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玉】第十四章噩梦
29--27
两个女孩奔跑在树林中。
大的牵着小的,跑得很急,很快。
远远的后面,隐隐有狗吠传来,声声不绝。
女孩一个大些,一个小些,都是粉凋玉琢,一眼便知的美人坯子。
可她们却一丝不挂,奔跑在这静谧昏暗的山林之中,连鞋子也没有一只。
她们的脚被刺破,割伤,留下淋漓的血。
可她们不敢停,也不能停,否则,一切都会前功尽弃,她们就将回到暗无天
日的生活之中,万劫不复。
她们年纪虽小,形貌虽稚,身手却都颇为矫健,小的那个落在后面,还知道
随手扯一段枯枝,尽量扫去身后冲撞留下的印记。
「别费力了,他们有狗。」
大的那个将妹妹一扯,运力丢上一个高坡。
小的那个极为默契撑住坡边垂手下来,拉住姐姐拽了上去,口中仍不屑道:
「能让狗多停下闻几下,也是好的。」
她们继续狂奔,纤细的双腿不停地摆动,那粉白无暇的身子上,各有一个狰
狞丑陋的暗红烙疤,好似蝶翼,印在她们身上,透着一股残酷却诱人的美艳。
「等等,」
姐姐突然拉停了妹妹,侧耳倾听,轻声道,「那边有水!」
「走。」
小的这个行事倒比大的还要果决几分,转头就拉住姐姐的手往那边跑去。
勐犬之声渐渐近了,两个女孩的脚步也愈发慌乱。
终于,姐姐忍不住停下转身,道:「你走,我挡他们。」
「呸,你不走我就不走。」
「锦儿!」
「怎么,你大个两岁了不起么?」
知道不是任性较劲的时候,姐姐叹了口气,转身推了妹妹一下,「那走吧,
听天由命。」
小的那个这才不屑哼了一声,顺着姐姐那一推向前一跳,越过地上一滩湿润
软泥。
不料她落下后,踩到的那丛长草下,竟是个被掩盖的陡坡!惊呼一声,那小
小的赤裸身子就顺着滑下。
大的那个面色一变,抬脚在树上一蹬,已能使出像模像样的轻身功法,飞扑
过去后发先至,双手一抓,就拎住了妹妹的腕子。
两人一起滑下,转眼,就到了那潺潺水声的上方。
可那却是一处断崖,十余丈高,险峻非常。
小的本就在下,登时飞出去了整个身子。
姐姐双脚勐地一分,勾住一段缠在树上的老藤,扯得噼啪作响,总算将妹妹
身躯拉稳,吊垂在崖边。
妹妹大喘了几口,向下望了一眼,抬头就道:「多事!谁要你救!放开!」
姐姐分不出神说话,只是双手交替,硬是将她拉起了一条胳膊的距离。
「放手!不过是个悬崖,下面有水,多半摔不死人!说不定还能叫我捡本秘
籍呢,放开!」
妹妹却好似并不领情,用另一手使劲拍打姐姐的双臂。
啪嚓,藤条断了一根,还剩最后一股。
大的那个眼中浮现一股决绝,突然低喝一声,也不知如何拼出一股力气,硬
是将妹妹靠腰力拉起,勐地甩到了身后。
剩下那根藤条没断。
但本就松动的这块土石,就这样带着那棵小树,带着上面被藤缠着脚踝的小
小身子,一起坠落下去。
「姐——!」
还没站稳的妹妹毫不犹豫一推身侧树木,就要跟着跳下。
但一条闪着油光的长索,已鬼魅般飞来,啪的一声缠住了她纤细的腰。
「抓住了一个!另一个好像掉下去了!」
欣喜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沉闷的狗吠也近在咫尺。
小的那个没有再挣扎,她只是怔怔望着已经空无一物的崖边,喃喃自语般道
:「我没你这个姐姐……我没有你这样狠心的姐姐……我没有……」
几点水痕,留在她被拖走的印迹上。
转眼,就被吸入枯叶腐土,什么都没有留下……雍素锦坐了起来。
这个噩梦跟了她十多年,最近,出现得格外频繁。
不打紧,一切就要结束了。
她侧过头,看向远处窗边一脸惶恐的霍瑶瑶,冷冷道:「躲在那儿做什么,
真要害怕,为何不跑?」
霍瑶瑶挤出个勉强微笑,小声道:「素锦姐姐,你真会说笑。你成名一战,
可是追了宗恒四十七天,横跨七州,当着七个结拜兄弟的面把人刺死在街头,你
说不让我跑,给我八十个胆子,我也不敢逃啊。」
「算你识趣。」
雍素锦扭身下床,没有去踩那双绵软小巧的绣鞋,就那么让两只赤足踩在冰
凉的地上。
霍瑶瑶陪笑道:「你既然醒了,那……那小妹是不是能去再睡片刻?你晚上
发噩梦,一直大叫姐姐,小妹实在是睡不着啊。」
雍素锦点了点头,知道她所言不虚。
这些时日,霍瑶瑶从被她偷跑时候带出来,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这两天眼
睛下面都黑了一截,眼看要办大事,让她养足精神也好。
喝一口冷茶下肚,雍素锦揉了揉脸,简单洗去倦意,坐到窗边,微微顶开窗
棂,居高临下望着外头的长街。
她匆匆把如意楼的暗记留在南宫星能看到的地方,说明唐昕尚且安好之后,
就日夜兼程不眠不休赶到了这儿。
比起过往单打独斗飘零四方的日子,背后有人帮忙的感觉的确不错,在如意
楼西三堂的分舵,雍素锦凭着与南宫星的关系,轻轻松松就搞到了两匹快马和镇
南王五公子的路线。
要是单靠她自己,少不得又要送去地府几条人命才行。
可她并不习惯。
一想到南宫星,雍素锦就觉得束手束脚,满肚子不自在。
脑袋上多了一重规矩,路上不怀好意的男人对她挤眉弄眼,她看对方没有武
功,都不好一钗上去给趾甲换层新色。
若不是设法甩脱了崔碧春,跟着那么个整日板着脸的闷葫芦,她都要憋出病
来。
相比起来,她宁愿带着满肚子鬼主意的霍瑶瑶。
这女人心思活络,所学甚杂,是不是诚心服气先不管她,让她给做个人皮面
具,改扮一下形貌起码容易得很。
雍素锦自己也能简单弄弄,但总不如专精此道的来的妥帖。
她要对付的毕竟已非寻常江湖武夫,而是镇南王家的公子。
死了个老大,下面还有四个,她想,若是这四个都急着赶去要取玉若嫣的命
,干脆,就一个个都由她杀了吧。
到时候,闯下滔天大祸,如意楼自然只能撇清关系,她便又可以自由自在,
浪迹江湖随心所欲了。
她此刻在等的,是最早动身赶来,不听王府勒停执意继续赶进蜀州的五公子。
从如意楼搜集到的信息来看,这事儿其实透着一股诡异。
镇南王膝下长大成年的共有五子。
老五武烈,字定边,可以说是与世子之位最不沾的,此前性情顽劣就在府中
不受重视,惹出过不少荒唐祸端,而且生母不过是个人微言轻抬举到偏房的奴婢
,孩子生下不久就一命呜呼。
武烈记在续弦王妃膝下,名嫡实庶,就算王妃受宠,上头还有个正经亲生的
四哥压着,更何况,镇南王对亡妻一往情深,待这位续弦夫人并不算有多热络。
三位哥哥里至少要除掉两位嫡子才有希望染指王位的武烈,却一马当先,比
和武承同父同母的亲兄弟——次子武平来得还要快,说其中没鬼,雍素锦才不信。
三匹好马,两个随从,听说武烈自小练功,看来对自己的身手颇有信心,雍
素锦暗暗寻思,今晚在对面那官驿,到底是该吓他回去,还是干脆杀了。
吓他回去,麻烦最少,但收效不明,后患最重,干脆杀了,麻烦最大,但至
少能给玉若嫣争取到十天半个月的时间,至于后患……她行走江湖以来,被官府
通缉追捕已是家常便饭,多个镇南王府的悬红,也算不得什么。
还是杀了吧。
摸了摸头上发钗,雍素锦暗暗下定决心,起身戴上霍瑶瑶做的人皮面具,下
楼去摸对面的底。
西南这片地方,官驿的格局大同小异,镇南王御下甚严,不论是走马上任还
是衣锦还乡,要花朝廷的银子,就只能忍受官驿的粗陋招待,头品大员,也不过
一餐二两银子,人头不得超过十个。
这也是许多官家子弟出行,更愿意叫江湖门派接待的原因之一。
官驿正门宽大,不设门槛,车马可以直接入内,马入厩,车停槽,下来的人
便可直接进入后院,三进院子,接待不同品级来客,小吏寥寥数人,尽可应付过
来。
武烈这个公子在外花天酒地一掷千金是出了名的,滇州境内有点牌面的青楼
歌坊,近几年的美人中,十个花魁的苞,至少得有八个是这位小公子开的。
这样一个人会来住官驿,霍瑶瑶就怎么都不敢信。
但雍素锦信。
这倒不是她有多信赖如意楼的眼线消息,而是她了解王侯官宦人家的情形。
有些人,放浪形骸举止荒唐,并非性情如此,只不过是没有机会,才选了大
隐隐于市的路子而已。
如今武承已死,看来,藏于鞘中的剑,个拔出来的,想必就是这位小公
子了。
撑一柄花伞,微散鬓发,做出千娇百媚的花娘模样,雍素锦闲庭信步,慢悠
悠在官驿周遭转了一圈,将厢房院落的大致格局暗暗记在心里。
她生平杀人无算,却鲜少有如此小心谨慎的时候,所谓关心则乱,不外如是。
转眼暮色西垂,血色帘光卷着片片残云,被起伏山峦无声吞没。
沿街灯笼渐次亮起。
斜角一家窑子的娼妓袒露着大半雪白胸脯,倚门挥帕,招揽恩客。
几家散摊铺开东西,蹲踞叫卖。
雍素锦靠在客栈门边,一条红绸系在腕上,微微拉高裙摆,亮出一截纤细雪
嫩的玲珑足踝。
这是流浪揽客的游女扮相,在婊子中,都是最被瞧不起的——连个愿意收留
的院子都找不到。
游女大都粗鄙,通常是落难无奈,临时赚些盘缠。
但雍素锦这种身段,即便不露真容,也足够令过往男人馋涎满口食指大动。
不过半刻,就有路过男子驻足观望,看了一会儿,扶正头巾,整肃容颜,大
步过来,拱手道:「小娘子在此等人?」
若是游女,此时眉目传情一下,拧身就走,男人自然便会跟去谈价,银钱交
足,便可露水夫妻,行云布雨。
可惜雍素锦不过是为了能在此站定观望,不叫旁人起疑心而已,浅笑道:「
等的横竖不是官人你。」
那人讨个没趣,拂袖离开,走出几步,还忍不住扭脸看着她小巧绣鞋里裹着
的柔润金莲,咽了几口唾沫,不甘不愿放弃。
装成游女的事儿雍素锦做过不止一次,其中切口都已非常熟练,也知道如何
才能不漏破绽,来询问的男人,貌丑的直接拒绝,相貌端正不好直接挡掉的,便
袖里乾坤,出个高价吓退。
霍瑶瑶给她做的脸姿色平平,单靠一双适合捧起来把玩的巧脚,寻常恩客自
然不舍得疏财太过。
可总有不寻常的。
「小娘子,五十两……也不是不行。」
那肥头大耳的男人舔舔嘴唇,凑近半步,轻声道,「可我要小娘子做点别的
花式。」
雍素锦眼观六路,随口敷衍道:「要什么?」
「小娘子的三寸金莲,可要让我仔仔细细耍弄耍弄,少不得要你费些力气,
脚心夹着,帮我快活。」
那男人双眼发亮,鼻息都微微急促了些,「小娘子,你若答允,我再加十两
,还不进你的牝户,就让我出在你的小脚上,如何?」
此时,雍素锦等的人终于来了。
三匹毛纯色亮的高头大马喷着响鼻一路踱来,一人在前,二人在后,在前那
个银簪玉冠,俊秀温润,唇红齿白,嘴边纹路好似带着浅浅笑意,颇为亲切可爱
,一眼望去还当是个女扮男装的二八丫头。
想来就是那素有美男子之称的顽劣五公子,武烈。
身后那两个随从年纪颇长,神情肃穆,四只眼睛流光莹莹,一看便知道都是
内家高手。
雍素锦估量了一下,心道当街硬碰看来不成,就算武烈手无缚鸡之力,那两
个贴身护卫也不是易与之辈。
更何况她目光极毒,一眼就看出,五公子天资绝顶,平时私下也绝不是流言
中那般顽劣,一身苦练出的功夫,光是下马那一下的轻灵稳妥,就足以体现。
她杀性大,但知道分寸,懂得何时不可莽撞。
斜瞥一眼几乎快要贴上自己颈子的男人,雍素锦嫣然一笑,抬腿翘足,在他
大腿上轻轻一挠,腻声道:「那,大官人可要对妾身怜香惜玉哦。」
「好说好说,小娘子,你是住在此处,还是去我……」
「就在这儿吧,我还等着大官人的银子清偿房钱呢。」
雍素锦扭腰便走,挥手一勾,在那男人下巴上撩了一下。
那男人顿时失了魂儿,飘飘然跟着雍素锦一路上楼。
开门进去,霍瑶瑶已经醒了,正对着小小铜镜拾掇鬓发。
那胖子一见霍瑶瑶,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这……这是你家姐妹么?我
……我再加一百两!」
「留着回家操你奶奶去吧。」
雍素锦心情不佳,斥骂同时,抬手一掌噼在那男人颈后。
看她把肥大身躯塞进床下,霍瑶瑶眨了眨眼,轻声问:「素锦姐姐,点子来
了?鹰爪孙多么?」
「少来那套江湖浑话。」
雍素锦摘下人皮面具坐到窗边,口吻愈发烦躁。
霍瑶瑶扁了扁嘴,只得又道:「素锦姐姐,你等的人来了?官府的帮手多么?」
「来了,只带着两个护卫。但三个没一个是好惹的。也不知道晚上能不能得
手。」
雍素锦托腮沉吟片刻,缓缓道,「小狐狸,我晚上若是失手,你就自由了,
爱去哪儿去哪儿吧。」
霍瑶瑶干笑两声,道:「小妹还要帮你呢,你要出事,我就是不敢亲自去救
,起码也得去跟如意楼知会一声不是。你都说了,你主人八成就是将来的如意楼
主,我这要立了功,不也多个大靠山么。」
「他就是个小色鬼,你形貌标致,要是立了功,他准保奖你一顿肉夹棍,打
得你满地流水,下不来床。」
雍素锦讥诮说道,手将窗棂微微抬高,观望着官驿里的情形。
霍瑶瑶不以为意,反而笑道:「素锦姐姐,咱们这样孤零零走江湖的女子,
哪个是真打心里愿意这样漂泊四海的,真要有个好归宿,恨不得烧香拜佛去求,
男人几个不好色的,各取所需也就是了。运气好,摊上个重情义不始乱终弃的,
那便是上辈子修的福缘咯。谁叫,这世道就不是女人能说话的呢。深宫高墙里那
些娘娘多少人眼气,其实,不就是些笼子里的小母雀儿么。」
她眼珠一转,讨好道:「你主人要那样奖我,我一定好好侍奉,勾搭到了欢
心,一定不忘了素锦姐姐你。」
雍素锦讥诮一笑,不再理她,仍只盯着官驿那边的动静。
她根本不在乎任何人的欢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