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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狐狸 第一章 莫文海 第八节 北京来个漂亮人

冰雪差不多完全融化的时候,出牧点撤到黑瞎子沟。大兴安岭的春天美轮美奂,白杨和白桦露出了嫩芽,有的嫩黄,有的嫣红,把青蓁蓁的白杨树干和洁白的白桦树干衬托醒目耀眼,观之令人顿生误入仙境的幻觉。牧草钻出了地面,把山坡晕染得像一幅水粉画,害得牛儿不停地奔跑。起先,冉大牛不知道牛儿为什么拼命地跑,问老莫,老莫说:“这叫跑青,牛儿是个可爱的傻子,他见远处青乎乎一片,以为那儿草儿壮,哪知道到了那儿,看见远处的草儿又比这儿壮,因此就傻跑,随它去,跑累了它就不跑了。对,有一首唐诗写了这意境。”他脱口吟诵起来:“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这是唐代诗人韩愈写的,说的就是此时此景,只是这儿离皇都太远,也没有柳树,柳树在唐人眼里,是思念的媒介,也是伤情的媒介。知道吗?大牛,唐人送别都折一个柳枝。”老莫说到这里一脸的惆怅。冉大牛说:“那是垂柳吧,我们这儿没有,只有红柳。”老莫说:“对,应当是垂柳。依我看,这儿的桦树比柳树妖媚得多,柳树太柔软了,桦树挺拔俊俏,最有风骨。大兴安岭真是美啊!美就美在这儿一切都是原始风景,保持着朴实的自然美。”老莫来了兴致,操着浑厚的声音高声唱起来:

走上这高高的兴安岭啊,

我遥望南方,

山下是茫茫的草原啊,

那是我亲爱的家乡

这歌声像一个人在诉说,低沉辽阔,凝重悠远。冉大牛正听得如痴如醉,歌声却停止了,冉大牛往老莫看去,只见他眼睛湿漉漉的,心思男人的泪水不应被人发觉,被人看见了,会多不好意思,因此就把头扭过去。可又转而一想,师傅唱得好好的,怎么说流泪就流泪了,肯定有伤心事纠缠在心里,莫不是因为被流放吧?可是这儿没人把他当外人呀,队长、场长对他都挺好的,牧工、挤奶工也都尊敬他,按理说不应当伤心才是。他又向老莫瞟瞟,见老莫抹抹眼角,随手扬起牧鞭用力在空中挥了一下,啪的一声鞭响在空中炸开了,接着又是十几声鞭响,像顽皮的孩子连续丢了十几个爆竹一样,直到他甩得气喘吁吁为止。冉大牛知道,牧人的皮鞭不会轻易落在牛羊的身上,他们驱赶牲口,靠得就是鞭响的震慑,扬鞭也是牧人的基本功底之一,谁能把鞭子甩得像炸爆竹一样,谁就能把牲口赶得顺溜。可是,现在老莫凭空无事一连甩了这么多次鞭响,累得喘粗气,为的是什么?冉大牛思不得其解。

冉大牛正在纳闷,只见沟堂里驰来一匹白马,马上骑着一位他极为熟悉的人,马儿在不远处停下了,那人向老莫招手。老莫过头对冉大牛说:“你照应一下,我去去就来。”他说着双腿一夹,黄骠马像嗖嗖地窜下山去。沟堂里的人见黄骠马下来了,也放开缰绳,二匹马很快就消失在前面不远的山沟里。

师傅走了,冉大牛闲着没事,就从口袋了掏出一本书,躺在春天的草地上,认真地阅读起来。青鬃马悠闲地在一旁吃草,牛群散漫在山坡上,不时传来哞哞的叫唤,清风掠过山坡,带来阵阵芳香。

冉大牛读了一篇课文,然后把书上,轻声地背诵起来,背卡壳了就翻一下书,直到完全背熟为止。他把书装进口袋,站起来伸伸懒腰,心思老莫怎么还不来?莫不是成姐又带来新鲜的奶酪,对,去看看,说不上还能弄点尝尝。他向青鬃马招招手,青鬃马欢快地跑过来,他紧了一下鞍子的肚带,翻身骑了上去,他没有下沟堂,而是沿着山坡向他们消失的山沟跑去。

翻过了和缓地山脊,他惊呆了,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洁白的裸体横卧在青青的草地上,而老莫却背靠裸体,无奈地望着苍天。冉大牛立刻勒马头,迅速离去,他生怕自己被他们看见,那该多难为情呀!受刺激的他,脑海里的波涛也像青鬃马的蹄子一样在急速地奔腾,成姐为什么要那样?平日里,只知道成姐喜欢和老莫在一起,为老莫洗衣,送好吃的给老莫,哪知道他们也做这事,就像出牧时金淑贤在夜深人静时摆弄自己的下身一样,难道男的女的在一起都要这样?可是他还是为成姐高兴,听金淑贤说成姐一心爱慕老莫,甚至在夜里都叨咕老莫的名字,他们现在好上了,那成姐莫说有多幸福了。

青鬃马跑了一会儿就不跑了,大概它觉得小人的双腿夹得不紧,也就失去了奔跑的兴趣,它在原来的地方停下了,马通人性往往如此。冉大牛并没有察觉青鬃马停下,仍坐在马身上发愣,直到青鬃马喷了几个鼻息才过神来。他下马,丢开了缰绳,任凭马儿自由活动,然后一屁股坐在青草地上想心思,那青草地上洁白的裸体成为脑子里挥之不去的影像。这之后,他见到成彩云的时候,仿佛她身上的衣衫不见了,看到的尽是丰润洁白的裸体,特别是那对玫红色的乳晕,弄得他神不守舍、热血沸腾。

在这次令冉大牛不能忘怀的艳遇之后,黑瞎子沟发生了一件轰动全农牧场的事。在令人心醉情迷的五月,牧业队来了一位娇小可人的青春女性。她是坐着场部的大轱辘车来的,当那耳熟的马铃声和清脆的鞭响在黑瞎子沟上空震荡的时候,牧业队的人都涌向了村口。他们知道这是场部小卖部的人送货来了。可是这一次却和往常不一样,车上没有他们需要的日用品,却下来一位穿着时髦拎着皮箱的漂亮姑娘,她上身穿着一件花格呢外套,外套下面是一条深咖啡色裤子,脚穿一双红色皮鞋,这天天气较热,姑娘的花格外套的扣子没扣,里面露出一件半透明月白色的杭纺衬衫,透过衬衫,可看见乳罩和洁白的皮肤。这洋气的打扮,惊呆了山沟里的牧人,男人们盯著乳罩看,特别是傅二比,那张嘴结舌的馋相,简直就是一色狼。那些女人们从未见过乳罩,有人窃窃私语:城里人真大方,男的穿蛋兜,女的戴奶兜,那白生生的皮肤要多勾人有多勾人,我的心都有些痒痒了,你看那傅二比,差不多就要扑过去了。

拎皮箱的漂亮姑娘没在意这些牧人的惊诧神态,向人打听莫文海住在什么地方。可巧这日老英轮休,见来了这样一个洋气漂亮的女人,心中明白了八九分,连忙笑着说:“莫文海放牧去了,要等天黑才能来。我还是先带你去队部,你在那儿等他。”姑娘说:“他没有宿舍吗?”老英苦笑,“他住单身宿舍,那儿不方便,是大通铺,还是到队部为好。”当过溥仪警卫的老英显示出娴熟的服侍人的个性,一把接过来人的皮箱,微微弯腰,面带微笑,“走吧,我带你去。”看着他们离去的身影,剩下的人议论纷纷,有人说这样娇嫩的人在这儿呆不长吧;有人说成彩云十有八九是竹篮打水喽;这人话音刚落,马上就有人反驳说她那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又有人说得想办法让这个漂亮的人留下来,你看老莫一个人多孤单,有个伴儿总是好些。大轱辘车老说话了,“这就说对了,德尔书记听说北京来了个年轻女人找老莫,马上就派人把我找去,让我马上把她送到黑瞎子沟,还说出了什么事都拿我是问。”

老英带来人到了队部,见二个队长都在,把来人交给他们就告退了。姑娘自我介绍说:“我叫王瑞娟,北京来的。我找莫文海。”二个队长立刻露出惊喜的神色,尹队长连忙起身让座,邢队长让王瑞娟先坐坐,说他派人去把老莫找来。尹队长说我先把瑞娟带到我家去,老莫来直接到我那儿去,你中午也去我那儿吧!邢队长答应着出去了。

老莫一直到下午二点多钟的时候才来到尹队长家。见了王瑞娟没一点热情,冷着脸说:“不是告诉你不要来吗,怎么就不听话呢?”王瑞娟一脸的笑容,挽起老莫的胳膊,“走,咱们到外面说去。”

他们来到畜栏旁,王瑞娟把一只手搭在桦木栏杆上,看着老莫深情地说:“我来了你应到高兴才是,我记得老托的书上说过,那些被流放到西伯利亚的革命者,不乏有妻子儿女同行,我们北京这样的情况也不少,有的人去了北大荒,有的人上了天山,还有的人去了西双纳。她们能去,我为什么不能来?”老莫说:“她们是她们,你是你,扯不到一块儿的。”王瑞娟说:“我和她们是一类人,男人是右派,不扯也在一块儿。”老莫粗暴地说:“他们结婚了,我们结婚了吗?我不是你的男人。”王瑞娟笑了,“我就是来和你结婚的呀!”老莫气得跺脚,气急败坏地说:“不行,我不会和你结婚,你死了这份心。”王瑞娟仍没生气,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老莫。老莫接过来一看,顿时泪流如注,哭得像走失了的孩子见了娘。王瑞娟见状,掏出手绢想为老莫擦泪,老莫却转身趴在桦木栏杆上痛哭。

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站满了观望的人群。

老莫哭够了,转过身来,朝着西南的方向跪了下来,“老师,你不该这样。我莫文海已经如此,为什么还要再搭进来一个,在这天荒地老的地方,瑞娟能过得惯吗?”王瑞娟也跪了下来,“我向天起誓,我一定能过得惯。老天知我心,我只有和莫文海在一起才是幸福的。”她接着又说:“爸,妈,我和文海现在都跪下了,算是拜堂时给你二老行的大礼吧!”老莫见王瑞娟如此,只好陪着她向南方连磕了三个头,之后他站起来,一把拉起王瑞娟,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那张纸折叠起来装进口袋,拉着王瑞娟慢慢地向尹队长家走去。

原来,自莫文海被打成右派,生怕影响了王瑞娟的前途,他就断绝了和王瑞娟的来往。而王瑞娟偏偏顶风逆行,依然无微不至地关怀莫文海,日日到他的宿舍去看望他,为他洗衣送饭。尽管莫文海冷眼相待,王瑞娟仍我行我素。后来莫文海被流放到大兴安岭,王瑞娟执意要追随而去,迫不得已情况下,莫文海找了自己的老师,让老师劝说女儿不要自毁前程。老师劝阻了女儿。莫文海自离开北京后,再也没有和王家有任何来往,他希望时间能成为稀释剂,把王瑞娟的热情慢慢地稀释。

可是,自莫文海离京后,王瑞娟无日不思无日不念,整日处于失魂落魄的状态,不到一年的时间,骨瘦形销,若不胜衣。王老先生这才知道女儿是铁了心地要跟莫文海,于是劝慰女儿说:“我答应你去追随文海,只不过你这个样子,又如何让我和你母亲放得下心,这样,你先调养好身体,等身体恢复了,我们一定支持你去找文海。”王瑞娟果然听话,养了有半年多时间,在身体完全恢复后,向单位提出调动报告,要去边疆伴守莫文海。单位领导舍不得放走一个十分敬业的钢琴教师,找了王老先生,王老先生说留人留不住心,还是放她去吧。在女儿离京的时候,王老先生害怕莫文海固执己见,拒绝女儿,因此就修书一封,那信是这样写的:

文海:

你和瑞娟是前世修下的缘分,认命吧!只要瑞娟在你身边,我和你师母也就放心了。苦茶淡饭未必不是好日子,有人说幸福是一种心境,希望这话应验在你们身上。愿苍天保佑你们!

王恒修,一九六零年四月二十八日。

莫文海读了这信,深为感动,为王瑞娟的痴情,也为老师的大义。知道再坚守所谓不累及他人的道义已属迂腐,天下之大孝莫过于顺承父母之心,大义莫过于守朋友之忠,大情莫过于男女之爱,男女之间一日交欢,胜十年思念,能有如此钟情之人时刻呢喃身旁,夫复何求?罢!罢!罢!先是瑞娟认命,继而老师认命,现在自己也应认命。

老莫拉着王瑞娟来到尹队长家,向尹队长表达了他们要结婚的意愿。尹队长说结婚要先打报告,领导上批准才能结婚,你先写下报告,等我把报告递到场部去,等领导批准然后再去狍子河镇领结婚证。老莫听说需要这么多手续,急了,他知道王瑞娟在黑瞎子沟没住的地方,如果让她和几个挤奶女工住在一起,她忍受不了那儿的膻味,肯定会一夜坐到天明,他说:“尹队长,这些手续我们以后补办,今天我们就结婚,你能不能为我们安排个屋子。”尹队长露出为难的气色,一个劲地搓手。

这时,外面传来二驴子的声音,“老尹,老书记来了。”

尹队长赶忙出门迎接。德尔见面就问:“莫文海在这儿吗?”尹队长连忙把德尔拉到一边,小声汇报了刚才发生的事。德尔听了呵呵大笑,“我就知道一定会是这样。今天晚上就为他们举办婚礼。该带的东西我都带来了,你赶快通知食堂,杀几只肥羊,煮一锅手扒肉,再做一些奶酪,让大家热闹一番。”二驴子不失时机地说:“老书记带了许多酒,还带来了二个好消息”德尔不满意地看了二驴子一眼,“多嘴!”二驴子见状,立马把话噎去。这下子尹队长更加为难了,不是他不高兴老莫结婚,而是,没房子当新房。整个黑瞎子沟,只有两间空房,一间是队部,一间是饲料库,而且都是破房子,哪能当新房呢?他向德尔诉苦,德尔又是呵呵大笑,“你还是按我吩咐的去做,别的你就不要操心了。”说完,他大踏步地走进屋。

老莫见了德尔,喜出望外,他不就是领导吗,只要他批准,今天的婚事就能办了。至于新房,他想好了,饲料房是可以的,虽然破旧,在这蛮荒之地也只能这样凑了,况且结婚的喜庆在于心的喜庆,不在于新房的漂亮与否,在尹队长出去的时候,他和王瑞娟讲了,说牧业队只有那么一个地方能做新房。王瑞娟很高兴,说这已经出乎她的意料,原来她都打算在饭堂里扎一个拐子出来,实在来不及扎,钉个钉、拉根绳、挂个被单遮遮也可以的,重要的是他们必须尽快结婚,这样他们就能法地居住在一起。老莫没和王瑞娟说委屈你之类的话,在诚挚的情感面前,说这样的客套话,即便不是虚伪也属于多余。离开优越的京城生活环境,离开那个书香门第,风尘仆仆地来了,背着个右派分子家属的身份来了,走进的应是神圣的情感殿堂,还会在意新房的好坏吗?

“老书记,我想和王瑞娟今天结婚,可尹队长说要打报告让你批准。可时间来不及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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