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挥袖,洁白的大袖在风中飞扬,十二把十字护手刀排成一列,飞入中殿,绕着戚隐旋转。戚隐握住其中的一把,刺入神像的胸腔。青金石玉蜿蜒出细腻的裂痕,这种连钢铁都无法撼动的神玉,只能被神器刺穿。白鹿心脏显露光芒,像一团小小的银色火焰,没有温度地燃烧。
哥,如果我放弃我的所有成为你,你还能回来么?
戚隐无声地落泪。
刀刃反向,戚隐没有犹豫,刺向自己的胸膛。
剧痛像血色的潮水,淹没了他的意识。他仿佛跌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一个漆黑的梦境,永远无法醒来。剖胸换心,他放弃了凡人的心脏,成为一只独行的怪物。从今往后他不再是凡人,也不是妖魔,他将和扶岚一样,成为没有同族的怪胎。他过往的模样雪花儿一般簌簌袭来,然后离他远去,时光飞速流淌,最后定格在红莲真焰里扶岚那一抹淡淡的笑容。
唯有死亡,才能换取新的生命。
他重新睁开了眼,像一次久违的重生。血脉在扩张,血液在沸腾。他眼中的世界变了,无形的灵气在他的眸中展露了色,相生相融,周而复始,循环不绝。他看见风的痕迹,光的线条。所有他不曾见的东西,不曾听的东西,齐齐显露眼前耳边。
他朝星辰张开了残损的臂膀,嘶声长啸。白鹿的魂魄化为白色的潮,疯狂地涌进他的五官七窍。他的身躯和脸庞几乎变了形,狰狞又恐怖。骨骼从肩膀上的裂口生长,伸出一条苍白可怖的白骨,血肉在骨骼上发芽,以惊异的速度铺满骨臂。无形的力量从他的身体,或者说是白鹿心脏里迸发出来,穹顶摇晃,星辰摇摇欲坠,无数青铜巨柱挨个崩塌,白雾神侍一个个消散如烟。灰尘簌簌地落,可所有尘埃石渣都被阻挡在他身侧,虚虚浮动,仿佛在它们前方有一道看不见的墙。这道墙坚硬如铁,阻挡所有,没有东西可以靠近那个怒吼的男人。
与此同时,天地变色,星辰摇晃。无方山下锦溪镇,夜市里的人们惊恐地望着天,纷纷问发生了什么。
九垓天坑,巫郁离压下琴弦,紫萤蝶绕着指尖扑扑飞舞。
万丈深的地底,人首蛇身的神祇睁开了眼,从漫长的沉睡中醒来。千里之外,云梦古泽的遗迹,游弋的神女回过了苍白的脸儿,水波中轻不可闻的震颤传达到她们的手心。
“他回来了。”诸神絮絮低语,“战死的神祇,月中白鹿,罪神姜央,他回来了。”
地震过后,戚灵枢领着无方弟子进入白鹿中殿。穹顶四分五裂,星辰倒悬,明明灭灭。青铜柱塌了大半,淹没在不可见的黑暗里。他们小心翼翼踩着仅存的数根巨柱往残破的神像走去,那里空空如也,只有一滩刺目的鲜血,和一颗血淋淋的心脏。
第109章 剑魔(一)
夜深人静,鸣蝉一阵阵叫,千重万叠,像是剧烈的耳鸣。昭冉睡不着,爬起来穿衣裳。外面有弟子巡夜的脚步声,的的笃笃地远去。被叶片剪破的月影照在窗纱上,斑斑驳驳,像皮影戏里的布景。离戚隐失踪过去了七日,这七天他们每天都要下禁地搜寻,他身先士卒,脚都磨出了血泡。
开始的时候还好,到后面几天,渐渐有许多人有了怨气,说戚隐不过是一个同妖魔厮混在一起的叛徒,何必花这么大的工夫,就因为他是元微师叔祖的孩儿么?谁都知道,他只是个私生子罢了。
又渐渐地,传出了更多流言,说自打无方论道听学那时候起,便见戚隐同他那个怪物哥哥关系不一般,同进同出,同床共枕。有人去锦溪镇,还带回来戚隐是扶岚宠媵的逸闻。流言传来传去,便当了真。今日再下禁地,许多人只是行走嬉戏,没人真的在找了。
没人知道戚隐到底怎么了,也没人知道那颗心脏又到底是谁的。当然,除了小师叔,没有人在乎。
昭冉并不担心戚隐,他只是在尽他的本分。他最担心是小师叔,从七日前在坍塌的神墓里发现那颗心脏开始,小师叔便沉默了许多。这七日里,他几乎夜夜宿在禁地。倘若不在搜寻,他便抱着装着那颗心的八宝白玉函发愣。这样下去,便是铁人也受不住。今天昭冉苦口婆心劝他,才让他回石室歇息。
凄迷的月光在石板路上流泻,像一层薄薄的水银铺在地上。各派掌门弟子都走了,无方山又恢复了往日的清净。昭冉挑着一盏羊角灯笼,向思过崖走去。沿途绣球花开得正盛,累累挂在树上。正漫不经心地看,忽然见一朵花上沾着点儿粘腻的深色液体。昭冉停下步子,用手摸了摸。
是血。
昭冉悚然一惊,角灯下压,果然见地上有斑斑点点的血迹,一直向前延伸。昭冉快步走过去,只见小径拐角处,面朝下趴着几个弟子。把其中一个翻过来,是一张被剥了面皮的脸。昭冉吓了一跳,很快反应过来,这是被妖魔假掌门加害过的师弟们。那妖魔的嗜好着实太过残忍,竟将人脸整张剥下。红彤彤的血肉暴露眼前,泥泞不堪,触目惊心。昭冉强忍着恶心,轻声唤:“师弟,师弟!”
地上的人没有反应,昭冉探手过去试他的脉搏,已经没有动静了。昭冉心里发凉,站起身,叫来巡夜的弟子。因着发生妖患不久,大家都如临大敌,趋步跟着昭冉。到了那小径拐角,却见地上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咦,人呢?”昭冉蹙着眉道。
“师兄,是不是你看岔了?”后面抱着剑的师弟道,“你这几日都同小师叔下禁地搜寻那个叛徒,准是累着了。”
“唉,真是烦人,那个叛徒爱死哪儿死哪儿去,关咱们什么事儿?掌门师祖还非得让我们去一茬一茬地寻。我看就算元微师叔祖在世,也要和这个叛徒断绝关系。”旁边有人附和道。
“别说了,方才确实有五个师弟在这里,而且已经遇害。”昭冉低声道,“大家小心,或许凶手还在此地,极有可能就是他把他们拖走的。”
大家面面相觑,都不大当真的样子。忽然有人问:“师兄,你说的那些师弟们,是不是只穿着亵衣?”
“你怎么知道?”昭冉一愣。
那弟子指指后面,道:“他们就在你身后。”
昭冉一惊,慌忙回头,只见那些人直挺挺地围着海棠树站着,个个都垂着脑袋,草堆似的乱发遮住了脸。那一身白的模样,着实像个飘忽的鬼魂。
“是梦游吧?”有人小声问。
“怎么可能大伙儿一块儿梦游?”终于有人心里发了怵。
“不,不可能,他们已经断气了!”昭冉道。
弟子们吞了几口口水,缓缓拔出剑来。有个人大大咧咧,不当回事儿,道:“瞧把你们给吓得,我来看看。”
他直接上前拍他们,昭冉刚要制止,却已经来不及,那些没有脸的师弟猛地抬起头,只见海棠树翳里,他们的眼睛已经成了两个黑黝黝的血洞。他们忽然张大嘴,下巴不可思议地拉下一个常人绝对无法张开的程度,两侧嘴皮拉得薄如蝉翼。霎时间,五个人的五官七窍涌出潮水般的斑斓蛾,扑剌剌,汇集成妖异的雾,顿时吞没了所有弟子的头颅。
思过崖上,戚灵枢阖目趺坐在蒲团上,额头冷汗直下。山里冰凉的气息包裹着他,凉匝匝阴着脊背,整个人像泡在一个大水缸里。他的脑子里一会儿是戚元微悲惨可怖的苍白脸庞,畸形巨大的妖异身躯,一会儿是戚隐流着泪问他:“小师叔,你不是说我们是来议盟的么?”所有血淋淋的画面纷纷而过,最后定格成颓圮的神墓残破的石台上,那颗温热血红的心脏。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体内灵力不受控制地逆转,九脏像是要爆裂开来,剧痛无比。戚灵枢紧紧闭着双目,眉心火光粲然,煞气四溢,如有实质。不祥的气息自胸腑中腾涌而起,满心无解的悲哀、痛苦和怨怼涨涨落落,灌满他的四肢百骸、三魂七魄。他蓦然睁开眼,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小师叔,你又做噩梦了。”
一股邪佞的黑气沿着山阶爬上来,罩在戚灵枢头顶,是一个通体漆黑的狐狸模样。
戚灵枢看见崖下火光冲天,无方弟子四处奔走,剑光在瓦檐下出现又隐没。
“你是那日假扮成师叔的魔物?”戚灵枢哑声道。
“是我,我叫心月狐。”心月狐低低地笑,“是不是很痛苦,小师叔?你在后悔么?后悔去了南疆,把扶岚和戚隐劝过来,让他们死得这样惨,一个挫骨扬灰,一个尸首无存。你是不是很想知道这颗心脏是谁的?”心月狐拿出那颗鲜血淋漓的心脏,“让我告诉你吧,这气息好生熟悉。啊,它就是戚隐的。看来那个小孩儿承受不住痛苦,自己剜了自己的心呢。”
腐坏的心脏满目疮痍,悬在戚灵枢眼前。戚灵枢心如刀割,心脏已坏,人岂能活!
“是谁指使的你?朱明藏?”戚灵枢厉声问。
“啧啧啧,那只蠢笨的猪妖,怎么能当我的主人?”心月狐摇头道,“他只是我主子的一枚棋子罢了,但他的作用远远不如你。扶岚身死,多亏你尽心竭力。出使南疆,非你不可,戚隐和扶岚一定无条件相信你,你们是那么好的朋友,只有你能把他们毫无防备地带到无方。我再在你面前露一露马脚,让你去查无咎小筑。果然么,你就发现了你那刚正不阿的好师叔!”
戚灵枢的眼睛越来越暗,仿佛笼上一层漆黑的阴翳,深沉得不见底。他眉心的那一截火光也越来越盛,越来越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