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像一团墨泼在丛林里,月光被锋利的叶片割得细碎,洒在泥泞的地上,像一簇簇湿冷的盐。戚隐不停地奔跑,右臂的伤口痛到他感觉不到痛楚,脑子比任何一刻都要清醒。四处逼近的脚步和影子像鬼魂,紧紧追在身后。
他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他只是抱着冷炭一样的黑猫,或许已经成为了尸体,不停地奔跑,逃离。就像在逃离一场铺天盖地的梦魇,他忍不住想,是不是回到南疆大王寨,他就又可以见到扶岚?那个男孩儿会系着襻膊,在眨亮眨亮的小溪边洗衣裳,听见他的脚步声,扭过头,白皙的脸颊在天光下几乎透明。扶岚会睁着澄澈的瞳子,像往常那样,问他要不要吃饭。
他绊了一跤,头脸磕进土里,鲜血盖过瞳孔,满世界肮脏泥泞,血红一片。他没有力气了,这场梦魇好像长得没有尽头,他没有力量挣脱。他附过耳,去听黑猫的心跳,听了很久,才隐隐约约听到一点点搏动。他抹了抹额上的血,涂进黑猫的嘴里。
“猫爷,猫爷。”他唤它。
黑猫没有反应,那最后一点心跳也在慢慢变弱。
他艰难地爬起来,无助地环顾四周。织在一起的灌木丛影影幢幢,远处出现了火把,像鬼火,闪闪烁烁,照亮林间攒动的人头。那是寻找他的无方弟子,他躲过魔物,又躲这些凡人,跌跌撞撞,过了几乎整整一夜。往前走了数十步,踉跄了一下,转过脸,他看见了他父亲的墓穴。周围立了木桩子,平日里应当有人把守。或许是因为今日灭度峰生变的缘故,守卫的弟子离开了。衰草铺满地,点点萤火若隐若现。幽暗的洞口悄无声息,下面隐隐有水流的反光。
戚隐站在洞口发了一会儿呆,跳了进去,淌着齐踝的水洼往前走。十二把黄金十字护手刀在青铜大鼎上缓缓转动,闪着潋滟的光泽。画依旧在穹顶,白鹿奔月,千万妖魔凡人匍匐在大地之上,恭送他们魁伟的神祇。他蹒跚地向前走,穿过长长的黑暗墓道,踩着破碎的石俑残渣,来到白鹿中殿的门前。
他推开了石门,星光在头顶涌动,无数青铜巨柱静谧矗立,向着无限的黑暗绵延。
白鹿神像巍峨座落在正中央的玄武岩高台上,古奥庄严,像一个在黑暗里孤独屹立了千万年的古老君王。每一寸肌肉都叫嚣着疼痛,戚隐疲力尽地跪在神像面前,额头抵着冰冷的石台,默默地流泪。
“白鹿大神……戚隐向您祈愿,求求你,救救猫爷……”
过了不知多久,一声叹息响在他头顶,白衣的少年人脚尖点地,落在他的面前。
“我说,你怎么搞成这样?”白鹿颇为无奈地看他。
“求求你,”戚隐机械地磕头,额头已经失去了知觉,“求求你,求求你。”
“救不了。这只猫全身上下,起码有八成都烧成炭了。它的自愈能力完全失效,和凡猫没什么两样。这种程度的伤,就算是巫罗秘法里的苏生术也救不回它。”白鹿抱着胳膊耸耸肩,“你知道的,上回只不过解了你的妖诅,小爷就魂魄涣散,花了半个月的工夫才重聚,我真没办法。”
“我把我的肉身给你。”戚隐沙哑地道。
“我要你的肉身干嘛?”白鹿打量他,道,“还缺了条胳膊。”
“神……”戚隐闭上眼流泪,“你是大神,你一定有法子。”
白鹿仰着脑袋长叹了一声,“干嘛把自己搞这么惨?你太年轻了,若是活得够久,你就会明白活着就像挑着一盏孤灯在大海上航行,海水茫茫,你会遇见另一艘船,相伴着走一截子路。但风浪不测,总有人会半途沉没,有人继续前行。没有人能一直陪着你,从年轻走到老,从生走到死。能陪你走到最后的不是你的伙伴,是你自己在海水中的倒影。”
戚隐的心像被掐住了,他沉默着,没有说话。
童年丧母,青年失父,如今他又失去了他的哥哥,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抚不平他心底天裂一般的伤。
“归根结底,活着就是慢慢死去,小子,放它走吧。”白鹿最后说。他银色的眸子望着匍匐在地的戚隐,像一潭深静的潭水。那不是漠不关心,也不是无动于衷,是一种看尽千帆的平静。这一刻这个少年人终于像一个神祇,所有的情绪都从他脸上消失,最后剩下雕塑一般的冷静淡然。
“那巫郁离呢?”戚隐忽然问。
白鹿明显愣了一下。
“对你来说,那个家伙,也只是航程上一个路人么?”
白鹿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回答,只问:“他还活着?”
“是他复活了你,”戚隐道,“我是他为你准备的肉身。”
星辰下一片静寂,戚隐听不见白鹿的动静,这个惫懒厌世的神祇仿佛一下子失去了声息。
“真是烦死小爷了!”白鹿暴躁地抓头发,“你们这帮凡灵,一个比一个麻烦!自己麻烦也就算了,偏偏还要扯上小爷。小子,你听好了,你被他给耍了。没人比我更了解我的大神巫,他生了一颗玲珑七窍心,连小爷有时候都被他骗得团团转。你会站在这里必定不是偶然,是他给你铺好这条死路,让你睁眼瞎似的往上走。”
戚隐恍然想起那冒充元苦的邪魔,扶岚入彀,少不得那魔物推波助澜。
“是他……”戚隐痛苦地低喃,“为什么……”
“因为他没法儿进到这儿,”白鹿笼着单薄的手臂,沉沉叹了口气,“他是黄金罪徒,被视作神巫的叛徒。陪伴我的神侍都是历代神殿大祭司大巫祝,秘法了得。他再厉害,也打不过一群已经死掉的魂魄。他只要踏进这里一步,神侍会让他尸骨无存。所以,他必须让你自己进来。不过,小子,这条路并非完全的死路。”
戚隐抬起眼,那是一双绝望悲惨的双眸,经历人间的大灾难大悲恸,暗得看不见光。
“我说过了,我真的没法儿帮你。上次小爷被伏羲老儿讨伐,战死天穆野,就是因为掺和了你们凡灵的破事儿。其他诸神小爷虽然不放在眼里,但伏羲那老头儿的天火实在难熬。加之小爷现在身体虚弱,聚个魂都半天劲儿,更遑论当年之勇?”白鹿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徐徐吸了一口气,“但是如果你自己发现了法子,就不算我帮你的了。”
“我自己发现?”戚隐低声道。
“你第一次来到这里,就听见它的声音了,不是么?”白鹿幽幽地道。
是的,戚隐听见了。那沉雄的心跳,来自神像的内部,像黄钟大吕,天尽头的钟鼓。当它跳动时,仿佛天地都在共鸣。戚隐颤着手,抚上巨大的白鹿神像,他感受到了心跳,炽热地搏动,蕴蓄着神祇的力量。
“你从来就没有死,你只是在沉睡。”戚隐道。
“可以这么说。”白鹿说,“天殛之战我血肉化雨,心脏犹存。不知道是谁带走了我的心脏,送到了这里。我能复生的关键不是天地大运被更改,而是这颗心脏被唤醒。算了,不管了,反正有了它,你心头的血就可以生死人,肉白骨,这只妖猫就能得救了。”
“我会像你一样,长出鹿角么?我会变成一个不人不鹿的东西么?”戚隐轻声问。
“不知道,”白鹿耸耸肩,“说不准。届时小爷与你将骨肉相连,同生共死。盘古开天辟地以来,还没有人神一体的情况。你一定不再是人了,可也不是妖,不是魔,更不是神祇。我也不知道你这样应该叫什么,大概是个怪物吧。”
“我会失去理智么?就像我爹那样。”
“不知道。”白鹿说,“凡间生灵,皆以类聚,以族分。他们恐惧未知,更恐惧与自己不同的东西。我只知道从今往后你没有同族,也没有家乡,你将会是一只孤独的野兽。你走到哪里,敌人就在哪里。”
就像扶岚一样,戚隐想。
有什么关系呢?这世道容不下扶岚,他留在那里又有什么意义?从始至终,他就濒临跌落的边缘。他是耷头耷脑的野草,埋没在人群的末尾,没有人看见他,所有人从他头顶漠不关心地踩过。只有扶岚,握住他的手,告诉他他是他的弟弟。
可扶岚死了,挫骨扬灰,尸骨无存。
“你可以复仇,可以杀我的大巫祝。违逆天道,篡改神运,我的这位惊才绝艳的大神巫,道孤且亡啊。”白鹿望着星辰,目光悠远,那淡色双眸里似乎蕴蓄了一段不可追忆的时光。他道:“也罢,我与他,本就是天地长河的一缕尘埃,早就该泯灭于时间之中。天下万物皆可久,唯我不该活。小子,我只有一个条件,等你完成你的心愿,送我去往我命定的归途,不可知的彼岸。”少年人静静俯视他,语调平淡,“戚隐,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戚隐的眼神一片死寂,他平静地说:“我知道。”
亿万星辰在头顶无声地闪烁,戚隐静静望着神像的胸脯,黑黝黝的眸中铺满霜花一般的萧索。白雾在青铜柱顶端汇聚,戴着白鹿面具的神侍掖着手,齐齐望向中殿大门的方向。戚隐知道,无方的人找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