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彼此言谈甚欢,孟珏还暗中透漏了他与燕王认识的消息,并代燕王向他献上重礼示好,可最近却和霍光走得很近。
女儿上官兰对孟珏很有好感,他也十分乐意玉成此事,将孟珏收为己用。
但孟珏对女儿上官兰虽然不错,却也和霍成君来往密切。
的确如上官安所说,燕王既然可以向他们示好,也很有可能在争取霍光。别人被霍光的谦谦君子形象迷惑,他和霍光同朝三十多年,却知道霍光手段的狠辣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
先发者制人,后发者制于人。
上官桀心意渐定,怒气反倒去了,很平和地对上官安说:我们是不能只闲坐着了。
甘泉宫。
刚送走三王的霍光面对皇上给予的荣耀,却无丝毫喜色。摒退了其他人,只留下孟珏喝茶。
两人一盅茶喝完,霍光看着孟珏满意地点点头。
深夜留客,一盅茶喝了有半个时辰,他一句话没有说,孟珏也一句话没有问。
他不急,孟珏也未躁。
别的不说,只这份沉着就非一般人能有,女儿的眼光的确不错。
是否布衣根本不重要,他的出身还不如孟珏。更何况,对他而言,想要谁当官,现在只是一句话的问题。重要的是这个人有多大的能力,可以走多远,能否帮到他。
孟珏,你怎么看今夜的事情
孟珏笑着欠了欠身子,晚辈只是随口乱说,说错了,还望霍大人不要见怪。今夜的事情如果传回长安,大人的处境只怕会很尴尬,霍大人应该早谋对策。
霍光盯着孟珏,神色严厉,你知道你说的人是谁吗
孟珏恭敬地说:晚辈只是就事论事。
霍光怔了会,神色一下变得十分黯然,只是唉道理虽然明白,可想到女儿,总是不能狠心。
不能狠心行小人之事,却非要立君子名声。燕王的虚伪在霍光面前不过万一。孟珏心中冷嘲,面上当恶人却当得一本正经,霍大人乃正人君子,但对小人不可不防,毕竟霍大人的安危干系霍氏一族安危,如今社稷不稳,也还要依赖霍大人。
霍光重重叹了口气,十分无奈,人无害虎心,虎却有伤人意,只能尽量小心。话锋一转,突然问:你怎么看皇上
孟珏面上笑得坦然,心内却是微微犹豫了下,很有可能成为名传青史的明君。
霍光抚髯颔首,孟珏静坐了一瞬,看霍光再无说话的意思,起身告退。
霍光脸上的严肃褪去,多了几分慈祥,笑着叮咛:我看成君心情不太好,问她又什么都不肯说,女大心外向,心事都不肯和我说了,你有时间去看看她。
孟珏没有答腔,只笑着行完礼后退出了屋子。
道路两侧的宫墙很高,显得天很小。
走在全天下没有多少人能走的路上,看着自己的目标渐渐接近,可一切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快乐。
虽然知道已经很晚,也知道她已经睡下,可还是没有管住自己的脚步。
本来只想在她的窗口静静立会,却不料看到人去屋空,榻铺零乱。
他的呼吸立即停滞。
是广陵王是霍成君还是
正着急间,却看到桌上摆放的三小片草药:生地、当归、没药,他一下摇着头笑了出来。
不可留是生地,思家则当归,身体安康自然是无药。
什么时候,这丫头袋子里的调料变成了草药
孟珏笑拿起桌上的草药,握在了手心里。似有暖意传来,从手心慢慢透到了心里。
突然想到生地和当归已经告诉了他她们的去向,既然能回家,当然是安全,何必再多放一味没药
没药无药
无药可医是相思
这才是云歌留给他的话吗她究竟想说的是哪句云歌会对他说后面一句话吗
孟珏第一次有些痛恨汉字的复杂多义。
左思右想都无定论,不禁自嘲地笑起来,原以为会很讨厌患得患失的感觉,却不料其中自有一份甘甜。
握着手中的草药,孟珏走出了屋子,只觉屋外的天格外高,月亮也格外亮。
孟珏回到长安,安排妥当其它事情后立即就去找云歌,想问清楚心中的疑惑。
到门口时,发现院门半掩着,里面叮叮咚咚地响。
推开门,看到厨房里面一团团的黑烟逸出,孟珏忙随手从水缸旁提了一桶水冲进厨房,对着炉灶泼了下去。
云歌一声尖叫,从灶堂后面跳出,谁是谁一副气得想找人拼命的样子,隐约看清楚是孟珏,方不吼了。
孟珏一把将云歌拖出厨房,你在干什么,放火烧屋吗
云歌一脸的灶灰,只一口牙齿还雪白,悻悻地说:你怎么早不回来,晚不回来,一回来就坏了我的好事。我本来打算从灶心掏一些伏龙肝,可意外地发现居然有一窝白蚁在底下筑巢,这可是百年难见的良药,所以配置了草药正在熏白蚁,想把它们都熏出来,可你,你
孟珏苦笑,你打算弃厨从医吗连灶台下烘烧十年以上的泥土,药名叫伏龙肝都知道了白蚁味甘性温,入脾、肾经,可补肾益精血,又是治疗风湿的良药,高温旁生成的白蚁,药效更好。你发现的白蚁巢穴在伏龙肝中,的确可以卖个天价。云歌,你什么时候知道这么多医药知识了
云歌还是一脸不甘,没好气地说:没听过天下有个东西叫书籍吗找我什么事情
孟珏却半晌没有回答,突然笑了笑说:没什么。花猫,先把脸收拾干净了再张牙舞爪。
孟珏把云歌拖到水盆旁,拧了帕子。云歌去拿,却拿了个空,孟珏已经一手扶着她的头,一手拿毛巾替她擦脸。
云歌的脸一下就涨红了,一面去抢帕子,一面结结巴巴地说:我自己来。
孟珏任由她把帕子抢了去,手却握住了她的另一只手,含笑看着她。
云歌说不出是羞是喜,想要将手拽出来,却又几分不甘愿,只能任由孟珏握着。
拿着帕子在脸上胡乱抹着,也不知道到底是擦脸,还是在躲避孟珏的视线。
好了,再擦下去,脸要擦破了。我们去看看你的白蚁还能不能用。
孟珏牵着云歌的手一直未放开,云歌脑子昏昏沉沉地随着他一块进了厨房。
孟珏俯下身子向灶堂内看了一眼,没事。死了不少,但地下应该还有。索性叫人来把灶台敲了,直接挖下去,挖出多少是多少。
云歌听到,立即笑拍了自己额头一下,我怎么那么蠢这么简单、直接、粗暴的法子,起先怎么没有想到看来还是做事不够狠呢
云歌说话时,凑身向前,想探看灶堂内的状况,孟珏却是想起身,云歌的脸撞到了孟珏头上,呼呼嚷痛,孟珏忙替她揉。
厨房本就不大,此时余烟虽已散去,温度依然不低,云歌觉得越发热起来。
孟珏揉着揉着忽然慢慢低下了头,云歌隐约明白将要发生什么,只大瞪着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孟珏。
孟珏的手拂过她的眼睛,唇似乎含着她的耳朵在低喃,傻丫头,不是第一次了,还不懂得要闭眼睛
云歌随着孟珏的手势,缓缓闭上了眼睛,半仰着头,紧张地等着她的第二次,实际第一次的吻。
等了半晌,孟珏却都没有动静,云歌在睁眼和闭眼之间挣扎了一瞬,决定还是偷偷看一眼孟珏在干什么。
偷眼一瞄,却看到刘病已和许平君站在门口。
孟珏似乎没有任何不良反应,正微笑着,不紧不慢地站直身子,手却依然紧搂着云歌,反而刘病已的笑容很是僵硬。
云歌眯着眼睛偷看的样子全落入了刘病已和许平君眼中,只觉得血直冲脑门,臊得想立即晕倒,一把推开孟珏,跳到一旁,我,我却什么都我不出来,索性一言不发,低着头,大踏步地从刘病已和许平君身旁冲过,我去买菜。
临出院门前,又匆匆扭头,不敢看孟珏的眼睛,只大嚷着说:孟珏,你也要留下吃饭。嗯,你以后只要在长安,都要到我这里来吃饭。记住了说完,立即跳出了院子。
许平君笑着打趣:孟大哥,听到没有现在可就要听管了。
孟珏微微而笑,你的胳膊好了吗
许平君立即使了个眼色,你给的药很神奇,连云歌都活蹦乱跳了,我的伤更是早好了。你们进去坐吧我去给你们煮些茶。
孟珏会意,再不提受伤的事情,刘病已也只和孟珏闲聊。
许平君放下心来,转身出去汲水煮茶。
刘病已等许平君出了屋子,敛去了笑容,她们究竟怎么受伤的和我说因为不小心被山中的野兽咬伤了。
孟珏说:广陵王放桀犬吃她们,被昌邑王刘贺所救。大公子就是刘贺的事情,平君应该已经和你提过。
刘病已的目光一沉,孟珏淡淡说:平君骗你的苦心,你应该能体谅。当然,她不该低估你的智慧和性格。
刘病已只沉默地坐着。
许平君捧了茶进来,刘病已和孟珏都笑容正常地看向她,她笑着放下茶,对孟珏说:晚上用我家的厨房做饭,我是不敢吃云歌厨房里做出来的饭菜了。这段时间,她日日在里面东煮西煮。若不是看你俩挺好,我都以为云歌在熬炼毒药去毒杀霍家小姐了。
孟珏淡淡一笑,对许平君的半玩笑半试探没有任何反应,只问道:谁生病了吗我看云歌的样子不像做菜,更像在尝试用药入膳。
许平君看看刘病已,茫然地摇摇头,没有人生病呀你们慢慢聊,我先去把灶火生起来,你们等云歌回来了,一块过来。
刘病已看云歌书架角落里,放着一副围棋,起身拿过来,有兴趣吗
孟珏笑接过棋盘,反正没有事做。
猜子后,刘病已执白先行,他边落子,边说:你好像对我很了解
孟珏立即跟了子,比你想象的要了解。
朋友的了解敌人的了解
本来是敌人,不过看到你这落魄样后,变成了两三分朋友,七八分敌人,以后不知道。
两个人的落子速度都是极快,说话的功夫,刘病已所持白棋已经占了三角,布局严谨,一目一目地争取着地盘,棋力相互呼应成合围之势。
孟珏的黑棋虽然只占了一角,整个棋势却如飞龙,龙头直捣敌人内腹,成一往直前、绝无回旋余地的孤绝之势。
刘病已的落子速度渐慢,孟珏却仍是刘病已落一子,他立即下一子。
孟珏,你的棋和你的人风格甚不相同,或者该说你平日行事的样子只是一层你想让他人看到的假相。
彼此,彼此。你的满不在乎、任情豪侠下不也是另一个人孟珏淡淡一笑,轻松地又落了一子。
刘病已轻敲着棋子,思量着下一步,我一直觉得不是我聪明到一眼看透你,而是你根本不屑对我花费劲力隐瞒。你一直对我有敌意,并非因为云歌,究竟是为什么
孟珏看刘病已还在思量如何落子,索性端起茶杯慢品,刘病已,你只需记住,你的经历没什么可怜的,比你可怜的大有人在。你再苦时,暗中都有人拼死维护你,有些人却什么都没有。
刘病已手中的棋子掉到了地上,他抬头盯着孟珏,你这话什么意思
孟珏淡淡一笑,也许有一日会告诉你,当我们成为敌人,或者朋友时。
刘病已思索地看着孟珏,捡起棋子,下到棋盘上。
孟珏一手仍端着茶杯,一手轻松自在地落了黑子。
云歌进门后,站到他们身旁看了一会。
明知道只是一场游戏,却越看越心惊,忽地伸手搅乱了棋盘,别下了,现在势均力敌刚刚好,再下下去,就要生死相斗,赢了的也不见得开心,别影响胃口。说完,出屋向厨房行去,许姐姐肯定不肯用我的厨房,我们去大哥家,你们两个先去,我还要拿些东西。
刘病已懒洋洋地站起,伸了个懒腰,下次有机会再一较胜负。
孟珏笑着:机会很多。
刘病已看云歌钻在厨房里东摸西找,轻声对孟珏说:不管你曾经历过什么,你一直有资格争取你想要的一切,即使不满,至少可以豁出去和老天对着干一场。我却什么都不可以做,想争不能争,想退无处可退,甚至连放弃的权利都没有,因为我的生命并不完全属于我自己,我只能静等着老天的安排。他看向孟珏,孟珏,云歌是你真心实意想要的吗云歌也许有些天真任性,还有些不解世事多艰、人心复杂,但懂得生活艰辛、步步算计的人太多了,我宁愿看她整天不愁世事地笑着。
孟珏的目光凝落在云歌身上,沉默地站着。
云歌抬头间看到他们,嫣然而笑。笑容干净明丽,再配上眉眼间的悠然自在,宛如空谷芝兰、远山闲云。
刘病已郑重地说:万望你勿使宝珠蒙尘。
云歌提着篮子出了厨房,你们两个怎么还站在这里呢
孟珏温暖一笑,快走了几步,从云歌手中接过篮子,等你一块走。
云歌的脸微微一红,安静地走在孟珏身侧。
刘病已加快了步伐,渐渐超过他们,我先回去看看平君要不要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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