发热,他上前一把搂住祁远,喉头不知为何有些哽咽。半晌才好不容易挤出句话,“我给你带了双鞋——”
程宗扬没说完就风一样飞掠回去。
在众人一片惊愕的目光中,程宗扬抱着两隻盒子飞掠回来,“这是你的!试试合不合脚!”
祁远抱着盒子,鼻头蓦然一酸,赶紧打了两个喷嚏掩饰过去。
“石胖子,这是你的!”程宗扬把另一隻盒子塞给石超。
“什么鞋子?”
石越顺手打开盒子,不由一怔。以石家的豪富,他什么好鞋没见过?各种镶珠、镶宝石、镶金嵌玉的,鳄皮的、蛇皮的……就他这会儿穿的紫貂皮靴,一双就要十几枚金铢。可这双鞋子无论质地,还是款式,他从来都没见过。
程宗扬笑道:“试试再说!”
两人心下好奇,当场换上新鞋。刚踩到地面,石超就叫了起来,“哎!这是什么底儿的?牛筋?哎呀!这么轻?别扶我!”
石超把侍女赶开,来回走了一圈,越走越舒服。他两眼放光,“大哥,这鞋子哪儿来的?大生意啊!”
“死胖子,你就记得生意!”
“真挣钱的生意,不外乎衣食住行,这鞋占了衣、行两样,生意能小吗?”
“别想了,这鞋世上总共就没几双,有一双算一双,全是绝的孤品,有钱都买不到,本来给祁远留的,让你占便宜了。”
石超笑道:“不枉我在桥头等了你两天,这便宜占大了!”
祁远穿上鞋,也觉得双脚轻得出奇,踩在地上,脚下柔中带硬,韧性十足,连声道:“好鞋!好鞋!”
程宗扬往他胸口捶了一拳,“别光乐了,你怎么会在这儿?”
祁远笑道:“托石爷的福,我把建康的盛银织行开到这儿了,刚盘下店面,还没来得及开张,就听说程头儿要来,石爷硬拉着我在这儿等了两天。”
程宗扬笑骂道:“装的吧?有这工夫,你怎么不迎到蓝田呢?”
“别提了。”祁远一肚子的苦水,“紫姑娘不是先来了吗?还带了位姓吕的少爷。紫姑娘刚来,就说有事出了门,把吕少爷交给我。我的娘啊,那中少爷活活就是个炮仗。来了没两天就打了三架,我一个人给他擦屁股都不够,还得拉着石爷一块儿帮着擦。我都怕我前脚走,他後脚就把长安城给拆了。”
石超咧着嘴道:“这吕兄弟……啧啧,真能打!长宁坊赫赫有名的活太岁,就因为摸了一个丫鬟的屁股,被他看见,差点儿活活打死。还有一位千牛备身,不知怎么跟他打了起来,让他揍得半边脸都肿了。”
“千牛备身?”
石越这会儿也跑了过来,在旁解释道:“南衙左右千牛卫的人,殿前执刀侍卫,皇宫里头的人。”
“……殿前侍卫他都打了?”程宗扬说着才反应过来,“什么事能跟殿前侍卫打起来?”
祁远道:“我也没弄清楚,好像是以武会友?不过那位千牛备身倒不像是个记仇的,事後我去送礼陪不是,他也只骂了几句,别的没说啥。”
程宗扬鬆了口气,吕奉先在汉国无法无天惯了,他真怕那家伙刚到长安,就跟宫里起了冲突。
“这小子……他人呢?”
“长伯看着他呢。我都不敢让他出门。”
吴三桂与小紫等人同行,他们乘舟北上,即便逆风,也比自己一路跋山涉水快了许多。祁远说死丫头一到长安就没了踪影,多半是去找卓美人儿,却不知是否顺利。
说话间风雪愈发大了,天色也越来越暗。灞桥离长安城还有十余里,赶上宵禁,大伙儿都只能住城外了。于是众人不再耽搁,车马会合之後,便各自上马,匆忙往长安城赶去。
灞桥通往长安的大道宽度惊人。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到了唐国,各种道路桥梁都比别处大了一圈,单这条大道的宽度就超过十丈,十余里的路面全部用青石铺成,虽然年深日久,石板上印着数道半尺深的车辙,仍能看出国力鼎盛时的豪奢。
飞雪中,一座雄伟的都城出现在众人面前。笔直的城墙沿着地平线往两边伸展开来,一眼看不到尽头。离城墙越近,越能感受到它的雄伟与巍峨,黑压压一片,如同铁石铸成一般,坚不可摧。
城东的延兴门城门高及三丈,上面建着一座三重台阁,加上六丈高的墙体,整体高度足有十余丈,下面来往的行人小如蝼蚁。
狂风呼啸,大雪纷飞,雪花刮到脸上,犹如刀割。虽然还未到宵禁的时刻,天色已经黑透。众人赶了一天的路,已然人困马乏,此时鼓足力气,快马加鞭驶入城中。
到底是有人好办事,石家的仆役早已打理好入城的牒文,众人未曾耽搁,便顶风冒雪拥入城中。一进城门,程宗扬不由自主地放缓速度,望着面前恢宏的都城,呼吸都停滞了少许。
城外狂风暴雪,夜黑如墨,城内却如同另一方天地。面前是一条宽阔无比的长街,南北宽达二十余丈——比双向十六车道的高速公路还宽一些。长街两侧是整齐的里坊,每一座里坊都有高大的坊墙,宛如一座座严整的坚城。
呼啸的寒风被阻隔在城墙外,失去风力的凭藉,漫天的大雪落入城中陡然放缓,无数楼宇、台阁、佛塔散布在各处里坊之中,灯火密布,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却没有半点苦寒,显得温暖而安祥。
净街的鼓声已经响起,石超亲自领着众人穿过大街,赶在鼓声停止前,来到城东一处里坊。黑布裹头的坊正带着几名坊卒正准备关闭坊门,看到车上石家的旗号,客气地抱了抱拳,让开道路。
程宗扬抬起头,看到坊门上方一块石匾,刻着“宣平”二字。
坊门“隆隆”关上,面前的里坊就像一座缩小的城市,十字形的大街贯穿其中,街道两旁古树森森,座落着一处处宅院。一路行来,除了客栈商铺,甚至还看见道观和寺庙。
石超指着远处一所宅院,“大哥,就是那里了!”
那宅院高墙厚瓦,黑漆大门,门外还横卧着一块雕着五福同寿的上马石。
程宗扬道:“你的宅子不错啊。”
石超笑了起来,“这可是你的宅子——旁边才是我的。”
程宗扬讶然道:“我什么时候买的房子?”
祁远笑道:“石爷说长安生意兴隆,程头儿迟早要来,趁着开织坊,张罗着替我们置了处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