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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16.君心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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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君心我心

和刘弗陵一起爬山后,云歌以为一切都会回到从前。可是,她错了。

每日下朝后刘弗陵第一个去的地方依旧是椒房殿。他会和小妹把臂同游御花园,也会摘下香花赠佳人。现在的小妹,和云歌初相识时的她,已是判若两人,青涩褪去,娇媚尽显。

云歌却在沉默中一日日憔悴消瘦,在沉默中,等着她的心全部化为灰烬。偶尔,她会早起,或晚睡,在庭院、宫墙间,等着刘弗陵。凝视着他的离去和归来。

她用沉默维护着自己最后的一点尊严,可望着他的眼神,却早已经将心底的一切出卖。刘弗陵如果愿意看,不会看不懂。

他看见她时,会微微停一下,但他们之间过往的一切,也只是让他微微停一下。他沉默地从她身侧经过,远离。任由她在风中碎裂、凋零。

宣室殿内挂上了大红的灯笼,屋内地毯和墙上的挂饰上,随处可见龙凤双翔图案。

没有人肯告诉云歌将要发生什么。

富裕,你去打听一下,宫里要有什么喜事了吗

皇上要和皇后行圆房礼。富裕打听回来后的声音小如蚊蚋。

云歌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疼,沉默地弯下身子,一动不动,唇边似乎还有一丝笑意,额头却渐渐沁出颗颗冷汗。

刘弗陵晚上归来,洗漱完,刚要上榻,却看见密垂的纱帘下坐了一个人,双臂抱着膝盖,缩成小小的一团。他凝视着纱帘下若隐若现的绿色身影,僵立在了地上。

陵哥哥,你还放弃皇位吗细微的声音中有最后的恳求。

刘弗陵很艰难地开口:这个位置固然有不为人知的艰辛,却更有人人都知的其他一切。我不放心把皇位传给刘贺或刘询,我想传给自己的儿子。

你要让小妹成为你真正的皇后

良久的沉默后,刘弗陵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是至少现在是。

我呢云歌抬头。

纱帘后的面容,隐约不清,可伤痛、悲怒的视线仍直直刺到了刘弗陵心上。刘弗陵袖下的手紧握着拳:我会对你好,呵宠你一辈子。目前除了皇后的位置不能给你,别的,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

云歌蓦然一把扯下了纱帘,身子不能抑制地轻轻颤抖:陵哥哥,究竟是我错了,还是你错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我错了,你也错了。我错在走了这么多弯路,到要放弃时,才知道原来自己太天真。你错在直到现在,仍不能稍作妥协。世事逼人,这世上哪里有十全十美为什么不肯长大为什么不能稍退一步

云歌盯着刘弗陵,眼内全是不敢相信,可在刘弗陵面无表情的坦然下,又一丝一缕地消失。最后,眼中的伤、痛、怒都被她深深地埋了下去,只余一团了无生气的漆黑。

她慢慢站起,赤着脚,走过金石地。

绿色裙裾轻飘间,两只雪足若隐若现。

刘弗陵胸内翻江倒海地疼痛,蓦地闭上了眼睛。

快要出殿门时,云歌突地想起一事,回转了身子,冷漠地说:皇上,昔日诺言已逝,请把珍珠绣鞋还给我。

刘弗陵身子轻震了下,一瞬后,才伸手入怀,缓缓地掏出了珍珠绣鞋。

刘弗陵欲递未递,云歌一把夺过,飘出了屋子。

刘弗陵的手仍探在半空,一个古怪的握姿势,手里却空无一物。

云歌觉得自己根本不认识自己。

她的父母、兄长都是顶高傲的人,她也一直以为自己会如卓文君一般,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朱弦断,明镜缺,锦水汤汤,与君长诀可她原来根本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刚烈。

也许因为这个人是她的陵哥哥,也许只是因为她的感情已经不能由自己控制,不管她的眼睛看到了多少,不管她的耳朵听到了多少,她心里仍是有一点点不肯相信。

因为心底一点渺茫的光,她抛下了骄傲,扔掉了自尊,站在了上官小妹面前。裙拖湘水,鬓挽巫云,带系柳腰。袅娜、风流尽显。云歌第一次发觉小妹虽身材娇小,身段却十分玲珑。

小妹有无法抑制的喜悦,在云歌面前转了个圈:云姐姐,好看吗裙子是新做的,皇上说我不适合穿那些笨重、繁复的宫装,特意帮我选的这套衣裙。云歌从未见过这样的小妹,明媚、娇艳、快乐。小妹以前像屋檐阴影下的一潭死水,现在却像枝头绽放的鲜花。云歌自问,还有必要再问吗答案已经如此明显。应该微笑着离去,至少还有一些残留的自尊。

可是,她的心根本不受她控制。

小妹,皇上真的喜欢你吗

小妹脸色蓦沉,眼神尖锐地盯着云歌,但转瞬间又把不悦隐去,含笑道:云姐姐,我知道在皇上心中,我再怎么样,也比不过你。不过,我自小就被教导要与后宫姐妹和睦相处。只要云姐姐对我好,我也会待云姐姐好,我不会让皇上为难。云姐姐不必担心将来。言下之意,她若敢轻越雷池,小妹也不会客气。

云歌不在意地继续问:小妹,皇上待你好吗

小妹虽有些恼,更多的却是娇羞和喜悦,一如其他十四五岁情窦初开的少女。手指绕着腰间的罗带,低着头,只是笑。

很久后,才小声说:皇上待云姐姐更好。小妹不能理解,云姐姐,你在想什么难不成你还怕我抢走了皇上

云歌微笑:不,他本来就是你的。是我错了。就这样吧不是本来就想过让他和小妹在一起的吗可是心为何如此痛

我没有想过独宠后官,皇上是我们的,也是天下万民的。皇上只是现在还不方便册封你,等我们圆房礼后,皇上肯定会尽快册封你的,我也会帮着你的,你不必担心霍光阻挠。小妹满脸娇羞,拿起几件首饰给云歌看,云姐姐,你帮我看看,今日晚上我该戴什么首饰。

他心中有你,不管戴什么,都会很美。云歌向小妹福了福身子,转身离去。

云歌一人坐在淋池边,静静看着接天荷花。

司天监说今日是大吉日。

今日是刘弗陵和上官小妹的大吉日,却不是她的。

远处的喜乐隐隐可闻。

云歌探手捞了一片荷叶,撕成一缕一缕,缓缓放进嘴里慢慢嚼着,本该异香满唇齿的低光荷却全是苦涩。

相随相随

当日言,仍在耳。

只是他忘记了说,他要牵着另一个人的手相随。可她的舟太小,容纳不下三个人。

云歌对着满池荷叶、荷花,大声叫问:你们也听到了他那天说的话,是不是是不是

荷花无声,月光冷寂。

算算时辰,吉时应该已到。

云歌随手想将未吃完的荷叶扔掉,心中一痛,又缩回了手,将荷叶小心地塞进了荷包。

起身去宣室殿和椒房殿,她要仔细地将一切看清楚。十年盟约已成灰烬,她要把灰烬中的所有火星都浇熄。胳膊粗细的龙凤烛插满殿堂,七彩孔雀羽绣出的龙风共翔图垂在堂前。轧金为丝,雕玉为饰,大红的喜字宫灯从宣室殿直挂到椒房殿,地上是火红的猩猩毡,虚空是大红的灯笼,到处通红一片。乍一看,觉得俗气,看细了,却觉得唯这极致的俗气才能真正渲染出铺天盖地的喜气。

赞者高呼:吉时到。

鼓瑟齐鸣,歌声震耳。

桃之天天,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刘弗陵腰系红带,身披红袍,从宣室殿缓步而出,沿着红毯向椒房殿行去。突然,他的步子顿住。

只见一袭绿裙在不远处的凤阁上随风轻摆。

万红丛中一点绿,刺得人目疼。

她在暗,他在明。

他看不清楚她,而他的一举一动却会尽人她眼。

皇上站立不动,赞者着急,却不敢出声催促,只能轻轻抬手,让鼓乐声奏得更响。

在鼓乐的催促下,刘弗陵面带微笑,一步步走向椒房殿。一截红毯,如走了一生。但无论多慢,最终还是走到了椒房殿前。

殿门缓缓打开,上官小妹身着大红凤冠霞帔,端坐在凤榻上。

老嬷嬷将谷草秆、麸皮、瓜子、花生、核桃、栗子大把大把地撒到小妹脚前,同时高声念诵赞词。

刘弗陵踩着象征多子多孙的喜果,坐到了小妹身旁。

礼者捧上合卺酒,刘弗陵和上官小妹头并头,臂把臂,举杯共饮。杯中酒未尽,阁上的绿裙在风中倏忽一个飘扬,消失不见。

刘弗陵手中的杯子一颤,未饮尽的酒洒在了小妹的袖幅上。

上官小妹身子震了下,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酒喝完。

云歌一步步离开。

身后,椒房宫的朱红殿门缓缓合上;身前,只有黑漆漆、看不到一点光的漫长余生。

红色、喜庆、鼓乐,都消失,只有安静的黑暗笼罩着她。

走出未央宫,站在宫桥上,云歌停下了脚步。

前方,是离开长安的路;后面,是威严的大汉皇宫。

云歌突然用力,将一直紧握在手中的绣鞋撕裂,上面的珍珠悄无声息地落到水中。

云歌看着两手中各一半的绣鞋,平平伸出双手,倾斜,绣鞋从手心滑落,随流水而去。

云歌再未回头,直直向长安城外行去。

刚出城门未久。

孟珏牵马而来:云歌。

云歌冷冷看了他一眼,从他身侧走过。

盂珏牵着马,沉默地走在云歌身侧。

行了许久,云歌凝视着夜色深处,终于开口问道:你来做什么

送你一程。

云歌不再说话。

长亭更短亭,孟珏竟是送了一程又一程。行出长安城老远,他仍然没有回去的意思。

云歌道:你回去吧回家的路,不会迷失。

孟珏未说话,仍然陪着云歌行路。

云歌叹气,指了指前面直通天际的路:你要陪我一直走下去吗又指了指身后的长安城,你舍得那里吗

孟珏沉默了一瞬,停住了脚步:见到你三哥,代我向他问好。

云歌诧异:你认识我三哥转念间,又是一声冷哼,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你行事前的准备功夫做得真足只怕你比我还清楚我家的事情,我正在纳闷我爹娘为何会离开汉朝,你是不是也知道,说给我听听。

我的确打听过,但毫无头绪。刘彻残忍嗜杀,卫太子之乱时,长安城死了几万人,知道旧事的人已不多。零星知道的几个人也都成了隐者,无处可寻。

云歌冷嘲:原来盂公子也有办不到的事情。

孟珏笑中有苦涩:云歌,这个世上,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如你一般,平安、富足地长大。我每走一步,若不小心,结果不是走错路,而是万劫不复。也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用对与错判断,更多的人是在对错之间行走,譬如我对霍成君,刘弗陵对上官小妹,我们只能在现实面前选择。

云歌猛地敲了下自己的头:我们长安城相识,长安城别离。今后你是你,我是我,我还和你纠缠这些事情做什么

孟珏微笑地凝视着云歌:

云歌,长安城内,我一切的刻意都不是为了认识,而是为了重逢。纠缠,在很多年前就已经开始;结束孟珏的声音温柔,却坚决,永不。

云歌愕然:重逢

孟珏将手中的缰绳交给云歌:回家好好休息,我给你一段时间养好伤口。等我忙完这一段,好好盖一座大府邸,我会去接你。

孟珏,你把话说清楚,你是不是又玩什么阴谋

孟珏淡淡说:才发现梦中的完美君子原来也是如我们一般的凡夫俗子,你现在不会有心情听一个很长的故事。等将来,我会一点一滴都告诉你,你不听都不行。

刻意忽略的疼痛,刹那席卷全身,云歌屏住呼吸,方可站稳身子。她疲惫地说:他和你不一样。孟珏,我不会再见你。牵过了马,谢谢你的马。

孟珏淡嘲:只是你以为他和我不同,他并没有和我不同。

云歌的力气已经全部用来镇压心中的伤痛,再无力说话。紧拽着马鞍,翻身上马,人如箭一般飞出。

孟珏凝视着马上的绿衣人儿。

她竟一次都未回头

脑中闪过,很多年前,一个绿衣小人,一边忙着追赶哥哥,一边还不忘频频回头看他,殷勤叮咛。

当马儿冲出的刹那,云歌憋着的泪水,汹涌而下。原来大漠中的相遇,竟只是为了这一刻的诀离。她为什么没有听从父母的话为什么要来长安如果不来长安,一切都会永远停留在星空下的相遇,陵哥哥会永远活在她心中。

她嘴里对孟珏固执地说他和你不一样,可是心中明白,刘弗陵和孟珏并没有不同,她只是还没有勇气把自己的伤口摊出来看。

每一条道路,每一片树林,都是熟悉。

长安城外的道路,刘弗陵带她走过多次。

回望着骊山,骊山上的一幕幕又浮现在眼前。越想控制着不去想,反倒越想得多。

云歌蓦然勒马。

胸膛剧烈地起伏,思绪急促地回转。

她猛地调转马头,疾驰回长安城。

不陵哥哥和孟珏不一样

心中的迷障散去,很多疑点都浮现在她面前。

当日骊山中,她想偷偷溜走,却不料陵哥哥早等在外面相候。可这一次,从始至终,陵哥哥都没有挽留过她。霍成君献舞,陵哥哥特意命人回宣室殿拿箫,之后又和她商量如何应付霍光。可这一次,陵哥哥竟是只字未和她商量。除非陵哥哥已经对她无情,可是不可能,这点连陵哥哥也不敢否认。最最重要的是,陵哥哥和孟珏、刘病已、刘贺绝不一样。云歌恨得想扇自己一耳光,她怎么会相信陵哥哥说的话呢

孟珏听到身后听导听导的马蹄声,以为是路人,让到了路旁。云歌从他身边飞驰而过,他惊诧地叫:云歌

云歌马速未减,只回头叫道:他和你们不一样,我是天下最蠢的笨蛋疾驰到了宫门口,想着如何才能进去。这个鬼地方,真是出难,进更难

两个太监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惊讶地说:姑娘不是已经走了吗

云歌说:我又回来了。你们是失望,还是高兴赶紧想法子带我进去,否则我非扒了于安的皮不可。

两个太监忙带云歌进宫,小声和她说:好姑娘,奴才们都已经和于总管禀报,说您已经离开长安了,现在您又冷不丁地回来,于总管若责骂我们

我会和于安说清楚的,他要先考虑考虑自己的安危,不会有工夫收拾你们。

大红灯笼依旧高高挂着,喜气仍洋溢在空气中。

可殿内却是漆黑一片。

于安看到云歌,眼睛立即直了,面上表情古怪,也不知道是喜是愁。云歌狠狠瞪了他一眼,小声问:于大总管怎么没在椒房殿侍候

于安嘴巴还十分硬:皇上临幸后妃,并不需要留宿。

云歌冷哼:我回头再找你算账

说着就要往寝宫走,却被于安拉住。

云歌瞪着于安,眼内有火,还要拦我不要以为我没有办法修理你

皇上不在寝宫。于安指了指云歌住的厢殿。

云歌眼内骤然潮湿。

黑暗中,一人安静地躺在云歌的榻上,枕着云歌的枕头,手里还握着云歌平日用的团扇。

显然没有睡着,云歌推门的声音很轻微,却已经惊动了他。

出去嗓音喑哑、疲惫。

脚步声依旧向榻边行来,刘弗陵皱眉看向来人,手里的团扇掉到了地上。云歌跪坐到榻侧,捡起团扇,朝他扇了扇:不在椒房殿内抱美人,在这里拿着把扇子玩

你你不该回来。

这一次,你就是拿剑刺我,把我的心掏出来,剁成碎块,我也不会离开,你不用再想任何花招了。

刘弗陵无法出声,半晌后,微微颤抖的手去碰云歌的脸颊。云歌侧头,重重咬在他的手上,眼里的泪滴在他手背上。刘弗陵一动不动,任由云歌发泄着不满。

云歌觉得嘴里一丝腥甜,忙松口,刘弗陵掌上已是一排细密的齿印。云歌却又心疼,忙用手去揉:你不知道叫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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