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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莲舟唱晚
刘弗陵越来越忙碌。
云歌的日子却越来越安静。
她帮不上什么忙,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不再给他添任何乱,所以云歌尽力收起自己杂七杂八的心思,规规矩矩地做一个淑女,连红衣那里都很少去拜访。常常在宣室殿内,一卷书,一炉香,就是一整天。
毕竟本性好动,不是不觉得无聊,可是想到再过一段时间,就会彻底飞出这里,心思也就慢慢沉淀下来,怀揣着她和刘弗陵的小秘密,喜悦地等着那一天的来临。
在云歌一天天的等待中,黑夜越来越短,白日越来越长,春的缤纷换成了夏的浓郁。
云歌觉得自己已经睡了很久,可睁开眼一看,几缕斜阳照得室内更加明亮。这天怎么还没有黑她望着碧茜纱窗,数着一个个的窗格子。
很无聊吗一个人坐到了榻侧。
云歌惊喜:怎么今日天未黑,你就回来了没有事情忙了吗
准备得差不多了,可以慢慢开始行动了。刘弗陵回道。这段时间他又清减了不少,脸上颇有倦色,但因为喜悦,精神却显得十分好。
云歌一下子坐了起来:你选择了谁又赶忙说,不要告诉我是谁,我不善于在熟悉的人面前撒谎,我怕我会露了形迹。
刘弗陵微笑:他们二人都很好,目前还没有看出来谁更适合。
云歌点头:你准备得如何了
我已经将赵充国将军调回京城,升杜延年为太仆右曹,右将军张安世虽然十分谨小慎微,在我和霍光之间不偏不倚,但是他的哥哥张贺却有豪侠之风,握一发制全身,我把张贺握在手中,不怕他会帮霍光
云歌惊讶:张贺张大人你让病已大哥出面,不管什么事情,张大人都会尽力。
原来这样。刘弗陵明白过来,看来真如他人所说,朝中仍有一些念卫太子旧恩的人。
究竟还有谁和他有交往,你要去问病已大哥。
刘病已不会告诉我的,臣子心系旧主是大忌。
云歌叹了口气:谁叫你是皇上呢
刘弗陵不在意地笑:我心中有数就行了。不给你讲这些事情了,说了你也听不明白。你个糊涂家伙,只怕现在才知道右将军张安世是张贺的弟弟。
云歌吐舌头:张大人官职低微,我怎么能想到他的弟弟竟然官做得这么高那么多文武官员,要一个个记住他们的名字都费力,还要再理清楚彼此之间的亲戚关系,皇帝果然还是要聪明人才能胜任你这么聪明
刘弗陵笑敲了下云歌的头:不用来绕我,有什么话直接说。
云歌眉尖微蹙:小妹的病已经好了,霍光应该会重提霍成君进宫的事情,你想好如何应付了吗
刘弗陵的笑淡了,一时没有说话。一般人都会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压力,何况皇帝呢皇子关系着整个江山社稷,在这个问题上,朝堂内没有一个官员会站在他这边。
云歌看到他的神情,忙笑着说:你晚上想吃什么我做给你吃。
刘弗陵握住云歌的手说:我会想办法处理好霍成君的事情,你不要担心。
云歌笑着点了点头。
刘弗陵笑说:听闻淋池的低光荷开了,贺奴嚷嚷着这段日子太累,晚上要去游湖。我已经命御厨准备小菜、鲜果、糕点,晚上边赏荷边吃,你看可好
云歌大乐:还是贺奴得我心意。
云歌闷了很久,洗漱停当,就已经按捺不住,拉着刘弗陵直奔淋池。不知道武帝当年从何处寻了此异花,淋池荷花与别处的荷花不同。一茎四叶,形如骈盖,日光照射时叶片低首,所以称为低光荷。每到花开季节,芬芳之气十余里外都可闻到。最神奇的是,荷叶食后能令人口气常香,所以宫内妃嫔,宫外命妇,都极其喜欢此荷,以能得一枝半叶为荣。
此时太阳还未西落,碎金的光线映在片片低首的碧绿荷叶上,金碧交加,紫光潋滟。
一朵朵碗口大的荷花,或洁白,或淡粉,三三两两地直铺叠到天际。风过时,叶动,光动,花动,水动。光影变化,色彩流离。
云歌喜悦地叫:整日锁在屋中,看看我差点错过了什么
其他人都还未到,但刘弗陵看云歌已等不及,遂命人放小船。云歌把船上持桨的太监赶下了船:不用你划,我自己会划船。
于安担忧:皇上
刘弗陵看了他一眼,于安不敢再多言。
云歌在于安不信任的目光中,把舟荡了出去。
小舟越行,荷花越茂密,渐渐四周都是荷花,两人身在荷叶问,已经看不到岸上的人。
云歌久未活动,划了不久,额头就有细密汗珠沁出,脸颊透着健康的粉红,人面荷花两相映,自是一道风景。
云歌看刘弗陵只盯着自己看,笑嗔:你干吗老是盯着我看我又不会比荷花更好看
刘弗陵微笑不语,随手摘了一枝大荷叶,倒扣在云歌头上,充作帽子遮阳。
游湖的乐趣,一半在划船上。云歌不想刘弗陵错失划船之乐,把桨递给他:我教你划船。
刘弗陵笑:你真把我当成什么都不会做的皇帝了皇帝小时候也和一般孩子一样贪玩好闹。说着,接过桨开始划,几下后,动作渐渐流利,划得不比云歌差。
云歌惬意地缩躺在船上,随手扯了自己帽子边缘的荷叶放进嘴里。
果然清香满口。撕了一片,探身喂给刘弗陵。
船随水走,本就有些摇晃,刘弗陵张嘴咬荷叶,云歌身子一晃,往前一倾,刘弗陵含住了她的手指。
两人都如触电,僵在了船上,只小船晃晃悠悠,随着水流打转。
云歌低着头抽手,刘弗陵却握住了她的手,另一只手去揽她的腰,俯身欲吻云歌。
云歌只觉荷叶的幽香熏得人身子软麻,半倚着刘弗陵的臂膀,闭上了眼睛。刘弗陵的唇刚碰到云歌唇上,云歌脑内蓦地想起对孟珏的誓言,猛地一把推开了他:不行
云歌用力太大,刘弗陵又没有防备,眼看着就要跌到湖中,云歌又亟亟去拽他,好不容易稳住身子,已是湿了大半截衣袍。
船仍在剧晃,两人都气喘吁吁。
刘弗陵的手紧紧扣着船舷,望着连天的荷叶说:是我不对。看似平静的漆黑双眸中,却有太多酸涩。
云歌去握他的手,刘弗陵没有反应。
陵哥哥,不是我,我不愿意。只是因为陵哥哥,我愿意的,我真的愿意的。云歌不知道该如何让他相信,只能一遍遍重复着愿意。
刘弗陵的心绪渐渐平复,反手握住了云歌的手:是我不对。刘弗陵眼中的苦涩受伤,都被他完完全全地藏了起来,剩下的只有包容和体谅。
云歌知道只需一句话,或者一个动作,就可以抚平刘弗陵的伤,可她却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她突然十分恨孟珏,也十分恨自己。
陵哥哥,等到明年,你不管想做什么,我都愿意,都绝不会推开你。云歌脸颊的绯红已经烧到了脖子,却大胆地仰着头,直视着刘弗陵。
云歌的眼睛像是燃烧着的两簇火焰,刘弗陵心中的冷意渐渐淡去,被云歌盯得不好意思,移开了视线:被你说得我像个好色的登徒子。西域女儿都这般大胆热情吗
云歌拿荷叶掩脸,用荷叶的清凉散去脸上的滚烫。
刘弗陵划着船,穿绕在荷花间。
夕阳,荷花。
清风,流水。
小船悠悠,两人间的尴尬渐渐散去。
云歌觉得船速越来越慢,掀起荷叶,看到刘弗陵脸色泛红,额头上全是汗。
陵哥哥,你怎么了
刘弗陵抹了把额头,一手的冷汗:有些热。对云歌笑了笑,大概划得有些急了,太久没有活动,有点累。
云歌忙摘了一片荷叶,戴在他头顶,又用自己的荷叶给他扇风:好一些了吗
刘弗陵点了点头。
云歌拿过桨:让奴家来划,请问公子想去哪个渡头
刘弗陵一手扶着船舷,一手按着自己胸侧,笑说:小姐去往哪里,在下就去哪里。
云歌荡着桨,向着夕阳落下的方向划去。
一轮巨大的红色落日,将碧波上的小舟映得只一个小小的剪影,隐隐的戏谑笑语,遥遥在荷香中荡开。
奴家若去天之涯呢
相随。
海之角呢
相随。
山之巅呢
暮色四合时,云歌才惊觉,在湖上已玩了许久,想着刘贺肯定等急了,匆匆返航。
未行多远,只见前面一艘画舫,舫上灯火通明,丝竹隐隐,四周还有几条小船相随。
刘贺也看见了他们,不满地嚷嚷:臣提议的游湖,皇上却抛下臣等,独自跑来逍遥。过墙推梯,过河拆桥,太不道义了。
行得近了,云歌看到刘询和许平君共乘一舟,刘贺和红衣同划一船,孟珏独自一人坐了一条小舟。于安和七喜划了条船,尾随在众人之后。
云歌有意外之喜,笑朝许平君招手:许姐姐。
看到刘弗陵,许平君有些拘谨,只含笑对云歌点了下头,赶着给刘弗陵行礼。画舫上的侍女有的吹笛,有的弹琴,有的鼓瑟。
画舫在前行,小船在后跟随,可以一面听曲,一面赏景。
若论玩,这么多人中,也只得刘贺与云歌有共同语言。
刘贺得意地笑问云歌:怎么样
云歌不屑地撇嘴:说你是个俗物,你还真俗到家了。今晚这般好的月色,不赏月,反倒弄这么个灯火通明的画舫在一旁。荷花雅丽,即使要听曲子,也该单一根笛,一管箫,或者一张琴,月色下奏来,伴着水波风声听。你这一船的人,拉拉杂杂地又吹又弹又敲,真是辜负了天光月色、碧波荷花。
刘贺以手覆眼,郁闷了一瞬,无力地朝画舫上的人挥了下手:都回去吧
画舫走远了,天地蓦地安静下来,人的五感更加敏锐。这才觉得月华皎洁,鼻端绕香,水流潺潺,荷叶颤颤。
刘贺问云歌:以何为戏
云歌笑:不要问我,我讨厌动脑子的事情,射覆、藏钩、猜枚,都玩不好。你们想玩什么就玩什么了,我在一旁凑乐子就行。
许平君张了下嘴,想说话,却又立即闭上了嘴巴。
刘询对她鼓励地一笑,低声说:只是游玩,不要老想着他们是皇上、王爷,何况,你现在也是侯爷夫人,有什么只管说,说错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许平君大着胆子说:王叔,妾身有个主意,四条船,每条船算一方,共有四方。四方根据自己喜好,或奏曲,或唱歌,或咏诗,大家觉得好的,可以向他的船上投荷花,最后用荷花多少定哪方胜出,输者罚酒。只是,孟大人的船上就他一人,有点吃亏。
刘贺拍掌笑赞:赏了很多次荷花,却从没有这么玩过,好雅趣的主意。
扫了眼孟珏,我们多给他一次机会玩,他哪里吃亏了云歌,你觉得呢
云歌低着头,把玩着手里的荷叶,无所谓地说:王爷觉得好,就好了。
刘弗陵一直未出一语,刘贺向他抱拳为礼:第一轮,就恭请皇上先开题。
刘弗陵神情有些恍惚,似没听到刘贺说话,云歌轻叫:陵哥哥
刘弗陵疑问地看向云歌,显然刚才在走神,根本没有听到众人说什么。云歌轻声说:我们唱歌、作诗、奏曲子都可以,你想做什么
云歌说话时,纤白的手指在碧绿的荷茎上缠来绕去。刘弗陵看了她一瞬,抬头道:
清素景兮泛洪波,挥纤手兮折芰荷。
凉风凄凄扬棹歌,云光曙开月低河。
既应景,又写人,众人都叫好。刘病已赞道:好一句云光曙开月低河。
几人纷纷折荷花投向他们的船,不敢砸刘弗陵,只能砸云歌,云歌边笑边躲:喂,喂你们好生赖皮,这么大的船,偏偏要往我身上扔。
不多时,满头花瓣,一身芳香,云歌哭笑不得,对刘弗陵说:你赢,我挨砸。我们下次还是不要赢好了,这花蒂打在身上还是挺疼的。
云歌低着头去拂裙上的荷花,刘弗陵含笑想替云歌拂去头上的花瓣,却是手刚伸到一半,就又缩回,放在了胸侧,另一只手紧抓着船舷。
一直尾随在众人身后的于安,脸色蓦沉,划船靠过来,在刘弗陵耳边低语了一句,刘弗陵微颔首。
刘弗陵笑对众人说:朕有些急事要办,需要先回去。各位卿家不要因为朕扫了兴致,继续游湖,朕处理完事情,立即回来。
云歌忙道:我陪你一块回去。
刘弗陵低声说:是朝堂上的事情,你过去,也只能在一边干等着。不如和大家一起玩,许平君难得进宫一趟,你也算半个主人,怎么能丢下客人跑了我办完了事情,立即回来。
云歌只能点点头。
于安所乘的船只能容纳两人,他不愿耽搁工夫让七喜去拿船:云姑娘,你先和别人挤一下,奴才用这艘船送皇上回去。
刘贺笑道:孟珏的船正好还可以坐一个人,云歌就先坐他的船吧
云歌未说话,于安已急匆匆地叫:麻烦孟大人划船过来接一下云姑娘。
孟珏划了船过来。
刘弗陵对云歌颔首,让她大方对待:我一会儿就回来。
云歌点点头,扶着孟珏递过的船桨,跳了过去。
于安立即跃到云歌先前坐的地方,用足力气划桨,船飞快地向岸边行去。
刘弗陵一走,许平君顿觉轻松,笑说:我们现在只有三条船,那就算三方了,每船都两人,很公平。云歌,刚才你得的荷花算是自得了,不过可以让你点下家。
云歌感觉到所有人都在偏帮孟珏,没好气地说:就许姐姐你。
说完又泄气,有病已大哥在,他们很难输。
不料许平君胸有成竹地一笑,未等刘询开口,就吟道:水晶帘下兮笼羞娥,罗裙微行兮曳碧波。清棹去兮还来,空役梦兮魂飞。
除孟珏以外,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连刘询都像看陌生人一样盯着许平君。
不是许平君作得有多好,她这首咏荷诗比刘弗陵的咏荷诗还差许多。可是一年前,许平君还不识字。从一字不识到今日这首诗,她暗中下了多少苦功
许平君看众人都直直盯着她,心怯地看向孟珏,孟珏嘉许地向她点了点头,许平君才放了心,不好意思地说:不太好,各位就笑听吧
什么不太好简直太好了云歌大叫一声,亟亟找荷花,孟珏将刚折到手的荷花递给云歌,云歌匆忙间没有多想,立即就拿起,朝许平君用力扔了过去,许平君笑着闪躲,红衣的荷花也随即而到,躲了一朵,没躲开另一朵,正中额头,许平君一边嚷疼,一边欢笑。
云歌看孟珏想扔的方向是许平君的裙裾,不满地说:刚刚砸我时,可没省力气。
孟珏将荷花递给她:给你扔。
刘贺叫了声云歌,手里拿着荷花,努了努嘴,云歌会意而笑,忙抓起荷花,两人同时扔出,一左一右,砸向许平君。许平君看云歌扔的速度很慢,就先向左边躲,不料右边的荷花突然加速转道,先打到左边荷花上,然后两朵荷花快速地一起打中许平君的头。许平君揉着脑袋,气得大叫:大公子,云歌,你们两个欺负我不会武功
你先头又没说,扔荷花不许用武功。云歌向她吐吐舌头,一脸你奈我何的神气。
许平君盈盈而笑,点点云歌:下一家,孟珏和云歌。
云歌不依:又要砸我我我我什么都不会,这轮算我输了。
刘贺和刘询笑嘲:你不会,还有孟珏。孟珏,你不会打算向我们认输吧
孟珏看向云歌,云歌侧仰着脑袋望月亮。
孟珏淡笑:输就输了。举起酒杯要饮。
刘贺叫:太小了,换一个,换一个,旁边的,再旁边的。
孟珏懒得推诿,举起大杯,斟满酒,一饮而尽。
刘贺嚷:云歌,该你喝了。
孟珏不是刚喝过一杯
许平君笑:云歌,是你们两个都输了,自然两人都该喝,哪里只能让一个人喝
哼砸我的时候,也不见船上还有另一个人
云歌抱怨归抱怨,酒仍是端了起来,还未送到嘴边,孟珏把酒杯拿了过去,一口饮尽,朝众人倒置了下杯子。
云歌低声说:我会喝酒,不需要你挡。
孟珏淡淡说:从今往后,咳嗽一日未彻底治好,便一日不许碰酒。
刘贺和许平君朝云歌挤眉弄眼:不用挨砸,不用喝酒,这下可是能放心大胆地认输了。
盂珏指了指刘贺说:别啰唆,该你们了。
红衣从袖里取出一根碧绿的竹短笛,微笑着将竹笛凑到了唇畔。
红衣的曲子如她的人一般,温柔婉转,清丽悠扬。
没有如泣如诉的缠绵悱恻,也没有深沉激越的震撼肺腑,不能感星闭月,也不能树寂花愁。可她的笛音,就如最温和的风,最清纯的水,在不知不觉中吹走了夏天的烦躁,涤去了红尘烦恼。众人都不自觉地放下了一切束缚,或倚,或躺,任由小舟随波轻荡。
皓月当空,凉风扑面,友朋相伴,人生之乐,还有什么
红衣侧坐吹笛,刘贺不知何时,已经从船舷靠躺在了红衣身上,仰望明刘询和许平君并肩而坐,双手交握,望着船舷两侧滑过的荷花,微微而笑。
孟珏和云歌隔着段距离一坐一卧,举目望月,偶尔四目交投,孟珏眸内似流动着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只剩下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