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竹解释道:云歌要被砍头的告示贴到了敦煌郡,知情人就立即赶来向三少爷通报消息,不是我们不信任孟公子,实在是兄妹连心,没有办法不担心,请孟公子见谅。孟珏神情黯淡,向阿竹作揖,哪里敢怪罪当年曾在云歌双亲面前许诺过照顾她,不想照顾成了这样,该是我向你们赔罪。阿竹侧身避开,温和地说:我相信公子已经尽力,只是我家少爷的脾气,还望公子看在云歌儿的份上勿往心里去。孟珏点了点头。
我们刚到长安,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云歌究竟做了什么要被砍头
孟珏没有回答,半晌后,才说:如果云歌想说,她会自己告诉你们。他犹豫了一会,还是走向了屋子,到了门口,却再不往前。这几日,如木偶人一般的云歌,终于有了几分人气,低头而坐,眼泪一颗颗地滴到被上。坐在榻侧的男子,盯着云歌,剑眉深锁,似乎很生气。兄妹两人,一个只是坐着,一个只是垂泪,大半晌都一句话不说。
以男子的寡言少语也终于受不了了,云歌儿,你哑巴了我问究竟谁欺负你,你怎么一句话不说哪里来的这么多眼泪云歌仍只是沉默地掉眼泪。
云歌自小是个话篓子,没人搭理都能自己和自己嘀咕半日,几曾沉默过男子又是心疼,又是气闷,平生第一次放软了声音说话,谁欺负了你,你告诉哥哥,我帮你有仇的报仇,有怨的解怨,好不好收拾完了他们,就带你回家,你想要什么,我都帮你去寻,你想要去哪里玩,我也都陪你去。没想到云歌的眼泪不但没有停,反倒一下扑到他怀里,呜呜地哭起来。
三哥有些无措,云歌儿只在二哥面前会如此,在他面前一贯嘴硬调皮,他身子僵硬,似乎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一会后,才学着二哥的样子,轻拍着云歌的背,只是做来极不习惯,脸上的表情很是古怪。他看向站在门口的孟珏,孟珏抱拳一礼,他却只微挑了挑唇角,眼中全是不屑的讥讽。
孟珏淡淡一笑,好似淡然自若,实际全身都在戒备,只要云歌的手指指向他,下一瞬到的肯定就是她三哥的刀锋。云歌哭了会儿,慢慢收了泪,靠在三哥的肩头问:我还以为你们都不要我了爹呢娘呢二哥呢你们怎么都不来看我如果三哥能早点到,也许一切云歌说着话,眼睛里面又有了泪光。
这丫头把砍头当家族聚会吗三哥微蹙了蹙眉,没有回答。
阿竹回道:老爷和夫人还不知道,去年他们从吐蕃回来时,路经达坂山,碰上雪崩
什么云歌现在如惊弓之鸟,一点刺激,就脸色煞白。
阿竹忙道:老爷和夫人性命无忧,只是人被困在了山谷中,一时半会儿出不来,怕是要等到春天,待雪化一些,才能设法出来。那,那
小姐不用担心,三少爷会把食物、衣服都准备好,雕儿会把东西都带进山谷。
三哥蹙着眉说:你别闲操心我看爹把那当成世外仙居了,竟然命我送毛笔和大食的地毯进去,还指定毛笔要用羊脖子上的毛做,地毯要大菊花样式的。二哥呢
三哥的脸色有点难看。
阿竹刚想说话,三哥不耐烦地说:全家最笨的是你二哥的事情,他自己会摆平,实在不行了,还有我,轮不到你操心,你的事情呢究竟怎么回事若没有重要事情,我们立即回西域。阿竹柔声问:小姐,我看你面色不好,是病了吗
云歌沉默了一会,说道:三哥,我的事情我也会自己处理好。我知道家里肯定有很多重要的事情等着你去办,你和阿竹先回去吧你不和我回家
云歌眼中泪意朦胧,现在不,等我处理完一点事情,我会回去的。
三哥凝视了一会儿云歌,点了点头。虽然是兄妹,可人生都只属于自己,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代另一个人的人生。三哥冷声说:不要让我下次冷不丁地又收到你要被砍头的告示
阿竹轻声说:三少爷一看到告示就立即上路,从知道消息到现在,几乎没休息过。
三日内从西域赶到长安,即使神骏的汗血宝马都会累呀何况三哥的身体本就不好。云歌自小产后,只觉得心里如结了冰,连血管里的血都是冷的,现在却觉得不管发生什么,总有一个小小角落会是暖的,好想就此缩回那个温暖的角落里面去,可是,想到孩子如果他活着的话,会有疼爱他的舅舅;会有武功高强的阿竹陪他玩;还有一个会做菜的娘,她会做给他天下最好吃的东西,她会带他去爬天山,去吐鲁番吃葡萄可是,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他什么都没有看到,就被人残忍地带走了
云歌抬眼看向了孟珏。
孟珏平静地微笑,一切情绪都被遮掩住。
云歌眼内的寒芒,刺入他墨黑的双眸中,很快就被吞噬干净,竟是激不起一点惊澜。
三哥突然说:云歌儿,我替你另安排一个住处。
云歌有些不解,难道三哥的势力伸展到了长安可父亲不是不许他们踏入汉朝疆域吗但能离开孟府,绝非坏事,云歌点了下头。三哥一言不发地抱起了云歌,向外行去。孟珏让到了一旁,三月想说话,却被孟珏的眼神阻止住。
这段日子以来,从未有过的安心。云歌窝在哥哥怀里,沉沉而睡,迷迷糊糊中觉得马在爬山,睁开眼睛一看,果然人在山道上。又行了一会儿,云歌看四周有不少墓碑,不禁问道:三哥,这是哪里
你小时候不是一直问,有二哥、有三哥,怎么没有大哥吗
嗯,可是爹娘总是不肯回答,每次我问,娘看上去又是伤心又是自责。二哥后来和我说不要再惹娘伤心,等我长大,他会告诉我的。三哥勒住了马,停在一个宏伟的陵墓前。
他抱着云歌跳下马,淡淡说:这就是大哥。
云歌啊的一声,因为小时候早已猜到大哥已死,所以惊讶远大于悲伤。大哥的坟墓竟在汉朝
她向前走了几步,仔细看墓碑上的字:哀侯 霍嬗 墓碑侧下方还刻着几排小字:嘉幽兰兮延秀,蕈妖yín兮中溏。华斐斐兮丽景,风徘徊兮流芳。皇天兮无慧,至人逝兮仙乡。天路远兮无期,不觉涕下兮沾裳。落款刻着思奉车子侯歌 孝武皇帝 刘彻云歌看到前面的诗还未觉什么,待看到孝武皇帝刘彻的落款时,猛地一惊,大哥是什么人武帝竟然会为他的离去而不觉涕下兮沾裳。云歌刚想问,却看三哥跪在了墓前,恭恭敬敬地连磕了三个头。见一贯倨傲冷漠的三哥都如此恭敬,她也忙跪了下来,面朝陵墓磕头,大哥,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也在长安,现在才来给你行礼。三哥行完礼后站了起来,云歌问:原来二哥的霍不是名,而是姓,大哥和二哥都姓霍,我们两个也姓霍,对不对我还一直以为我们和匈奴人一样,是没有姓氏的。哀侯大哥怎么会是汉朝的侯爷爹娘为什么不把大哥的陵墓迁走留大哥一人在这里,好孤单。三哥没有回答,目光看向了陵墓侧面,冷声说:霍大人已经听了很久,心中疑问应该已解。
霍光从松柏林中缓步而出,面色异样的苍白。
霍嬗霍光云歌心中一震,似乎明白了什么,本就还在病中,身子一软,就向地上倒去,阿竹忙抱住了她。霍光细细审视着三哥的面容,半晌后,好似才确认了一切,你叫什么名字
霍曜。
霍光笑着点头,日、月、星为曜,天地七星为曜,像大哥起的名字。看向云歌时,笑容却有些勉强,云歌是大哥的小女儿父亲的老来女。一向不多话的霍曜,又特意补了一句,我们家最宝贝的一个。
大哥他他霍光的脸色越发得没有血色,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爹和我娘都很好。霍大人应该不喜我在长安久呆,我会立即离开长安,不过云歌还想在长安再玩一阵子,我就把她托付给霍大人了。霍光怔了一瞬,刚想开口,霍曜却剑眉微扬,飘然退后,护住了云歌,唇角一丝冷笑,好个霍大人
半晌后,霍光听到陵墓四周悉悉漱漱的声音。
霍光忙道:不是我的命令。又扬声命令:是谁立即出来见我
只看霍成君策马而来,爹,女儿看你独自一人出城,放心不下,所以偷偷跟了来。女儿已经命人包围了这里,可爹爹你怎么霍成君怎么都想不明白,一贯谨慎小心的父亲怎么会和刺客如此接近,难道不怕再次被挟持吗霍光叫道:成君,命所有人都退下,你过来,爹有话和你说。
霍成君迟疑了一会儿,跳下了马,慢慢走到霍光身侧,惊疑不定地看看霍光,再看看云歌他们。
霍光指了指霍曜和云歌,语声艰涩,那是你的哥哥和姐姐,你过去给他们行个礼。
霍成君眼睛大瞪,嘴巴圆张,满脸震惊。
云歌却是蓦地扭转了头,紧咬着唇,身子不停地颤着。
霍光对霍曜说:供奉祖宗灵位的宗祠就在不远处,既然来了,就去给祖先上柱香吧还不知道有没有下一次。霍曜想了一瞬,点了点头。
霍曜带着云歌在霍氏的列祖列宗牌位前,依次磕头、敬香。行到霍去病的牌位前时,霍曜看牌位前面的香炉内香灰甚厚,香炉却纤尘不染,眼中的冷凝不禁淡了几分。云歌怔怔看了会儿霍去病的牌位,喃喃说:这就是爹爹的真名了,我听过这个名字的。
霍光对霍曜说:你放心回西域,云歌在长安一日,我一定会尽心照顾她一日。
霍曜拱手为揖,终于说道:多谢叔叔费心。
霍光看着他和大哥相似的容颜,眼眶一酸,忽觉得众多的计较、愤怒、不解、担心都不重要了。这么多年的恨憾不就是大哥莫名猝死、嫂子自尽吗不就是大哥的无后吗敬完香后,霍光让霍曜坐到他身旁,细细问着大哥和嫂子的一切。
霍光心情激荡下,恨不得让霍曜把所有的事情都仔细告诉他,可霍曜不喜说话,又心冷性淡,霍光问十句,他不过几个字就答了过去。霍光听得心急,却无可奈何,阿竹见状,说道:霍大人想知道什么,以后可以慢慢问云歌儿,云歌儿是个话篓子,一件小事,她都能讲一天。霍光看了眼缩坐在角落里的云歌,再看看缩坐在另一个角落的成君,只觉面上笑容僵硬,干笑了两声,将尴尬掩饰了过去。霍光想到霍曜常年在西域游走,心内一动,欲张口询问,却迟迟不能开口,只觉那个名字竟有千金重,压得舌不能言。霍曜见他再无问题,起身想走,霍光一急,不禁冲口而出,曜儿,你可听说过冯嫽
霍曜面容冷淡,只微微点了点头,就再无下文。
霍光想问,却不知道从何问起。流年匆匆,已是多少年过去了怔怔半晌,叹了口气,摆了摆手,你们兄妹还有许多话说,我不耽误你了,你去和云歌道别吧霍曜微一颔首,向云歌行去。
霍光将一切情绪都收到了心底,面上又带上了惯常的从容镇定。
立在灯旁的阿竹将刚才的一切尽收眼底,忽地开口说道:西域人怎么会不知道冯夫人的名字解忧公主在汉朝积弱的情况下,联西域诸国,阻匈奴、羌族。她将汉人的文化、医学传授给西域各族人,用怀柔的手段让西域各族对汉朝心生景仰,这些事迹,西域人尽皆知,可她的功劳至少一半来自冯夫人。霍光虽未说话,眼神却是一暗。好一会儿后,仔细打量着阿竹说:你这番话不是一般西域人说得出来的。阿竹的面容被面纱所遮,看不清楚神情,只听她接着说:我记得多年前,老爷、夫人还和冯夫人有过一面之缘,三人相谈甚欢,大醉而散。老爷很少赞人,却曾说过冯夫人和解忧公主是巾帼豪杰。霍光一呆,眼内神色似喜似愁,竟有几分少年人的扭捏,喃喃问:大哥大哥他真的这么夸赞她们
阿竹点了点头。
霍光忽又想起一事,既喜且忧地问:大哥当年威名赫赫,她又聪慧异常,她可猜到大哥的身份
阿竹道:我不知道。冯夫人也许猜到了,也许没有。
霍光低头不语。
阿竹向霍光静静行了一礼,退了开去。
霍曜坐到云歌身旁,看到云歌消瘦的面庞,十分心疼,连话都不愿多说的人,竟然重复问道:云歌儿,你真的不随我回去吗云歌呆呆地望着三哥。
霍成君是她的妹妹她深恨的人竟然是她的妹妹
她该怎么办
霍曜从怀内掏出一个东西,放到云歌手里。
触手柔软,云歌低头一看,眼泪顿时夺眶而出,急雨一般洒了下来。
乌黑的发绳,其上挂着一副女子的耳坠。自从星下盟誓后,它终于又回到了她的手中。
霍曜本是想让云歌开心,不明白怎么又把妹妹的眼泪招惹了出来,几分懊恼地说:我记得你小时候哭着闹着要这个东西,这次出来,看娘不在,我就给你偷偷带出来了,早知道如此,就不云歌紧握着发绳,哽咽着说:多谢你,三哥,真的,多谢你手中的发绳柔软温润,云歌的心却如被尖冰所刺、鲜血淋漓的痛。她俯在哥哥的肩头,低低却坚定地说:我要留在长安。霍曜扫了眼霍成君,问:你想留在霍府吗如果你不喜欢,我替你另找地方。
云歌下巴靠在哥哥的肩头,眼睛却盯着霍成君,一字字地说:就住霍府。
霍曜抚着云歌的头,极温和地说:只要你觉得高兴,不管你想做什么都去做,若需要帮手,就派人来找我,这世上,我只知道你一人是我妹妹,别人,我都不认识。不过,记住了,等心头舒服一点时,就忘记长安,回西域,我们叫上二哥一起去爬天山。三哥罕见的温柔中透着好似洞悉一切的理解,云歌眼泪哗哗直落,呜咽着点头,心中却明白天山依旧,人已不同。等云歌不哭了,霍曜牵着她,走到霍光面前,叔叔,侄儿告辞。
霍光站了起来,路上小心。见到你爹,就就兄弟二人只怕永无相见之日。这些年,他所做的事情,大哥应该全都知道,一切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霍光苦笑了一下,说:你安心回去吧我会照顾好云歌。霍曜对霍光行了一礼,转身而去。
云歌追送到门口,看三哥和阿竹翻身上马,策马离去。
寒夜中,三哥的背影越行越远,云歌觉得心中唯一的暖意也越去越远,到最后,只有掌中的一副耳坠,刺得掌心阵阵疼痛。霍光咳嗽了几声,清了清嗓子说:云歌,当心身子,不要站在风口里。过一会儿,等仆人备好马车,我们就回家。云歌将发绳小心地挂到了脖子上,轻抚了一下上面的坠子,默默走回了屋内。
一直不说话的霍成君却是猛地一下把怀中的手炉砸到地上,从榻上跳起,急匆匆地要冲出屋子。
霍光断然喝道:成君声音中有不容违背的威严和隐含的警告。
霍成君停在了门口,看不见她的神色,只看寒风吹拂,鼓得她的衣裙簌簌直抖。好一会后,霍成君缓缓回身,盯着云歌,行了一礼,姐姐见谅,是妹妹无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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