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小妹虽合着双眼,看似安详,心里却是凄风细雨,绵绵不绝。
祖父以为皇上不宠幸她,是因为她不够娇,不够媚,以为皇上为了帝王的权力,会纳妃嫔,散枝叶,可祖父错了。
祖父不是不聪明,而是太聪明。他以为世上和他一样聪明的男人,懂得何为轻,何为重,懂得如何取,如何舍,却不知道这世上真有那聪明糊涂心的男人。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一口拒绝云歌,虽然她也绝不想霍成君进宫。也许她只是想看云歌失望和难过,她不喜欢云歌的笑。可是云歌再次让她失望了。
云歌对她的拒绝未显不开心,也未露出失望,只是很轻声地说:我明白,你比我们更不容易。
天下不会有人比她更会说谎,人家只是在生活中说谎言,而她却是用谎言过着生活,她的生活就是一个谎言。可她看不出云歌有任何强颜欢笑,也看不出云歌说过任何谎。
在这个乍暖还寒的季节,偶感风寒很容易,所以她生病了。
她担心祖父会把她生病的消息压住,所以她不但要生病,还要生得让所有人都知道。
每年春天,皇后都要率领百官夫人祭拜蚕神娘娘,替整个天下祈求丰衣,所以她本打算当众病倒在桑林间,却不料风寒把她内里的溃烂都引了出来,昨天晚上气怒悲极下,突然就病发了。
她告诉自己,这只是为了自己而做,是为了横刀自刎的母亲而做,是为了小小年纪就死掉的弟弟而做,是为了上官家族的上百条人命而做。
她不是帮他,绝不是
有宫女在帘外说:皇后,到用药的时辰了。
上官小妹抬眸,含笑对云歌说:你回去吧我这病没什么大碍,太医说安心调养三、四个月就能好,不用太挂心。
云歌默默点了点头,行礼后,离开了椒房殿。
她不肯接受我们的道谢。
刘弗陵微点了下头,未说话。
云歌说:小妹只给我们三四个月的时间,以后的事情就要我们自己去解决。
刘贺笑:还在为霍成君犯愁不就是拿没有子嗣说事吗照臣说,这也的确是个事。皇上,晚上勤劳些,想三四个月弄个孩子,别说一个,就是几个都绰绰有余了。臣倒是纳闷了,皇上怎么这么多年一次都未射中目标
刘贺的惫赖的确无人能及,这样的话也只他敢说。
刘弗陵面无表情,云歌却双颊酡红,啐了一声刘贺: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扭身匆匆走了。
刘贺凝神打量刘弗陵,竟觉得刘弗陵的面无表情下,好似藏着一丝羞涩。错觉肯定是我的错觉刘贺瞪大眼睛,绝不能相信地说:皇上,你,你,不会还没有,没有难道你还是童子身不,不可能
太过难以置信,刘贺张口结舌,说不出来一句完整的话。
刘弗陵淡淡打断了他,看似很从容平静地说:朕刚才问你,羌族、匈奴的问题如何处理,你还没有回答朕。
刘贺还想再问清楚一点,殿外太监回禀,刘询求见,刘贺方把话头撂开。等刘询进来,刘弗陵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让刘询也思考一下。
刘贺笑嘻嘻地回道:西域各国一直都是我朝的隐虑,但他们国小力弱,常会择强而依,只要我朝能克制住羌人和匈奴,他们不足担心。何况还有解忧公主在乌孙,抚慰联纵西域各国,靠着她和冯夫人的努力,即使先帝驾崩后,最动荡的那几年,西域都没有出大乱子,现在吏治清明,朝堂稳定,西域更不足虑。最让人担忧的是羌族和匈奴,而这两者之间,最可虑的却是羌族的统一,羌族一旦统一,我朝边疆肯定要有大的战事。
刘弗陵点头同意,刘询神色微动,却没有立即开口。可殿上的两人都是聪明人,立即捕捉到他的神情变化,刘贺笑道:看来小侯爷已经想到应对办法了。
刘询忙笑着给刘贺作揖:王叔不要再打趣我了。又对刘弗陵说:这事倒不是臣早想过,而是有人抛了个绣球出来,就看我们现在接是不接。
刘贺听他话说得奇怪,不禁咦了一声,刘弗陵却只是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讲。
皇上一定还记得中羌的王子克尔嗒嗒。克尔嗒嗒在赛后,曾去找孟珏说话,当着臣和云歌的面,对孟珏说:他日我若为中羌王,你在汉朝为官一日,中羌绝不犯汉朝丝毫。
刘询重复完克尔嗒嗒的话后,就再无一言,只静静看着刘贺和刘弗陵。殿堂内沉默了一会儿后,刘贺笑嘻嘻地说:中羌虽不是羌族各个部落中最强大的,可它的地理位置却是最关键的。横亘中央,北接西域、西羌,南接苗疆、东羌,不仅是羌族各个部落的枢纽,也是通往苗疆的关隘,不通过中羌,倒奴的势力难以涔入苗疆,不通过中羌,羌族也不可能完成统一,可一直主张羌族统一,设法联合匈奴进攻我朝的就是如今的中羌首领。
刘询点了点头:王叔说得极是。有明君,自会有良臣,让孟珏这样的人继续为宫,并不难。只是据臣所知,克尔嗒嗒是中羌的四王子,上面还有三个哥哥,他若想当王,却不容易,如果他和父王在对汉朝的政见上再意见相左,那就更不容易了。
刘弗陵淡淡说:那我们就帮他把更不容易变成容易。
刘贺说:克尔嗒嗒能想出这样的方法去争位,也是头恶狼,让他当了王他摇着头,叹了口气。
刘弗陵淡笑道:猎人打猎时,不怕碰见恶狼,而是怕碰见毫不知道弓匍厉害的恶狼。知道弓箭厉害的恶狼,即使再恶,只要猎人手中还有弓箭,它也会因为忌惮,而不愿正面对抗猎人,但不知道弓箭厉害的狼却会无所畏惧,只想扑杀猎人。
刘贺想了一瞬,点头笑道:皇上不常打猎,这些道理却懂得不少。都是恶狼,也只能选一只生了忌惮心思的狼了。
刘弗陵说:这件事情只能暗中隐秘处理,我朝不能直接干预,否则只会激化矛盾。他看向刘询,你在民间多年,认识不少江湖中的风尘侠客,此事关系到边疆安稳,百姓安危,我相信这些风尘中的侠客定有愿意助你的。
刘询立即跪下,磕了个头后,低声说:臣愿效力,可是臣有不情之请。
刘弗陵淡淡应道:什么
此事若交给臣办,皇上就不能再过问,江湖自有江湖的规矩。
刘弗陵点头同意,只叮嘱道:此事朕再不过问,只等着将来遥贺克尔嗒嗒接位登基。不过,你若需要任何物力、财力,可随时来向朕要。
刘询心中激荡,强压着欣喜,面色平静地向刘弗陵磕头谢恩。等刘询退出去后,一直笑眯眯看着一切的刘贺,坐直了身子想说话,转念间,却想到连自己都能想到的事情,刘弗陵如何会想不到他既然如此做,则定有他如此做的因由,就又懒洋洋地歪回了榻上。
刘弗陵却是看着他一笑,道:多谢。
刘弗陵的通透让刘贺暗凛,想起二弟,心里黯然,面上却仍是笑着。
刘询的新府邸,阳武侯府。
霍成君不能顺利入宫,对他们而言,应该是件好事,可刘询总觉得孟珏心情不好:孟珏,你好像很失望皇上不能纳妃。
有吗孟珏不承认,也未否认。
刘询道:皇上纳妃是迟早的事情,就是不纳妃嫔,还有个上官皇后。以云歌的性格,可以容一时,却绝不可能容一世,她离开是必定的事情。再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人未过门,你就三心二意,就是一般女子都有可能甩袖而去,何况云歌云歌如今给你点颜色瞧瞧,也很对。
孟珏微笑着说:侯爷对我的事情了解几分当日情形,换成你,也许已经是霍府娇客。
刘询未理会孟珏微笑下的不悦,笑问:你不告诉我,我怎么能知道你究竟为什么和霍光翻脸
孟珏淡笑:侯爷今后需要操心的事情很多,不要在下官的事情上浪费工夫。
仆人在外禀报:昌邑王来贺侯爷乔迁之喜。
刘询忙起身相迎。
刘贺进来,看到孟珏,什么话都没有说,先长叹了口气。
刘询似解非解。
孟珏却已经明白,面上的笑容透出几分寂寥。
刘贺将云歌拜托他带给许平君的东西递给刘询:全是云歌给夫人的。云歌还说,若夫人的伤已经大好了,可以选个日子进宫去看她。现如今她出宫不及夫人进宫来得方便。
刘询笑着道谢。
春天是一年中最有希望的季节,秋天的收获正在枝头酝酿。
因为百花盛开的希望,连空气中都充满芳香。
云歌和刘弗陵并肩沿沧河而行。
沧河水滔滔,从天际而来,又去往天际,它只是这未央宫的过客。
云歌看水而笑,刘弗陵也是微微而笑,两人眼底有默契了然。
陵哥哥,你想做什么
云歌的话没头没脑,刘弗陵却十分明白:还没有想好,想做的事情太多。嗯,也许先盖座房子。
房子
青石为墙,琉璃为顶。冬赏雪,夏看雨,白天望白云,晚上看星星。
云歌为了和刘弗陵面对面说话,笑着在他前面倒走:你要盖我们的琉璃小筑你懂如何烧琉璃对呀煅烧琉璃的技艺虽是各国不传之秘,你却掌握着天下秘密,只此一门技艺的秘密,我们就不怕饿死了。
说着,云歌突然瞪大了眼睛,十分激动:你还知道什么秘密
刘弗陵微笑:等以后你觉得无聊时,我再告诉你。只要你想,有些秘密保证可以让我们被很多国家暗中培养的刺客追杀。
云歌合掌而笑,一脸憧憬:不就是躲迷藏的游戏吗不过玩得更刺激一些而已。
刘弗陵只能微笑。禅位归隐后的平静生活,已经完全可以想象。
两人沿着鹅卵石铺成的小道,向御花园行去。
小心。刘弗陵提醒倒走的云歌。
啊
可是云歌正手舞足蹈,孟珏又步履迅疾,两人撞了个正着,孟珏半扶半抱住了云歌。
对不话未说完,太过熟悉的味道,已经让云歌猜到来者是谁,亟亟想挣脱孟珏,孟珏的胳膊却丝毫未松,将她牢牢圈在他的怀抱里。
刘弗陵伸手握住了云歌的手:孟爱卿语短力重,是刘弗陵一贯无喜无怒的语调。可波澜不惊下,却有罕见的冷意。
云歌感觉到孟珏的身子微微一僵后,终还是慢慢放开了她,向刘弗陵行礼:臣不知皇上在此,臣失礼了,臣想请皇上准许臣和云歌单独说几句话。
刘弗陵询问地看向云歌。
云歌摇头,表示不愿意:你要说什么,就在这里说吧
孟珏起身,黑眸中有压抑的怒火:我闻到不少宫女身上有我制的香屑味道,你身上却一点没有,你怎么解释
怎么解释我把香屑送给她们,她们用了,我没用呗
孟珏微微笑起来:这个香屑统共才做了一荷包,看来你是全部送人了。
云歌不吭声,算默认。
若一更歇息,二更会觉得胸闷,常常咳嗽而醒,辗转半个时辰,方有可能再入睡
宫里有太医给我看病,不需要你操心。
云歌,你真是条犟牛这是你自己的身体,晚上难受的是自己。
你才是条犟牛我都说了不要,你却偏要给我。你再给,我还送
刘弗陵总算听明白了几分来龙去脉:云歌,你晚上难受,为什么从没有对我说过
云歌没有回答。心中暗想:你已经为了此事十分自责,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不想因为一点咳嗽让你更添忧虑。
刘弗陵又问:孟珏既然有更好的法子治疗你的咳嗽,为什么不接受
我看到刘弗陵目中的不赞同,云歌气鼓鼓地扭过了头。
孟珏,拜托你再制一些香屑,朕会亲自监督云歌使用。
孟珏向刘弗陵行礼告退,行了两步,忽地回头,笑对云歌说:药不可乱吃,你若不想害人,赶紧把那些未用完的香屑都要回来。
云歌郁闷,送出手的东西,再去要回来抹茶会杀了她的。
孟珏,你骗人,你只是想戏弄我而已。
信不信由你了。孟珏笑意温暖,翩翩离去。
云歌恼恨地瞪着孟珏背影,直到孟珏消失不见,才悻悻收回了视线。
一侧头,碰上刘弗陵思量的目光,云歌有些不知所措:陵哥哥,你在想什么
刘弗陵凝视着云歌,没有回答。
虽然孟珏人已走远,可她眼中的恼怒仍未消。
云歌对人总是平和亲切,极难有人能让她真正动气,一方面是她性格随和,可另一方面却也是云歌心中并没有真正把对方当回事情,只要不在乎,自然对方如何,都可以淡然看待。
陵哥哥云歌握着刘弗陵的手,摇了摇。
刘弗陵握紧了她的手,微笑着说:没什么,只是想,我该握紧你。
晚上。
云歌正准备歇息,刘弗陵拿着一个木匣子进来,命抹茶将金猊熏炉摆好,往熏炉里投了几片香屑,不一会儿,屋子就盈满幽香。
云歌嘟囔:他的手脚倒是麻利,这么快又做好了。
刘弗陵坐到榻侧,笑赞道:如此好闻的香屑,就是没有药效都很引人,何况还能帮你治病免了你吃药之苦。
云歌不想再提孟珏,拉着刘弗陵,要刘弗陵给她讲个笑话。
刘弗陵的笑话没说完,云歌就睡了过去。
孟珏所制的香十分灵验,云歌一觉就到天明,晚上没有咳嗽,也没有醒来。
所以,这香也就成了宣室殿常备的香,夜夜伴着云歌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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