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凌冰疯了一样冲进家门的时候,张冉正在弥留。这么大的事情,张冉一病便卧床不起,都还没来得及告诉女儿,还是村里的人找人告诉她的。对于张凌冰来说,什么槐树,什么灰水镇改造计划,虽然她还没有完全理清这些事情,但她当然会秋后算账。在当时,在她的几乎失去理智的脑海里,她唯一在乎的是自己的父亲,她必须见到他最后一面。她把车一路开进镇子,直到路口的老槐树前。她下车时车都没来得及锁,只是顺着小巷狂奔。她从大门进到园子里,打着趔趄撞开房门,大踏步路过前来帮忙的几个老人,直奔里屋。父亲身上盖着厚被子,枯瘦的手伸在外面。一束下午的阳光从房间的小窗照进来,空气里漂浮着很多轻盈的白点。屋子里静得出奇,像是老时钟停止了摆动。在她跪在父亲的床边时,父亲的气息已经极其微弱了。
张凌冰想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父亲的身体向来是很好的,年龄也还远远不到大限的地步,怎么就能在短短十几日的时间一落千丈?这一切来得毫无征兆,甚至当有人告诉她这件事时,她还以为那人是在开一个恶意的玩笑。直到那人带着极为严肃的表情一遍又一遍地和她讲,她才意识到这事情实在是迫在眉睫了。现在,她回到父亲的身边,看着那个枯萎的老人——那样子,张凌冰几乎都认不出来他了。有人说一夜便可以白头,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那不是个文学的骗局。她看着父亲紧闭着眼睛,皱着眉头,那样子就像是一把最冷的刀,直刺入她的心脏。这时,在她的心里,有太多的茫然,有太多的疑惑,甚至连悲伤都不知道该如何悲伤了。她发现自己的身体在发抖,呼吸都变得困难,却连哭都哭不出。她先是轻声地呼唤着父亲,轻轻地晃着他的身体。父亲几乎毫无反应,所以她便开始喊,紧紧攥着父亲的手,然后再去摸他的额头。到最后,她甚至爬上床去——尽管这是大忌讳,可她才不会管那些事。
后来,当张凌冰穿梭于王安城的黑夜之时,这些往事依然在她心中发酵。老人刀在她的腰间,蓝光熠熠,预示着仇恨与死亡。
正是因为这把刀,王安城全城陷落。
张冉去世,是在那天晚上。周围的邻里知道张家只有fù_nǚ两个相依为命,都在屋里屋外忙着张罗后事。张凌冰一直趴在床边,任谁劝都不起来。她哭到了后半夜,把此生的眼泪都哭尽了。哭声响彻这个小园子,如盘旋的乌鸦。哭过了之后,她便直愣愣地跪在地上,半张着嘴望着窗外的黑夜,仿佛被抽走了魂魄。
没人知道在那天晚上,她都想到了什么。
凡是在场的人,要么是在忙碌,要么就是站在墙边,沉默着,等着需要帮忙的时机。这些邻居的心里面,多少都是有些不安的。毕竟,谁都知道,张冉的病和那棵槐树的事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而正是这些乡里乡外的人,在那时候来劝张冉,说让他“向前看”。张冉没有选择向前看,也没有选择反抗这一切,只是自己承受了所有的苦楚。如今他竟因此而死了,谁又能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呢?大家的本意也都不是恶的,没有人希望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所有曾经劝说过张冉的人,都有些悔不当初。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竟共同扮演了杀人犯的角色。
众人各怀心事,希冀着上天不会因此事缩减自己的命数。
造孽啊。
就在一片沉默的忙碌之中,没有人注意到,当众人把张冉的尸体抬到停棺之时,他的左手一直指着一个方向。他的眉头迟迟没有舒展,枯瘦的手极为僵硬。
只有张凌冰注意到了。
在张冉生命的最后一刻,张冉用尽了自己最后一丝力气,直指着屋子的西北角。张凌冰看到了,她知道父亲是在暗示着什么。那一刻她已经能预感到,父亲即将说出此生最后一句话了。可能是释然,也可能是无能为力的绝望,张凌冰一动都没有动。她没有凑上前去,听父亲说话。他说得很轻,像是一口轻咽从嗓子里散出来。那烟气散入深沉的夜,飘进张凌冰的耳朵里。隐约地,她能听到父亲的呢喃:
“清,仇,录。”
说出这三个字时,他用左手指着那间地下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