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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竹一惊之下,叫道:啊哟,不好了,她她童姥喝道:大惊小怪干什么虚竹低声道:她她寻到了。童姥道:她虽知道我进了皇宫,却不知我躲在何处。皇宫中房舍千百,她一间间的搜去,十天半月,也未必能搜得到这儿。虚竹这才放心,舒了口气,说道:只消挨过明日午时,咱们便不怕了。果然听得李秋水的声音渐渐远去,终于声息全无。但过不到半个时辰,李秋水那细声呼叫又钻进冰窖来:好姊姊,你记不记得无崖子师哥啊他这会儿正在小妹宫中,等着你出来,有几句要紧话儿,要对你说。
虚竹低声道:胡说八道,无崖子前辈早已仙去了,你你别上她的当。童姥说道:咱们便在这里大喊大叫,她也听不见。她是在运使传音搜魂大法,想逼我出去。她提到无崖子什么的,只是想扰乱我的心神,我怎会上她的当
但李秋水的说话竟无休无止,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的说下去,一会儿回述从前师门同窗学艺时的情境,一会儿说无崖子对她如何铭心刻骨的相爱,随即破口大骂,将童姥说成是天下第一yín荡恶毒、泼辣无耻的贱女人,说道那都是无崖子背后骂她的话。虚竹双手按住耳朵,那声音竟会隔着手掌钻入耳中,说什么也拦不住。虚竹只听得心情烦躁异常,叫道:都是假的,都是假的我不信撕下衣上布片塞入双耳。童姥淡淡的道:这声音是阻不住的。这贱人以高深内力送出说话。咱们身处第三层冰窖之中,语音兀自传到,布片塞耳,又有何用你须当平心静气,听而不闻,将那贱人的言语,都当作是驴鸣犬吠。虚竹应道:是。但说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定力,逍遥派的功夫比之少林派的禅功可就差得远了,虚竹的少林派功夫既失,李秋水的话便不能不听,听到她所说童姥的种种恶毒之事,又不免将信将疑,不知是真是假。过了一会,他突然想起一事,说道:前辈,你练功的时刻快到了罢这是你功德圆满的最后一次练功,事关重大,听到这些言语,岂不要分心童姥苦笑道:你到此刻方知么这贱人算准时刻,知道我神功一成,她便不是我的敌手,是以竭尽全力来阻扰。虚竹道:那么你就暂且搁下不练,行不行在这般厉害的外魔侵扰之下,再练功只怕有点有点儿凶险。童姥道:你宁死也不肯助我对付那贱人,却如何又关心我的安危虚竹一怔,道:我不肯助前辈害人,却也决计不愿别人加害前辈。
童姥道:你心地倒好。这件事我早已千百遍想过了。这贱人一面以传音搜魂大法乱我心神,一面遣人率领灵獒,搜查我的踪迹,这皇宫四周早已布置得犹如铜墙铁壁相似。逃是逃不出去的。可是多躲得一刻,却又多一分危险。唉,也幸亏咱们深入险地,到了她家里来,否则只怕两个月之前便已给她发见了,那时我的功力低微,无丝毫还手之力,一听到她的传音搜魂大法,早已乖乖的走了出去,束手待缚。傻小子,午时已到,姥姥要练功了。说着咬断了一头白鹤的头颈,shǔn xī鹤血,便即盘膝而坐。
虚竹只听得李秋水的话声越来越惨厉,想必她算准时刻,今日午时正是她师姊妹两人生死存亡的大关头。突然之间,李秋水语音变得温柔之极,说道:好师哥,你抱住我,嗯,唔,唔,再抱紧些,你亲我,亲我这里。虚竹一呆,心道:她怎么说起这些话来只听得童姥哼了一声,怒骂:贼贱人虚竹大吃一惊,知道童姥这时正当练功的紧要关头,突然分心怒骂,那可凶险无比,一个不对,便会走火入魔,全身经脉迸断。却听得李秋水的柔声昵语不断传来,都是与无崖子欢爱之辞。虚竹忍不住想起前几日和那少女欢会的情景,欲念大兴,全身热血流动,肌肤发烫。但听得童姥喘息粗重,骂道:贼贱人,师弟从来没真心喜欢你,你这般无耻勾引他,好不要脸虚竹惊道:前辈,她她是故意气你激你,你千万不可当真。童姥又骂道:无耻贱人,他对你若有真心,何以临死之前,巴巴的赶上缥缈峰来,将七宝指环传了给我他又拿了一幅我十八岁那年的画像给我看,是他亲手绘的,他说六十多年来,这幅画像朝夕陪伴着他,跟他寸步不离。嘿,你听了好难过罢她滔滔不绝的说将下去,虚竹听得呆了。她为什么要说这些假话难道她走火入魔,神智失常了么猛听得砰的一声,冰库大门推开,接着又是开复门、关大门、关复门的声音。只听得李秋水嘶哑着嗓子道:你说谎,你说谎。师哥他他他只爱我一人。他绝不会画你的肖像,你这矮子,他怎么会爱你你胡说八道,专会骗人只听得砰砰砰接连十几下巨响,犹如雷震一般,在第一层冰窖中传将下来。虚竹一呆,听得童姥哈哈大笑。叫道:贼贱人,你以为师弟只爱你一人吗你当真想昏了头。我是矮子,不错,远不及你窈窕美貌,可是师弟早就什么都明白了。你一生便只喜欢勾引英俊潇洒的少年。师弟说,我到老仍是处女之身,对他始终一情不变。你却自己想想,你有过多少情人了这声音竟然也是在第一层冰窖之中,她什么时候从第三层飞身而至第一层,虚竹全没知觉。又听得童姥笑道:咱们姊妹几十年没见了,该当好好亲热亲热才是。冰库的大门是封住啦,免得别人进来打扰。哈哈,你喜欢倚多为胜,不妨便叫帮手进来。你动手搬开冰块啊你传音出去啊一霎时间,虚竹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童姥激怒了李秋水,引得她进了冰窖,随即投掷大冰块,堵塞大门,决意和她拚个生死。这一来,李秋水在西夏国皇宫中虽有偌大势力,却已无法召人入来相助。但她为什么不推开冰块为什么不如童姥所说,传音出去叫人攻打进来想来不论是推冰还是传音,都须分心使力,童姥窥伺在侧,自然会抓住机会,立即加以致命的一击;又不然李秋水生性骄傲,不愿借助外人,定要亲手和情敌算帐。虚竹又想:往日童姥练功之时,不言不动,于外界事物似乎全无知觉,今日却忍不住出声和李秋水争斗,神功之成,终于还差一日,岂不是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不知今日这场争斗谁胜谁败,倘若童姥得胜,不知是否能逃出宫去,明日补练
但听得第一层中砰砰嘭嘭之声大作,显然童姥和李秋水正在互掷巨冰相攻。虚竹与童姥相聚三月,虽然老婆婆喜怒无常,行事任性,令他着实吃了不少苦头,但朝夕都在一起,不由得生出亲近之意,生怕她遭了李秋水的毒手,当下走上第二层去。他刚上第二层,便听李秋水喝道:是谁砰嘭之声即停。虚竹屏气凝息,不敢回答。童姥说道:那是中原武林的第一风流浪子,外号人称粉面郎君武潘安,你想不想见虚竹心道:我这般丑陋的容貌,哪里会有什么粉面郎君武潘安的外号唉,前辈拿我来取笑了。
却听李秋水道:胡说八道,我是几十岁的老太婆了,还喜欢少年儿郎么什么粉面郎君武潘安,多半便是背着你东奔西跑的那个丑八怪小和尚。提高声音叫道:小和尚,是你么虚竹心中怦怦乱跳,不知是否该当答应。童姥叫道:梦郎,你是小和尚吗哈哈,梦郎,人家把你这个风流俊俏的少年儿郎说成是个小和尚,真把人笑死了。梦郎两字一传入耳中,虚竹登时满脸通红,惭愧得无地自容,心中只道:糟糕,糟糕,那姑娘跟我所说的话,都给童姥听去了,这些话怎可给旁人听到啊哟,我跟那姑娘说的那些话,只怕多半或许也给童姥听去了。那那只听童姥又道:梦郎,你快回答我,你是小和尚么虚竹低声道:不是。他这两个字说得虽低,童姥和李秋水却都清清楚楚的听到了。童姥哈哈一笑,说道:梦郎,你不用心焦,不久你便可和你那梦姑相见。她为你相思欲狂,这几天茶饭不思,坐立不安,就是在想念着你。你老实跟我说,你想她不想虚竹对那少女一片情痴,这几天虽在用心学练生死符的发射和破解之法,但一直想得她神魂颠倒,突然听童姥问起,不禁脱口而出:想的李秋水喃喃的道:梦郎,梦郎,原来你果然是个多情少年你上来,让我瞧瞧中原武林第一风流浪子是何等样的人物李秋水虽比童姥和无崖子年轻,终究也是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婆了,但这句话柔腻宛转,虚竹听在耳里,不由得怦然心动,似乎霎时之间,自己竟真的变成了中原武林第一风流浪子,但随即哑然:我是个丑和尚,怎说得上是什么风流浪子,岂不是笑死人么跟着想起:童姥大敌当前,何以尚有闲情拿我来作弄取笑其中必有深意。啊,是了,当日无崖子前辈要我继承逍遥派掌门人之时,一再嫌我相貌难看,后来苏星河前辈又道,要克制丁春秋,必须觅到一个悟性奇高而英俊潇洒的美少年,当时我大惑不解,此刻想来,定是跟李秋水有些关连。无崖子前辈要我去找一个人指点武艺,莫非便是找她苏星河前辈曾说,这人只喜欢美貌少年。正凝思间,突然火光一闪,第一层冰窖中传出一星光亮,接着便是呼呼之声大作。虚竹抢上石阶,向上望去,只见一团白影和一团灰影都在急剧旋转,两团影子倏分倏合,发出密如联珠般的拍拍之声,显是童姥和李秋水斗得正剧。冰上烧着一个火折,发出微弱的光芒。虚竹见二人身手之快,当真是匪夷所思,哪里分得出谁是童姥,谁是李秋水火折燃烧极快,片刻间便烧尽了,一下轻轻的嗤声过去,冰窖中又是一团漆黑,但闻掌风呼呼。虚竹心下焦急:童姥断了一腿,久斗必定不利,我如何助她一臂之力才好不过童姥心狠手辣,占了上风,一定会杀了她师妹,这可又不好了。何况这两人武功这样高,我又怎能插得手下去只听得拍的一声大响,童姥啊的一声长叫,似乎受了伤。李秋水哈哈一笑,说道:师姊,小妹这一招如何请你指点。突然厉声喝道:往哪里逃
虚竹蓦觉一阵凉风掠过,听得童姥在他身边说道:第二种法门,出掌虚竹不明所以,正想开口询问:什么只觉寒风扑面,一股厉害之极的掌力击了过来,当下无暇思索,便以童姥所授破解生死符的第二种手法拍了出去,黑暗中掌力相碰,虚竹身子剧震,胸口气血翻涌,甚是难当,随手以第七种手法化开。李秋水咦的一声,喝道:你是谁何以会使天山六阳掌是谁教你的虚竹奇道:什么天山六阳掌李秋水道:你还不认么这第二招阳春白雪和第七招阳关三叠,乃本门不传之秘,你从何处学来虚竹又道:阳春白雪阳关三叠心中茫然一片,似懂非懂,隐隐约约间已猜到是上了童姥的当。
童姥站在她身后,冷笑道:这位梦郎,既负中原武林第一风流浪子之名,自然琴棋书画,医卜星相,斗酒唱曲,行令猜谜,种种子弟的勾当,无所不会,无所不精。因此才投合无崖子师弟的心意,收了他为关门弟子,要他去诛灭丁春秋,清理门户。李秋水朗声问道:梦郎,此言是真是假虚竹听她两人都称自己为梦郎,又不禁面红耳赤,童姥这番话前半段是假,后半段是真,既不能以真字相答,却又不能说一个假字。那几种手法,明明是童姥教了他来消解生死符的,岂知李秋水竟称之为天山六阳掌童姥要自己学天山六阳掌来对付她师妹,自己坚决不学,难道这几种手法,便是天山六阳掌么
李秋水厉声道:姑姑问你,如何不理说着伸手往他肩头抓来。虚竹和童姥拆解招数甚熟,而且尽是黑暗中拆招,听风辨形,随机应变,一觉到李秋水的手指将要碰到自己肩头,当即沉肩斜身,反手往她手背按去。李秋水立即缩手,赞道:好这招阳歌钩天内力既厚,使得也熟。无崖子师哥将一身功夫都传给了你,是不是虚竹道:他他把功力都传给了我。他说无崖子将功力都传给了他,而不是说功夫,这功力与功夫,虽只一字之差,含义却是大大不同。但李秋水心情激动之际,自不会去分辨这中间的差别,又问:我师兄既收你为弟子,你何以不叫我师叔虚竹劝道:师伯、师叔,你们两位既是一家人,又何必深仇不解,苦苦相争过去的事,大家揭过去也就是了。
李秋水道:梦郎,你年纪轻,不知道老贼婆用心的险恶,你站在一边她话未说完,突然啊的一声呼叫,却是童姥在虚竹身后突施暗袭,向她偷击一掌。这一掌无声无息,纯是阴柔之力,两人相距又近,李秋水待得发觉,待欲招架,童姥的掌力已袭到胸前,急忙飘身退后,但终于慢了一步,只觉气息闭塞,经脉已然受伤。童姥笑道:师妹,姊姊这一招如何请你指点。李秋水急运内力调息,竟不敢还嘴。童姥偷袭成功,得理不让人,单腿跳跃,纵身扑上,掌声呼呼的击去,虚竹叫道:前辈,休下毒手便以童姥所传的手法,挡住她击向李秋水的三掌。童姥大怒,骂道:小贼,你用什么功夫对付我原来虚竹坚拒学练天山六阳掌,童姥知道来日大难,为了在缓急之际多一个得力助手,便在教他破解生死符时,将这六阳掌传授于他,并和他拆解多时,将其中的精微变化、巧妙法门,一一倾囊相授。哪料得到此刻自己大占上风,虚竹竟会反过来去帮李秋水虚竹道:前辈,我劝你顾念同门之谊,手下留情。童姥怒骂:滚开,滚开李秋水得虚竹援手,避过了童姥的急攻,内息已然调匀,说道:梦郎,我已不碍事,你让开吧。左掌拍出,右掌一带,左掌之力绕过虚竹身畔,向童姥攻去。童姥心下暗惊:这贱人竟然练成了白虹掌力,曲直如意,当真了得。当即还掌相迎。虚竹处身其间,知道自己功夫有限,实不足以拆劝,只得长叹一声,退了开去。
但听得二人相斗良久,劲风扑面,锋利如刀,虚竹抵挡不住,正要退到第一二层冰窖之间的石阶上,猛听得噗的一声响,童姥一声痛哼,给李秋水推得撞向坚冰。虚竹叫道:罢手,罢手抢上去连出两招六阳掌,化开了李秋水的攻击。童姥顺势后跃,蓦地里一声惨呼,从石阶上滚了下去,直滚到二三层之间的石阶方停。
虚竹惊道:前辈,前辈,你怎么了急步抢下,摸索着扶起童姥上身。只觉她双手冰冷,一探她的鼻息,竟然已没了呼吸。虚竹又是惊惶,又是伤心,叫道:师叔,你你你将师伯打死了,你好狠心。忍不住哭了出来。李秋水道:这人奸诈得紧,这一掌未必打得死她虚竹哭道:还说没有死她气也没有了,前辈师伯,我劝你不要记恨记仇李秋水又从怀中掏出一个火折,一晃而燃,只见石阶上洒满了一滩滩鲜血,童姥嘴边胸前也都是血。修练那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每日须饮鲜血,但若逆气断脉,反呕鲜血,只须呕出小半酒杯,立时便气绝身亡,此刻石阶上一滩滩鲜血不下数大碗。李秋水知道这个自己痛恨了数十年的师姊终于是死了,自不禁欢喜,却又有些寂寞怆然之感。过了好一刻,她才手持火折,慢慢走下石阶,幽幽的道:姊姊,你当真死了么我可还不大放心。走到距童姥五尺之处,火折上发出微弱光芒,一闪一闪,映在童姥脸上,但见她满脸皱纹,嘴角附近的皱纹中都嵌满了鲜血,神情甚是可怖。李秋水轻声道:师姊,我一生在你手下吃的苦头太多,你别装假死来骗我上当。左手一挥,发掌向童姥胸口拍了过去,喀喇喇几声响,童姥的尸身断了几根肋骨。虚竹大怒,叫道:她已命丧你手,又何以再戕害她遗体眼见李秋水第二掌又已拍出,当即挥掌挡住。李秋水斜眼相睨,但见这个中原武林第一风流浪子眼大鼻大,耳大口大,广额浓眉,相貌粗野,那里有半分英俊潇洒,一怔之下,认出便是在雪峰上负了童姥逃走的那个和尚,右手一探,便往虚竹肩头抓来。虚竹斜身避开,说道:我不跟你斗,只是劝你别动你师姊的遗体。
李秋水连出四招,虚竹已将天山六阳掌练得甚熟,竟然一一格开,挡架之中,还隐隐蓄有坚实浑厚的反击之力。李秋水忽道:咦你背后是谁虚竹几乎全无临敌经验,一惊之下,回头去看,只觉胸口一痛,已给李秋水点中了穴道,跟着双肩双腿的穴道也都给她点中,登时全身麻软,倒在童姥身旁,惊怒交集,叫道:你是长辈,却使诈骗人。李秋水格格一笑,道:兵不厌诈,今日教训教训你这小子。跟着又指着他不住娇笑,说道:你你你这丑八怪小和尚,居然自称什么中原第一风流浪子突然之间,拍的一声响,李秋水长声惨呼,后心至阳穴上中了一掌重手,正是童姥所击。童姥跟着左拳猛击而出,正中李秋水胸口膻中要穴。这一掌一拳,贴身施为,李秋水别说出手抵挡,斜身闪避,仓卒中连运气护穴也是不及,身子给一拳震飞,摔在石阶之上,手中火折也脱手飞出。童姥蓄势已久,这一拳势道异常凌厉,火折从第三层冰窖穿过第二层,直飞上第一层,方才跌落。霎时之间,第三层冰窖中又是一团漆黑,但听得童姥嘿嘿嘿冷笑不止。虚竹又惊又喜,叫道:前辈,你没死么好好极了原来童姥功亏一篑,终于没能练成神功,而在雪峰顶上又被李秋水断了一腿,功力大受损伤,此番生死相搏,斗到二百招后,便知今日有败无胜,待中了李秋水一掌之后,劣势更显,偏偏虚竹两不相助,虽然阻住了李秋水乘胜追击,却也使自己的诡计无法得售;情知再斗下去,势将败得惨酷不堪,一咬牙根,硬生生受了一掌,假装气绝而死。至于石阶上和她胸口嘴边的鲜血,那是她预先备下的鹿血,原是要诱敌人上钩之用。不料李秋水十分机警,明明见她已然断气,仍是再在她胸口印上一掌。童姥一不做,二不休,只得又硬生生的受了下来,倘不是虚竹在旁阻拦,李秋水定会接连出掌,将她尸身打得稀烂,那是半点法子也没有了。幸得虚竹仁心相阻,而李秋水见到这中原第一风流浪子的真面目后,既感失望,又是好笑,疏了提防,她虽知童姥狡狠,却万万想不到她竟能这般坚忍。
李秋水前心后背,均受重伤,内力突然间失却控制,便如洪水泛滥,立时要溃堤而出。逍遥派武功本是天下第一等的功夫,但若内力失制,在周身百骇游走冲突,却又宣泄不出,这散功时的痛苦实非言语所能形容。顷刻之间,只觉全身各处穴道中同时麻痒,惊惶之余,已知此伤绝不可治,叫道:梦郎,你行行好,快在我百会穴上用力拍击一掌这时上面忽然隐隐有微光照射下来,只见李秋水全身颤抖,一伸手,抓去了脸上蒙着的白纱,手指力抓自己面颊,登时血痕斑斑,叫道:梦郎,你你快一拳打死了我。童姥冷笑道:你点了他穴道,却又要他助你,嘿嘿,自作自受,眼前报,还得快李秋水支撑着想要站起身来,去解开虚竹的穴道,但全身酸软,便要动一根小指头儿也是不能。虚竹瞧瞧李秋水,又瞧瞧童姥,见她受伤显然也极沉重,伏在石阶之上,忍不住呻吟出声。虚竹只觉越瞧越清楚,似乎冰窖中渐渐的亮了起来,侧头往光亮射来处望去,见第一层冰窖中竟有一团火光,脱口叫道:啊哟有人来了童姥吃了一惊,心想:有人到来,我终究栽在这贱人手下了。勉强提了一口气,想要站起,却无论如何站不起身,腿上一软,咕咚一声,摔倒在地。她双手使劲,向李秋水慢慢爬过去,要在她救兵到达之前,先行将她扼死。突然之间,只听得极细微的滴答滴答之声,似有水滴从石阶上落下。李秋水和虚竹也听到了水声,同时转头瞧去,果见石阶上有水滴落下。三人均感奇怪:这水从何而来冰窖中越来越亮,水声淙淙,水滴竟变成一道道水流,流下石阶。第一层冰窖中有一团火焰烧得甚旺,却没人进来。李秋水道:烧着了麻袋中的棉花。原来冰库进门处堆满麻袋,袋中装的都是棉花,使热气不能入侵,以保冰块不融。不料李秋水给童姥一拳震倒,火折脱手飞出,落在麻袋之上,登时烧着了棉花,冰块融化,化为水流,潺潺而下。火头越烧越旺,流下来的冰水越多,淙淙有声。过不多时,第三层冰窖中已积水尺余。但石阶上的冰水还在不断流下,冰窖中积水渐高,慢慢浸到了三人腰间。李秋水叹道:师姊,你我两败俱伤,谁也不能活了,你你解开梦郎的穴道,让他出出去罢。三人都十分明白,过不多时,冰窖中积水上涨,大家都非淹死不可。童姥冷笑道:我自己行事,何必要你多说我本想解他穴道,但你这么一说,想做好人,我可偏偏不解了。小和尚,你是死在她这句话之下的,知不知道转过身来,慢慢往石阶上爬去。只须爬高几级,便能亲眼见到李秋水在水中淹死。虽然自己仍然不免一死,但只要亲眼见到李秋水毙命的情状,这大仇便算是报了。李秋水见她一级级的爬了上去,而寒气彻骨的冰水也已涨到了自己的胸口,她体内真气激荡,痛苦无比,反盼望冰水愈早涨到口边愈好,溺死于水,那比之如万虫咬啮、千针钻刺的散功舒服百倍了。忽听得童姥啊的一声,一个筋斗倒翻了下来,扑通一响,水花四溅,摔跌在积水之中。原来她重伤之下,手足无力,爬了七八级石阶,一块拳头大的碎冰顺水而下,在她膝盖上一碰,童姥稳不住身子,仰后便跌。这一摔跌,正好碰在虚竹身上,弹向李秋水的右侧。积水之中,三人竟挤成了一团。童姥身材远比虚竹及李秋水矮小,其时冰水尚未浸到李秋水胸口,却已到了童姥颈中。童姥也正在苦受散功的煎熬,心想:无论如何,要这贱人比我先死。要想出手伤她,但两人之间隔了个虚竹,此刻便要将手臂移动一寸两寸也是万万不能,眼见虚竹的肩头和李秋水肩头相靠,心念一动,便道:小和尚,你千万不可运力抵御,否则是自寻死路。不待他回答,催动内力,便向虚竹攻去。童姥明知此举是加速自己死亡,内力多一分消耗,便早一刻毙命,但若非如此,积水上涨,三人中必定是她先死。
李秋水身子一震,察觉童姥以内力相攻,立运内力回攻。虚竹处身两人之间,先觉挨着童姥身子的臂膀上有股热气传来,跟着靠在李秋水肩头的肩膀上也有一股热气入侵,霎时之间,两股热气在他体内激荡冲突,猛烈相撞。童姥和李秋水功力相若,各受重伤之后,仍是半斤八两,难分高下。两人内力相触,便即僵持,都停在虚竹身上,谁也不能攻及敌人。这么一来,可就苦了虚竹,身受左右夹攻之厄。幸好他曾蒙无崖子以七十余年的功力相授,三个同门的内力旗鼓相当,成了相持不下的局面,他倒也没有在这两大高手的夹击下送了性命。童姥只觉冰水渐升渐高,自头颈到了下颏,又自下颏到了下唇。她不绝催发内力,要尽快击毙情敌,偏偏李秋水的内力源源而至,显然不致立时便即耗竭。但听得水声淙淙,童姥口中一凉,一缕冰水钻入了嘴里。她一惊之下,身子自然而然的向上一抬,无法坐稳,竟在水中浮了起来。她少了一腿,远比常人容易浮起。这一来死里逃生,她索性仰卧水面,将后脑浸在积水之中,只露出口鼻呼吸,登时心中大定,寻思水涨人高,我这断腿人在水中反占便宜,手上内力仍是不住送出。虚竹大声呻吟,叫道:唉,师伯、师叔、你们再斗下去,终究难分高下,小侄可就活生生的给你们害死了。但童姥和李秋水这一斗上了手,成为高手比武中最凶险的比拚内力局面,谁先罢手,谁先丧命。何况两人均知这场比拚不伦胜败,终究是性命不保,所争者不过是谁先一步断气而已。两人都是十分的心高气傲,怨毒积累了数十年,哪一个肯先罢手再者内力离体他去,精力虽越来越衰,这散功之苦却也因此而得消解。又过一顿饭时分,冰水涨到了李秋水口边,她不识水性,不敢学童姥这么浮在水面,当即停闭呼吸,以龟息功与敌人相拚,任由冰水涨过了眼睛、眉毛、额头,浑厚的内力仍是不绝发出。虚竹咕嘟、咕嘟、咕嘟的连喝了三口冰水,大叫:啊哟,我我不咕嘟咕嘟我咕嘟正惊惶间,突然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他急忙闭嘴,以鼻呼吸,吸气时只觉胸口气闷无比。原来这冰库密不通风,棉花烧了半天,外面无新气进来,燃烧不畅,火头自熄。虚竹和童姥呼吸艰难,反是李秋水正在运使龟息功,并无知觉。火头虽熄,冰水仍不断流下。虚竹但觉冰水淹过了嘴唇,淹过了人中,渐渐浸及鼻孔,只想:我要死了,我要死了而童姥与李秋水的内力仍是分从左右不停攻到。虚竹只觉窒闷异常,内息奔腾,似乎五脏六腑都易了位,冰水离鼻孔也已只一线,再上涨得几分,便无法吸气了,苦在穴道被封,头颈要抬上一抬也是不能。但说也奇怪,过了良久,冰水竟不再上涨,一时也想不到棉花之火既熄,冰块便不再融。又过一会,只觉人中有些刺痛,跟着刺痛渐渐传到下颏,再到头颈。原来三层冰窖中堆满冰块,极是寒冷,冰水流下之后,又慢慢凝结成冰,竟将三人都冻结在冰中了。坚冰凝结,童姥和李秋水的内力就此隔绝,不能再传到虚竹身上,但二人十分之九的真气内力,却也因此而尽数封在虚竹体内,彼此鼓荡冲突,越来越猛烈。虚竹只觉全身皮肤似乎都要爆裂开来,虽在坚冰之内,仍是炙热不堪。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间全身一震,两股热气竟和体内原有的真气合而为一,不经引导,自行在各处经脉穴道中迅速无比的奔绕起来。原来童姥和李秋水的真气相持不下,又无处宣泄,终于和无崖子传给他的内力归并。三人的内力源出一门,性质无异,极易融合,合三为一之后,力道沛然不可复御,所到之处,被封的穴道立时冲开。顷刻之间,虚竹只觉全身舒畅,双手轻轻一振,喀喇喇一阵响,结在身旁的坚冰立时崩裂,心想:不知师伯、师叔二人性命如何,须得先将她们救了出去。伸手去摸时,触手处冰凉坚硬,二人都已结在冰中。他心中惊惶,不及细想,一手一个,将二人连冰带人的提了起来,走到第一层冰窖中,推开两重木门,只觉一阵清新气息扑面而来,只吸得一口气,便说不出的受用。门外明月在天,花影铺地,却是深夜时分。他心头一喜:黑暗中闯出皇宫,可就容易得多了。提着两团冰块,奔向墙边,提气一跃,突然间身子冉冉向上升去,高过墙头丈余,升势兀自不止。虚竹不知体内真气竟有如许妙用,只怕越升越高,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四名御前护卫正在这一带宫墙外巡查,听到人声,急忙奔来察看,但见两块大水晶夹着一团灰影越墙而出,实不知是什么怪物。四人惊得呆了,只见三个怪物一晃,便没入了宫墙外的树林中,四人吆喝着追去,哪里还有踪影四人疑神疑鬼,争执不休,有的说是山精,有的说是花妖。虚竹一出皇宫,迈开大步急奔,脚下是青石板大路,两旁密密层层的尽是屋子。他不敢停留,只是向西疾冲。奔了一会,到了城墙脚下,他又是一提气便上了城头,翻城而过,城头上守卒只眼睛一花,什么东西也没看见。虚竹直奔到离城十余里的荒郊,四下更无房屋,才停了脚步,将两团冰块放下,心道:须得尽早除去她二人身外的冰块。寻到一处小溪,将两团冰块浸在溪水之中。月光下见童姥的口鼻露在冰块之外,只是双目紧闭,也不知她是死是活。眼见两团冰块上的碎冰一片片随水流开,虚竹又抓又剥,将二人身外坚冰除去,然后将二人从溪中提出,摸一摸各人额头,居然各有微温,当下将二人远远放开,生怕她们醒转后又再厮拚。忙了半日,天色渐明,当即坐下休息。待得东方朝阳升起,树顶雀鸟喧噪,只听得北边树下的童姥咦的一声,南边树下李秋水啊的一声,两人竟同时醒了过来。虚竹大喜,一跃而起,站在两人中间,连连合十行礼,说道:师伯、师叔,咱们三人死里逃生,这一场架,可再也不能打了童姥道:不行,贱人不死,岂能罢手李秋水道:仇深似海,不死不休。虚竹双手乱摇,说道:千万不可,万万不可李秋水伸手在地下一撑,便欲纵身向童姥扑去。童姥双手回圈,凝力待击。哪知李秋水刚伸腰站起,便即软倒。童姥的双臂说什么也圈不成一个圆圈,倚在树上只是喘气。虚竹见二人无力博斗,心下大喜,说道:这样才好,两位且歇一歇,我去找些东西来给两位吃。只见童姥和李秋水各自盘膝而坐,手心脚心均翻而向天,姿式一模一样,知道这两个同门师姊妹正在全力运功,只要谁先能凝聚一些力气,先发一击,对手绝无抗拒的余地。见此情状,虚竹却又不敢离开了。他瞧瞧童姥,又瞧瞧李秋水,见二人都是皱纹满脸,形容枯槁,心道:师伯今年已九十六岁,师叔少说也有八十多岁了。二人都是这么一大把年纪,竟然还是如此看不开,火气都这么大。他挤衣拧水,突然拍的一声,一物掉在地下,却是无崖子给他的那幅图画。这轴画乃是绢画,浸湿后并未破损。虚竹将画摊在岩石上,就日而晒。见画上丹青已被水浸得颇有些模糊,心中微觉可惜。李秋水听到声音,微微睁目,见到了那幅画,尖声叫道:拿来给我看我才不信师哥会画这贱婢的肖像。童姥也叫道:别给她看我要亲手炮制她。倘若气死了这贱人,岂不便宜了她
李秋水哈哈一笑,道:我不要看了,你怕我看画可知画中人并不是你。师哥丹青妙笔,岂能图传你这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侏儒他又不是画钟馗来捉鬼,画你干什么童姥一生最伤心之事,便是练功失慎,以致永不长大。此事正便是李秋水当年种下的祸胎,当童姥练功正在紧要关头之时,李秋水在她脑后大叫一声,令她走火,真气走入岔道,从此再也难以复原。这时听她又提起自己的生平恨事,不由得怒气填膺,叫道:贼贱人,我我我一口气提不上来,哇的一声,呕出一口鲜血,险些便要昏过去。李秋水冷笑相嘲:你认输了罢当真出手相斗突然间连声咳嗽。
虚竹见二人神疲力竭,转眼都要虚脱,劝道:师伯、师叔,你们两位还是好好休息一会儿,别再劳神了。童姥怒道:不成便在这时,西南方忽然传来叮当、叮当几下清脆的驼铃。童姥一听,登时脸现喜色,精神大振,从怀中摸出一个黑色短管,说道:你将这管子弹上天去。李秋水的咳嗽声却越来越急。虚竹不明原由,当即将那黑色小管扣在中指之上,向上弹出,只听得一阵尖锐的哨声从管中发出。这时虚竹的指力强劲非凡,那小管笔直射上天去,几乎目不能见,仍呜呜呜的响个不停。虚竹一惊,暗道:不好,师伯这小管是信号。她是叫人来对付李师叔。忙奔到李秋水面前,俯身低声说道:师叔,师伯有帮手来啦,我背了你逃走。
只见李秋水闭目垂头,咳嗽也已停止,身子一动也不动了。虚竹大惊,伸手去探她鼻息时,已然没了呼吸。虚竹惊叫:师叔,师叔轻轻推了推她肩头,想推她醒转,不料李秋水应手而倒,斜卧于地,竟已死了。
童姥哈哈大笑,说道:好,好,好小贱人吓死了,哈哈,我大仇报了,贱人终于先我而死,哈哈,哈哈她激动之下,气息难继,一大口鲜血喷了出来。但听得呜呜声自高而低,黑色小管从半空掉下,虚竹伸手接住,正要去瞧童姥时,只听得蹄声急促,夹着叮当、叮当的铃声,虚竹回头望去,但见数十匹骆驼急驰而至。骆驼背上乘者都披了淡青色斗篷,远远奔来,宛如一片青云,听得几个女子声音叫道:尊主,属下追随来迟,罪该万死数十骑骆驼奔驰近前,虚竹见乘者全是女子,斗篷胸口都绣着一头黑鹫,神态狰狞。众女望见童姥,便即跃下骆驼,快步奔近,在童姥面前拜伏在地。虚竹见这群女子当先一人是一个老妇,已有五六十岁年纪,其余的或长或少,四十余岁以至十七八岁的都有,人人对童姥极是敬畏,俯伏在地,不敢仰视。童姥哼了一声,怒道:你们都当我已经死了,是不是谁也没把我这老太婆放在心上了。没人再来管束你们,大伙儿逍遥自在,无法无天了。她说一句,那老妇便在地下重重磕一个头,说道:不敢。童姥道:什么不敢你们要是当真还想到姥姥,为什么只来了来了这一点儿人手那老妇道:启禀尊主,自从那晚尊主离宫,属下个个焦急得了不得童姥怒道:放屁,放屁那老妇道:是,是童姥更加恼怒,喝道:你明知是放屁,怎地胆敢胆敢在我面前放屁那老妇不敢作声,只有磕头。
童姥道:你们焦急,那便如何怎地不赶快下山寻我那老妇道:是属下九天九部当时立即下山,分路前来伺候尊主。属下昊天部向东方恭迎尊主,阳天部向东南方、赤天部向南方、朱天部向西南方、成天部向西方、幽天部向西北方、玄天部向北方、鸾天部向东北方,钧天部把守本宫。属下无能,追随来迟,该死,该死说着连连磕头。童姥道:你们个个衣衫破烂,这三个多月之中,路上想来也吃了点儿苦头。那老妇听得她话中微有奖饰之意,登时脸现喜色,道:若得为尊主尽力,赴汤蹈火,也所甘愿。些少微劳,原是属下该尽的本分。童姥道:我练功未成,忽然遇上了贼贱人,给她削去了一条腿,险些儿性命不保,幸得我师侄虚竹相救,这中间的艰危,实是一言难尽。一众青衫女子一齐转过身来,向虚竹叩谢,说道:先生大恩大德,小女子虽然粉身碎骨,亦难报于万一。突然间许多女人同时向他磕头,虚竹不由得手足无措,连说:不敢当,不敢当忙也跪下还礼。童姥喝道:虚竹站起她们都是我的奴婢,你怎可自失身分虚竹又说了几句不敢当,这才站起。童姥向虚竹道:咱们那只宝石指环,给这贼贱人抢了去,你去拿回来。虚竹道:是。走到李秋水身前,从她中指上除下了宝石指环。这指环本来是无崖子给他的,从李秋水手指上除下,心中倒也并无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