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魂也不一定多好,”她眼中噙泪,“我玩弄权势,害过不少人。”
“想要谋局辅政,这类事在所难免。”
“我为臣不忠,辅佐皇上的这些年,几度忘记初心,想要取而代之;我为人不义,更因此有负先太子所托……”她撇过头,打住了对方接下来的说辞,“你不要再为我辩解了,我终究棋差一招。成王败寇,皇上不会放过我。”
“他可以放过你,”她道,“但首先,你要放过你自己。”
“可是我也不能放过我自己,”她再一次拒绝,“已选上这条路,作为如今的叶家之首,唯有我死,才能彻底瓦解叶家的叛心。”
“你才四十二岁,往后还有大好的人生。还能再选。”
她轻轻叹道:“我大半辈子生活在这宫内,真正离开皇宫,我又能做什么呢?”
“……”
“我先太子,我可以为了与他的一个约定,用‘叶’这个姓氏,在这个皇城里,守一辈子。可是就在昨,我突然发现,我对他的面目也是同样地记不清了……你们一个个的都离开了,我现在,只想好好休息。”
“……”
她握住她的手,倚靠着她的肩头,缓缓歪倒:“青瑶啊,我终究与你,是不同的……”
好似还如当初年少,走在红墙绿柳下,一个在前,一个在后。
少女追问着少女:“青瑶,你要去哪里?”
“我去干大事。”
“干什么大事?”
“我还没想好,但是天地广阔,只要离了这道宫墙,想做什么都可以,”她欣然向她邀请,“瑾儿,如果有一天,有这样一个机会……你愿意跟我离开这个皇宫么?”
当时,她没有回答她。
一个叛逆不羁,一个柔弱内敛,虽是同样的刚强,却注定会选择不同的道路。
“那时……”她渐渐闭上眼,声音越来越来轻,“如果我先遇上的不是先太子下……而是你……那么……”
她没有来得及说出那个答案,也再不可能回答她了。
“我尊重你的决定。”她向亭中的静默回以谢意,“辛苦了。”
……
一刻之后,皇后的贴宫女画眉领着一名画师匆匆赶到,却发现皇后已然“睡”了。
她的手中握着一支造型朴素的铜钗,那是她母亲的遗物,多年前送给了一个即将出宫的人,不知为何又回到了她的手中。现在她就倚在亭柱上,面容恬淡安宁,谁也不忍心吵醒她的美梦。
画眉捂住嘴,掉下一颗泪珠子。再看石桌,发现已有了一幅画作。
画面中,十四岁的少女面容俏,着淡鹅黄宫装,侧怀抱一束沾了露水的杜鹃。红色的杜鹃花永远定格在盛放的那一刻,与少女的面庞交相辉映,灵动而美丽,仿佛不是画上去的,而是将所有的生命印在了纸上。
画上没有落款,从此世间再无人知这个少女的真名——欧阳瑾。
……
三后,皇后风光大葬,因未被褫夺封号,一切礼仪遵循后制,只不过独葬于皇陵外西侧,与先太子的墓比邻而居。
燕京的百姓不明白这件事,以为皇后失宠,连卫家的祖坟都进不去啦……
延康帝对此皆付之一笑。
如今江山已定,大权在手,但他突然间觉得皇宫冷清了下来。他想在宫里转转,可是举目所见,到处只有宫女太监,他撇开太监们,只进了御花园,才听得一点活泼的响动。
“麻子麻,采枇杷,枇杷树上一条虫,吓得麻子颠倒爬……”
一个小女孩正独自在御花园中跳皮筋。
“小凤,”他向那小孩招呼道,“你在念什么呢?”
“皇伯父!”小孩道声喏,忙跑向他跟前,“是沈太傅教的!她说她小时候常唱,是她老家嘉兴的童谣。”
“哦,是吗。”他随口道,向周围看了看。
正值秋冬之刻,花园里到处枯败荒芜。他挑了块假山石,一股坐下。
卫小凤第一次见皇上如此随便,不惊呼:“皇伯父,石头脏,您不要坐石头上。”
“坐坐石头又何妨呢?来,坐,”已过中年的皇上让出一块位置,让卫小凤也跟着坐下,“这里的一山一石,一草一木,都是我大越国中之物。想治国,就得从这里开始,先了解国土。土地乃立国之本……”
他说到这里,蓦地停住。恍惚间,听得最后一句有多人附和,声音有男有女。
他又向四周张望了一下,确定这院中确实只有他和卫小凤。
也是。
他们,都说过这句话。
他黯然地低下头:“朕从不欧阳,朕也知道欧阳不朕。朕与她只是因为都上了同一个人,答应了同一个约定……”
“欧阳?皇宫里有姓欧阳的人吗?”卫小凤挠了挠脑袋。
“都走啦……”他嗟叹,“都走啦……”
中秋过后的第三天,燕京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他俩坐在石头上,迎着风,向空中散落的雪花伸出手。
千万点白茫飞泄,覆尽一墨山川。
——也覆尽人间多少恨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