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声渐渐消失,云歌抬头时,已经与刚才判若两人,冷着声音问:你在我面前做这些干什么
孟珏眼中也变回了一无情绪的墨黑:你是侯师父的半个徒弟,这最多算代师传艺。
云歌垂眸看着地面,似在犹豫。
正在这个时候,富裕喘着粗气跑来:哎呀好姑娘,你让我好找都快跑遍整座山头了。
云歌立即跳起,惊喜地望着富裕,富裕却看着孟珏不肯说话。
若是许姐姐吩咐的事情,就直说吧
富裕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方白绢,递给云歌:娘娘说了,看过之后,立即烧掉。
云歌接过白绢,打开一开,果然是收藏令牌的暗格图样,她喜悦地说:回去转告许姐姐,她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没做过。
富裕应了声是,想走,却又迟疑着说:姑娘,你可要照顾好自己。
云歌微笑着点了下头。
富裕眼中有难过,却只能行礼告退。
云歌沉默地将白绢摊开,放在了地上。
孟珏走过来看了一眼后,将破解方法教授给她。两只猴子依旧跟在他后面,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学着。
不管暗门的机关有多复杂,可为了取藏物品方便,正确的开启方法其实都很简单。等清楚了一切,云歌对着远方行礼:谢谢侯伯伯。
孟珏一言不发地离开,走远了,听到箫音又响了起来。
山岚雾霭中,曲音幽幽,似从四面八方笼来,如诉、如泣,痴缠在人耳畔:踏遍关山,倚断栏杆,无君影。
蓦然喜,终相觅
执手楼台.笑眼相凝。
正相依,风吹落花,惊人梦。
醒后楼台,与梦俱灭。
西窗白,寂寂冷月,一院梨花照孤影。
孟珏觉得脸上片片冰凉,抬眼处,苍茫天地间,细细寒风,吹得漫天小雪,轻卷曼舞着。
雪由小转大,飘了一夜,山中梅花被催开,在悬崖峭壁上迎着风雪烂漫。
刘询贪其坚韧高洁的姿态,竞站在雪里赏了一个多时辰。七喜和何小七劝了两次,反被刘询嫌烦,给斥退了。
等觉得兴尽了,刘询才欲返回。刚走了几步,却看一个红衣人影沿着山壁迎雪而上,攀到悬崖前,探手去折梅。他蓦地想起无意中拥入怀中的柔软幽香,心内阵阵牵动,不禁停下遥望。
风雪中,人与花都摇摇欲坠,刘询的心不自觉地就提了起来。看到那人顺利折到梅花,刘询也无端端高兴起来,觉得好似是自己成功做到了一件事情。
看了看那人下山的方向,刘询迈步而去。
七喜和何小七对视了一眼,嘴角都含了笑意。看斗篷颜色,该是个女子,不知道是哪家姑娘或哪宫的宫女,只怕她自己都不会想到,这番雪中折花竞会折下泼天富贵。
等刘询绕到山道前,人与花竟已下山,白茫茫风雪中,一抹红影渐去渐远。
刘询忙加快了步速,一边追,一边叫:姑娘,姑娘
女子听到声音,停住了脚步,捧着花回头。
花影中,轻纱雪帽将容颜幻成了缥缈烟霞。
刘询赶到她身前站住。大病刚好,气息有些不匀,喘着气没有立即说话,只凝视着眼前的人儿。
几声轻笑,若银铃荡在风中。笑声中,女子挽起挡雪的轻纱:皇上,你怎么看着有些痴呆
刘询一时间分不清楚自己是喜是悲,怔怔望着云歌。
云歌在他眼前摇了摇手:皇上,你回去吗若回去正好顺路。
刘询忙笑道:好。说着想把云歌抱着的梅花拿过去,我帮你拿吧
云歌任由他拿走了梅花,默默走在他身侧。
风雪中,两人走了一路,竟是再没有说一句话。
女子的软语娇声固然愉人心扉,可适时的沉默却更难得,刘询杂乱的心绪渐渐平稳,觉得心中有茫茫然的平和安宁。
进了温泉宫,刘询拿着花,迟迟没有还给云歌,直到最后才将花依依不舍地递回:好花要配个好瓶子,我命七喜去给你寻个瓶子。
云歌没有接,微笑着说:皇上捧着它回来,就送给皇上赏了。
刘询有意外之喜,笑道:我的起居殿中刚收了一个新花瓶,正好插梅花。
云歌问:什么样子的
两人一面说着,一面肩并肩地进了大殿。
何小七欲跟进去,七喜一把拽住他,摇了摇头,又遥遥朝殿内的宦官打了个手势,所有宦官都悄悄退出了大殿。
何小七呆站了会儿,小声问七喜:这不是第一次七喜瞟了他一眼,没有回答。何小七忙知错地低下了头,嘴边却抿出了个阴沉沉的讥笑。
云歌一进屋子就笑说:好重的药味。
刘询叹道:我的病已经大好,他们一个个却还把我当病人一般捂着。
大哥若不觉得冷,我打开窗户透一下气。
看刘询同意了,云歌将内殿的窗户一一打开。捧起案上的一个玉瓶,行到外殿:大哥说的是这个瓶子吗
就是它。
云歌把瓶子放在正对殿门的案上,脱去斗篷,跪坐在了案前。
刘询将花递给她,坐到她身旁,看她修剪花枝。
两人时不时视线相触,云歌或嫣然、或低首,刘询只觉花香袭人,人欲醉。
花插好后,云歌献宝一样把花捧到刘询面前:大哥喜欢吗
刘询的声音很重:喜欢。
云歌侧首而笑,刘询忽然伸手欲握掩映在红梅中的皓腕,云歌却恰好缩手,两人一擦而过。
云歌取出腰畔挂着的玉箫,低着头说:我给大哥吹个曲子,好不好
刘询点头。
云歌侧倚在案上,轻握着玉箫,悠悠地吹起来,慵懒闲适中妩媚暗生。
此情此景,竟触手可及。
他的峥嵘江山中,唯缺一段人间天上的旖旎。恍恍惚惚中,刘询只觉欣喜无限。
云歌一首曲子吹完,低头静坐着,好似在凝神细听,又好似含羞默默。一瞬后,她向刘询欠了欠身子,站起来就要离开。
刘询亟亟伸手,只来得及握住她的一截裙裾。
云歌回头看他,剪水秋波中似有嗔怪。刘询忙放开了裙裾:你明日陪我去山中散步可好太医说我应该每天适量运动。
云歌凝视了他一瞬,忽而一笑:大哥若明日还愿意见我,我就陪大哥去散步。
刘询喜悦地说:那说好了,明日不见不散
云歌笑着,扭头而去。
她一出殿门,就加快了步速,一边向树林里走,一边嘴里打着呼哨。树林深处传来猴子的吱吱叫声。云歌跑进林中,一只猴子倒吊在树上,另一只猴子抓着个木盒给她。云歌拍了拍猴子的脑袋:好样的,回头再谢谢你们,赶紧回山中去,这几天都不要再出来,藏好了
云歌打开木盒,把自己要的令牌藏入怀中,强装镇静地向宫外行去。
等出了温泉宫,到了约定地点,一直潜藏在暗处等候她的人立即迎上来。云歌将两块令牌放到他手中:这块可以出入建章宫,这块用来出城门。皇上说不定今天就会发现令牌被盗,你们一定要快一定要赶在皇上派人通知隽不疑之前出长安,否则一定要快云歌有深深的抱歉,因为一旦失败,所有参与此事的人只有死路一条。
来人立即飞身隐入了风雪中:我们一定尽力
云歌的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从这一刻起,很多人的性命都在以点滴计算,而她唯有等待。
刘询目送着云歌出了殿门,很久后,才收回了目光,看向案上的梅花,只觉得从鼻端到心里都馨香萦绕。仿似自己不是坐在温泉宫里,而是回到了很久以前的少年时代。
踏春时节,柳丝如轻烟,浅革没马蹄。锦衣少年、宝马雕鞍,在黄莺的娇啼声中,呵护着高贵优雅的仕女谈笑而过。他们遥不可及,居高临下。在经过一身寒衣的他时,他们或视而不见、态度傲慢,或出言呵斥、命他让路,却不知道这个他们随意轻贱的人原本在他们之上。
在萦绕的梅花香中,过去与现在交融错乱。那个一身寒衣的少年正在乱莺啼声中,一边欣赏春色,一边折下梅花,笑赠佳人,而从他们身边走过的人都在频频回头。
刘询微笑着坐了很久后,吩咐七喜去拿奏折,准备开始处理政事。
太医建议刘询到温泉宫的初衷是想让他远离政务,清心休养,可刘询丝毫未懈怠政事,每天都会将送来的公文、奏折仔细批阅。
有些奏折批阅后就可以,有些奏折却还需要加盖印鉴,所以吩咐完七喜后,他又亲自起身去室内,准备开启收藏印鉴和令符的暗格,取出印鉴备用。
他的手搭到暗格机关上,按照固定的方法,打开了暗格,所有的印鉴和令符都呈现在了他眼前。
云歌一遍遍问自己,我真的只能等待了吗
不一定还有可以帮到他们的方法,一定有不能让他们独自而战,我还能做什么还能做什么只要拖住刘询,让他越晚发现令符丢失,所有人就越多一分生机。可是怎么拖住他呢再返回去找他肯定不行刘询聪明过人,如果我表现太过反常。他一定会起疑心,察觉事有蹊跷,反倒提前败露。
究竟怎么样才能让刘询觉得不是外人在刻意干扰他,而是他自己作的决定
她猛地转身疯跑起来。
当云歌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书阁中时,孟珏的眼色沉了一沉。
刘夷欢喜地站起来:姑姑。看了看孟珏,又迟疑着改口:师母。
云歌走到刘夷面前蹲下:你想去打雪仗吗
刘荧笑看了眼孟珏,不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
云歌望向孟珏,孟珏颔首同意。她立即牵着刘夷向外行去,又吩咐小宦官去叫皇后。
她和刘爽捏好雪团,偷偷在树后藏好。许平君刚到,两人就一通猛扔,砸得许平君又跳又叫。
刘夷看到母亲的狼狈样子,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
许平君看到儿子的样子,心头一酸,这才是孩子该有的样子呀
她随意抹了抹脸上的雪,就匆匆去捏雪团,又扬声叫身边的宫女:他们两个欺负我一个,快点帮我打回去
宫女们见她被云歌打成那样,都丝毫未见怪,遂放心大胆地加入战局,帮皇后去追打云歌和太子。
两拨人越打越激烈,兴起处,全都忘了尊卑贵贱,叫声、笑声、吵声不绝于耳。
随着暗格的打开,刘询正要细看所有的印鉴和令符。忽然,窗外传来惊叫声和欢笑声,刘询皱了皱眉,侧头看向外面。本以为不过一两声,不想竟然一阵又一阵地传来,他不禁动了怒,谁的胆子这么大敢在他的殿外喧闹七喜干什么去了竟然由得他们放肆
随手将暗格关好,暗藏不悦地向外大步走去,还未走到殿外,七喜就从外面急匆匆地跑进来:皇上,奴才刚命人去查探过了,是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和孟夫人在打雪仗,所以奴才就没敢多言,先来请示皇上,皇上的意思是
刘询的眉头慢慢展开,笑了起来:他们倒是好雅兴。走看看去
七喜笑应了声是,立即去拿斗篷,服侍刘询去看热闹。
皇后和几个宫女是一队,云歌和刘真是一队,人少力弱,已被打得全无还手之力,只能借助山石树木躲避。可惜只两个人、四只眼睛,根本躲都躲不过来。
刘询站在高处看了一会儿,扬声说:羊角士。
云歌立即反应过来,一推刘爽,指向九宫上角,他忙把手中的雪团狠狠砸出去。哎哟一个要偷偷潜过来的宫女被砸得立即缩了回去。
花十象。
云歌轻声下令,刘夷和她立即左右分开,各自迎战,将两个从左右角包攻的宫女打了回去。
肋道。
刘询用的是象棋术语,他的每句话,许平君她们也能听到,可就是不明白刘询到底指的是哪个方向,又是何种战术,所以听到了也是白听到。
在刘询的指挥下,云歌和刘夷敌不动我不动。可敌人一旦动,他们却总能后发制人。
许平君不依了,嚷起来:皇上,君子观棋不语
刘荧着急,立即探头大叫:父皇是锄强助弱,侠客所为
云歌想摁他的脑袋,已经晚了,一个雪团滴溜溜地砸到了他头上。
刘询大笑起来:真是头憨虎中了你娘的声东击西、引蛇出洞。
虽看不到许平君,可她欢快的笑声飘荡在林间。
刘夷见到父母的样子,也高兴地笑起来,雪仗打得越发卖力。
这场雪中大战一直打到晚膳时分才散。刘询龙心大悦、玩性尽起,索性吩咐御厨准备晚宴,召随行的大臣和他们的家眷赏雪品酒、对梅吟诗。
君臣欢闹到深夜,才尽兴而归。
孟珏和云歌一前一后回到屋中,各自休息。
云歌疲惫不堪,却无丝毫睡意,在屋子里来回走着,时不时地咳嗽一声。
孟珏也未歇息,听到隔壁不时传来的咳嗽声,走到窗前,推开窗户,遥望着月色,任寒风扑面。
一更时分,三月匆匆而来,凑到窗下,小声说:刚收到师弟的飞鸽传书,大公子已出长安,公子吩咐送给大公子的礼物,师弟也已经送到。
孟珏点了点头,三月悄悄退下。
孟珏去敲云歌的门。
谁
是我,有话和你说。
云歌拉开了门,不耐烦地问:什么
刘贺已出长安。
云歌绷着的背脊突然软了,扶着门框好似站都站不稳:你如何知道的
四月也算我的人,难道你希望我坐看着她往死路上走后面的事情你就不用再操心,刘贺的武功心智都不比刘询差,他输的是一股决绝和狠劲。
云歌神情黯然:现在的刘贺不是当年的大公子了,他现在究竟是醉是醒都不清楚。
孟珏淡淡地说:我已命人把红衣的棺柩带给刘贺,他就是醉死在酒坛子里了,也得再爬出来。
云歌隐约间明白了几分刘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原因,悲悯中也认同了孟珏的推断,不错刘贺绝不会再允许任何人惊扰红衣。云歌冷冷地说:你若不想毁了你的锦绣前程,最好回去蒙头睡觉。她砰的一声将门摔上,想着抓紧时间,还能睡一两个时辰,立即向榻边走去。至于明天怎么办,即使天要塌下来,也先养足精神。
孟珏静静地站了会儿,转身回屋。
半夜,刘询正睡得香甜,何小七慌里慌张地爬进寝殿。
刘询立醒,沉声问:什么事
何小七一边磕头,一边禀奏:接到隽不疑大人传书,说说已经放刘贺出长安。
什么
刘询猛地坐了起来,一把扯开帘帐,怒盯着何小七。
何小七硬着头皮,将隽不疑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刘询赤着脚就跳下了榻,几步走到墙壁前,打开暗格,收令牌的匣子已不见。他脸色铁青,眼中又是伤又是恨,声音冰寒彻骨:我要刘贺的人头。
是。何小七磕了个头,赶忙起身,向外疾掠去。
刘询悲怒交加,连她都会最终辜负了他的信任这件事情绝非她一人能做,还有孟珏肯定是孟珏指使的她,可是孟珏如何知道兵符、印鉴的收藏地方还有开启机关的方法不可能是云歌登基后,他特意将未央宫、温泉官所有的机关暗格都重新设置过,即使云歌以前见过也没用。也不可能是身边的宦官,他们没有这个胆子那么是谁能是谁这个人一定是他亲近信任的人。
刘询回身看到榻旁的梅花,枝头的俏丽全变成了无情的嘲讽。他突然举起玉瓶,狠狠地砸到地上,巨响中,立即香消玉殒。冷水荡着碎花慢慢淌过他的脚面,他却只一动不动地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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