鸠摩智、慕容复、段誉等人见了,都不禁哈哈大笑。玄难摇头莞尔。范百龄虽在衰疲之余,也忍不住道:那不是开玩笑吗苏星河道:先师遗命,此局不论何人,均可入局。小师父这一着虽然异想天开,总也是入局的一着。将虚竹自己挤死了的一块白棋从棋盘上取了下来,跟着下了一枚黑子。段延庆大叫一声,从幻境中醒觉,眼望丁春秋,心道:星宿老怪,你乘人之危,暗施毒手,咱们可不能善罢甘休。丁春秋向虚竹瞧了一眼,目中满含怨毒之意,骂道:小贼秃段延庆看了棋局中的变化,已知适才死里逃生,乃是出于虚竹的救援,心下好生感激,情知丁春秋挟嫌报复,立即便要向虚竹下手,寻思:少林高僧玄难在此,谅星宿老怪也不能为难他的徒子徒孙,但若玄难老朽昏庸,回护不周,我自不能让小和尚为我而死。
苏星河向虚竹道:小师父,你杀了自己一块棋子,黑棋再逼紧一步,你如何应法
虚竹赔笑道:小僧棋艺低劣,胡乱下子,志在救人。这盘棋小僧是不会下的,请老前辈原谅。
苏星河脸色一沉,厉声道:先师布下此局,恭请天下高手破解。倘若破解不得,那是无妨,若有后殃,也是咎由自取。但如有人前来捣乱棋局,渎亵了先师毕生的心血,纵然人多势众,嘿嘿,老夫虽然又聋又哑,却也要誓死周旋到底。他叫做聋哑老人,其实既不聋,又不哑,此刻早已张耳听声,开口说话,竟然仍自称又聋又哑,只是他说话时须髯戟张,神情极是凶猛,谁也不敢笑话于他。
虚竹合十深深行礼,说道:老前辈苏星河大声喝道:下棋便下棋,多说更有何用我师父是给你胡乱消遣的么说着右手一挥,拍出一掌,砰的一声巨响,眼前尘土飞扬,虚竹身前立时现出一个大坑。这一掌之力猛恶无比,倘若掌力推前尺许,虚竹早已筋折骨断,死于非命了。虚竹吓得心中怦怦乱跳,举眼向玄难瞧去,盼望师伯祖出头,救他脱此困境。玄难棋艺不高,武功又已全失,更有什么法子好想当此情势,只有硬起头皮,正要向苏星河求情,忽见虚竹伸手入盒,取过一枚白子,下在棋盘之上。所下之处,却是提去白子后现出的空位。这一步棋,竟然大有道理。这三十年来,苏星河于这局棋的千百种变化,均已拆解得烂熟于胸,对方不论如何下子,都不能逾越他已拆解过的范围。但虚竹一上来便闭了眼乱下一子,以致自己杀了一大块白子,大违根本棋理,任何稍懂弈理之人,都决不会去下这一着。那等如是提剑自刎、横刀自杀。岂知他闭目落子而杀了自己一大块白棋后,局面顿呈开朗,黑棋虽然大占优势,白棋却已有回旋的余地,不再像以前这般缚手缚脚,顾此失彼。这个新局面,苏星河是做梦也没想到过的,他一怔之下,思索良久,方应了一着黑棋。原来虚竹适才见苏星河击掌威吓,师伯祖又不出言替自己解围,正自彷徨失措之际,忽然一个细细的声音钻入耳中:下平位三九路虚竹也不理会此言是何人指教,更不想此着是对是错,拿起白子,依言便下在平位三九路上。待苏星河应了黑棋后,那声音又钻入虚竹耳中:平位二八路。虚竹再将一枚白棋下在平位二八路上。他此子一落,只听得鸠摩智、慕容复、段誉等人都咦的一声叫了出来。虚竹抬头起来,只见许多人脸上都有钦佩讶异之色,显然自己这一着大是精妙,又见苏星河脸上神色又是欢喜赞叹,又是焦躁忧虑,两条长长的眉毛不住上下掀动。虚竹心下起疑:他为什么忽然高兴难道我这一着下错了么但随即转念:管他下对下错,只要我和他应对到十着以上,显得我下棋也有若干分寸,不是胡乱搅局,侮辱他的先师,他就不会见怪了。待苏星河应了黑子后,依着暗中相助之人的指示,又下一着白子。他一面下棋,一面留神察看,是否师伯祖在暗加指示,但看玄难神情焦急,却是不像,何况他始终没有开口。钻入他耳中的声音,显然是传音入密的上乘内功,说话者以深厚内力,将说话送入他一人的耳中,旁人即是靠在他的身边,亦无法听闻,但不管话声如何轻,话总是要说的。虚竹偷眼察看各人口唇,竟没一个在动,可是那下去位五六路,食黑棋三子的声音,却清清楚楚的传入了他耳中。虚竹依言而下,寻思:教我的除了师伯祖外,再没第二人。其余那些人和我非亲非故,如何肯来教我这些高手之中,也只有师伯祖没下过棋,其余的都试过而失败了。师伯祖神功非凡,居然能不动口唇而传音入密,我不知几时才能修得到这个地步。他哪知教他下棋的,却是那个天下第一大恶人恶贯满盈段延庆。适才段延庆沉迷棋局之际,被丁春秋乘火打劫,险些儿走火入魔,自杀身亡,幸得虚竹捣乱棋局,才救了他一命。他见苏星河对虚竹厉声相责,大有杀害之意,当即出言指点,意在替虚竹解围,令他能敷衍数着而退。他善于腹语之术,说话可以不动口唇,再以深厚内功传音入密,身旁虽有好几位一等一的高手,竟然谁也没瞧出其中机关。可是数着一下之后,局面竟起了大大变化,段延庆才知这个珍珑的秘奥,正是要白棋先挤死了自己一大块,以后的妙着方能源源而生。棋中固有反扑、倒脱靴之法,自己故意送死,让对方吃去数子,然后取得胜势,但送死者最多也不过八九子,决无一口气奉送数十子之理,这等挤死自己的着法,实乃围棋中千古未有之奇变,任你是如何超妙入神的高手,也决不会想到这一条路上去。任何人所想的,总是如何脱困求生,从来没人故意往死路上去想。若不是虚竹闭上眼睛、随手瞎摆而下出这着大笨棋来,只怕再过一千年,这个珍珑也没人能解得开。
段延庆的棋术本来极为高明,当日在大理与黄眉僧对弈,杀得黄眉僧无法招架,这时棋局中取出一大块白棋后再下,天地一宽,既不必顾念这大块白棋的死活,更不再有自己白棋处处掣肘,反而腾挪自如,不如以前这般进退维谷了。鸠摩智、慕容复等不知段延庆在暗中指点,但见虚竹妙着纷呈,接连吃了两小块黑子,忍不住喝采。玄难喃喃自语:这局棋本来纠缠于得失胜败之中,以致无可破解,虚竹这一着不着意于生死,更不着意于胜败,反而勘破了生死,得到解脱他隐隐似有所悟,却又捉摸不定,自知一生耽于武学,于禅定功夫大有欠缺,忽想:聋哑先生与函谷八友专鹜杂学,以致武功不如丁春秋,我先前还笑他们走入了歧路。可是我毕生专练武功,不勤参禅,不急了生死,岂不是更加走上了歧路想到此节,霎时之间全身大汗淋漓。段誉初时还关注棋局,到得后来,一双眼睛又只放在王语嫣身上,他越看越是神伤,但见王语嫣的眼光,始终没须臾离开过慕容复。段誉心中只说:我走了罢,我走了罢再耽下去,只有多历苦楚,说不定当场便要吐血。但要他自行离开王语嫣,却又如何能够他寻思:等王姑娘回过头来,我便跟她说:王姑娘,恭喜你已和表哥相会,我今日得多见你一面,实是有缘。我这可要走了她如果说:好,你走罢那我只好走了。但如果她说:不用忙,我还有话跟你说。那么我便等着,瞧她有什么话吩咐。
其实,段誉明知王语嫣不会回头来瞧他一眼,更不会说不用忙,我还有话跟你说。突然之间,王语嫣后脑的柔发微微一动。段誉一颗心怦怦而跳:她回头过来了却听得她轻轻叹了口气,低声叫道:表哥
慕容复凝视棋局,见白棋已占上风,正在着着进迫,心想:这几步棋我也想得出来。万事起头难,便是第一着怪棋,无论如何想不出。王语嫣低声叫唤,他竟没听见。王语嫣又是轻轻叹息,慢慢的转过头来。
段誉心中大跳:她转过头来了她转过头来了王语嫣一张俏丽的脸庞果然转了过来。段誉看到她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忧郁,眼神中更有幽怨之色,寻思:自从她与慕容复公子并肩而来,神色间始终欢喜无限,怎地忽然不高兴起来难道难道为了心中对我也有一点儿牵挂吗只见她眼光更向右转,和他的眼光相接,段誉向前踏了一步,想说:王姑娘,你有什么话说但王语嫣的眼光缓缓移了开去,向着远处凝望了一会,又转向慕容复。段誉一颗心更向下低沉,说不尽的苦涩:她不是不瞧我,可比不瞧我更差上十倍。她眼光对住了我,然而是视而不见。她眼中见到了我,我的影子却没进入她的心中。她只是在凝思她表哥的事,哪里有半分将我段誉放在心上。唉,不如走了罢,不如走了罢那边虚竹听从段延庆的指点落子,眼见黑棋不论如何应法,都要被白棋吃去一块,但如黑棋放开一条生路,那么白棋就此冲出重围,那时别有天地,再也奈何它不得了。苏星河凝思半晌,笑吟吟的应了一着黑棋。段延庆传音道:下上位七八路虚竹依言下子,他对弈道虽所知甚少,但也知此着一下,便解破了这个珍珑棋局,拍手笑道:好像是成了罢苏星河满脸笑容,拱手道:小神僧天赋英才,可喜可贺。虚竹忙还礼道:不敢,不敢,这个不是我他正要说出这是受了师伯祖的指点,那传音入密声音道:此中秘密,千万不可揭穿。险境未脱,更须加倍的小心在意。虚竹只道是玄难再加指示,便垂首道:是,是苏星河站起身来,说道:先师布下此局,数十年来无人能解,小神僧解开这个珍珑,在下感激不尽。虚竹不明其中缘由,只得谦虚道:我这是误打误撞,全凭长辈见爱,老先生过奖,实在愧不敢当。
苏星河走到那三间木屋之前,伸手肃客,道:小神僧,请进虚竹见这三间木屋建构得好生奇怪,竟没门户,不知如何进去,更不知进去作甚,一时呆在当地,没了主意。只听得那声音又道:棋局上冲开一条出路,乃是硬战苦斗而致。木屋无门,你也用少林派武功硬劈好了。虚竹道:如此得罪了摆个马步,右手提起,发掌向板门上劈了过去。他武功有限,当日被丁春秋大袖一拂,便即倒地,给星宿派门人按住擒获,幸而如此,内力得保不失。然在场上这许多高手眼中,他这一掌之力毕竟不值一哂,幸好那门板并不坚牢,喀喇一声,门板裂开了一缝。虚竹又劈两掌,这才将门板劈开,但手掌已然隐隐生疼。
南海鳄神哈哈大笑,说道:少林派的硬功,实在稀松平常虚竹回头道:小僧是少林派中最不成器的徒儿,功夫浅薄,但不是少林派武功不成。只听那声音道:快快进去,不可回头,不要理会旁人虚竹道:是举步便踏了进去。只听得丁春秋的声音叫道:这是本门的门户,你这小和尚岂可擅入跟着砰砰两声巨响,虚竹只觉一股劲风倒卷上来,要将他身子拉将出去,可是跟着两股大力在他背心和臀部猛力一撞,身不由主,便是一个筋斗,向里直翻了进去。
他不知这一下已是死里逃生,适才丁春秋发掌暗袭,要制他死命,鸠摩智则运起控鹤功,要拉他出来。但段延庆以杖上暗劲消去了丁春秋的一掌,苏星河处身在他和鸠摩智之间,以左掌消解了控鹤功,右掌连拍了两下,将他打了进去。这两掌力道刚猛,虚竹撞破一重板壁后,额头砰的一下,又撞在一重板壁之上,只撞得昏天黑地,险些晕去,过了半晌,这才站起身来,摸摸额角,已自肿起了一大块。但见自己处身在一间空空荡荡、一无所有的房中。他想找寻门户,但这房竟然无门无窗,只有自己撞破板壁而跌进来的一个空洞。他呆了呆,便想从那破洞中爬出去。
只听得隔着板壁一个苍老低沉的声音传了过来:既然来了,怎么还要出去虚竹转过身子,说道:请老前辈指点途径。那声音道:途径是你自己打出来的,谁也不能教你。我这棋局布下后,数十年来无人能解,今日终于给你拆开,你还不过来虚竹听到我这棋局四字,不由得毛发悚然,颤声道:你你你他听得苏星河口口声声说这棋局是他先师所制,这声音是人是鬼只听那声音又道:时机稍纵即逝,我等了三十年,没多少时候能再等你了,乖孩儿,快快进来罢虚竹听那声音甚是和蔼慈祥,显然全无恶意,当下更不多想,左肩在那板壁上一撞,喀喇喇一响,那板壁已日久腐朽,当即破了一洞。虚竹一眼望将进去,不由得大吃一惊,只见里面又是一间空空荡荡的房间,却有一个人坐在半空。他第一个念头便是:有鬼吓得只想转身而逃,却听得那人说道:唉,原来是个小和尚唉,还是个相貌好生丑陋的小和尚,难,难,难唉,难,难,难虚竹听他三声长叹,连说了六个难字,再向他凝神瞧去,这才看清,原来这人身上有一条黑色绳子缚着,那绳子另一端连在横梁之上,将他身子悬空吊起。只因他身后板壁颜色漆黑,绳子也是黑色,二黑相叠,绳子便看不出来,一眼瞧去,宛然是凌空而坐。
虚竹的相貌本来颇为丑陋,浓眉大眼,鼻孔上翻,双耳招风,嘴唇甚厚,加上此刻撞破板壁时脸上又受了些伤,更加的难看。他自幼父母双亡,少林寺中的和尚心生慈悲,将他收养在寺中,寺中僧众不是虔诚清修,便是专心学武,谁也没来留神他的相貌是俊是丑。佛家言道,人的身子乃是个臭皮囊,对这个臭皮囊长得好不好看,若是多加关怀,于证道大有妨碍。因此那人说他是个好生丑陋的小和尚,虚竹生平还是第一次听见。他微微抬头,向那人瞧去。只见他长须三尺,没一根斑白,脸如冠玉,更无半丝皱纹,年纪显然已经不小,却仍神采飞扬,风度闲雅。虚竹微感惭愧:说到相貌,我当真和他是天差地远了。这时心中已无惧意,躬身行礼,说道:小僧虚竹,拜见前辈。那人点了点头,道:你姓什么虚竹一怔,道:出家之人,早无俗家姓氏。那人道:你出家之前姓什么虚竹道:小僧自幼出家,向来便无姓氏。
那人向他端相半晌,叹了口气,道:你能解破我的棋局,聪明才智,自是非同小可,但相貌如此,却终究不行,唉,难得很。我瞧终究是白费心思,反而枉送了你的性命。小师父,我送一份礼物给你,你便去罢
虚竹听那老人语气,显是有一件重大难事,深以无人相助为忧,大乘佛法第一讲究度众生一切苦厄,当即说道:小僧于棋艺一道,实在浅薄得紧,老前辈这个棋局,也不是小僧自己拆解的。但若老前辈有什么难事要办,小僧虽然本领低微,却也愿勉力而为,至于礼物,可不敢受赐。那老人道:你有这番侠义心肠,倒是不错。你棋艺不高,武功浅薄,都不相干,你既能来到这里,那便是有缘。只不过只不过你相貌太也难看。说着不住摇头。虚竹微微一笑,说道:相貌美丑,乃无始以来业报所聚,不但自己做不得主,连父母也做不得主。小僧貌丑,令前辈不快,这就告辞了。说着退了两步。
虚竹正待转身,那老人道:且慢衣袖扬起,搭在虚竹右肩之上。虚竹身子略略向下一沉,只觉这衣袖有如手臂,挽住了他身子。那老人笑道:年轻人有这等傲气,那也很好。虚竹道:小僧不敢狂妄骄傲,只是怕让老前辈生气,还是及早告退的好。那老人点了点头,问道:今日来解棋局的,有哪些人虚竹一一说了。那老人沉吟半晌,道:天下高手,十之六七都已到了。大理天龙寺的枯荣大师没来么虚竹答道:除了敝寺僧众之外,出家人就只一位鸠摩智大师。那老人又问:近年来武林中听说有个人名叫乔峰,甚是了得,他没来吗虚竹道:没有。那老人叹了口气,自言自语的道:我已等了这么多年,再等下去,也未必能遇到内外俱美的全材。天下不如意事常十七八,也只好将就如此了。沉吟片刻,似乎心意已决,说道:你适才言道,这棋局不是你拆解的,那么星河如何又送你进来虚竹道:第一子是小僧大胆无知,闭了眼睛瞎下的,以后各着,却是敝师伯祖法讳上玄下难,以传音入密之法暗中指点。当下将拆解棋局的经过情形,说了一遍。那老人叹道:天意如此,天意如此突然间愁眉开展,笑道:既是天意如此,你闭了眼睛,竟误打误撞的将我这棋局解开,足见福缘深厚,或能办我大事,亦未可知。好,好,乖孩子,你跪下磕头罢
虚竹自幼在少林寺中长大,每日里见到的不是师父、师叔伯,便是师伯祖、师叔祖等等长辈,即在同辈之中,年纪比他大、武功比他强的师兄也是不计其数,向来是服从惯了的。佛门弟子,讲究谦下,他听那老人叫他磕头,虽然不明白其中道理,但想这人是武林前辈,向他磕几个头是理所当然,当下恭恭敬敬的跪了下来,咚咚咚咚的磕了四个头,待要站起,那人笑道:再磕五个,这是本门规矩。虚竹应道:是又磕了五个头。那老人道:好孩子,好孩子你过来虚竹站起身,走到他的身前。
那老人抓住他手腕,向他上上下下的细细打量。突然虚竹只觉脉门上一热,一股内力自手臂上升,迅速无比的冲向他的心口,不由自主的便以少林心法相抗。那老人的内力一触即退,登时安然无事。虚竹知他是试探自己内力的深浅,不由得面红过耳,苦笑道:小僧平时多读佛经,小时又性爱嬉戏,没好好修练师父所授的内功,倒教前辈见笑了。不料那老人反而十分欢喜,笑道:很好,很好,你于少林派的内功所习甚浅,省了我好些麻烦。他说话之间,虚竹只觉全身软洋洋地,便如泡在一大缸温水之中一般,周身毛孔之中,似乎都有热气冒出,说不出的舒畅。过得片刻,那老人放开他手腕,笑道:行啦,我已用本门北冥神功,将你的少林内力都化去啦虚竹大吃一惊,叫道:什什么跳了起来,双脚落地时膝盖中突然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下,只觉四肢百骸尽皆酸软,脑中昏昏沉沉,望出来犹如天旋地转一般,情知这老人所说不假,霎时间悲从中来,眼泪夺眶而出,哭道:我我和你无怨无仇,又没得罪你,为什么要这般害我那人微笑道:你怎地说话如此无礼不称师父,却你呀,我呀的,没半点规矩虚竹惊道:什么你怎么会是我师父那人道:你刚才磕了我九个头,那便是拜师之礼了。虚竹道:不,不我是少林子弟,怎么再拜你为师你这些害人的邪术,我也决计不学。说着挣扎站起。那人笑道:你当真不学双手一挥,两袖飞出,搭上虚竹肩头。虚竹只觉肩上沉重无比,再也无法站直,双膝一软,便即坐倒,不住的道:你便打死我,我也不学。
那人哈哈一笑,突然身形拔起,在半空中一个筋斗,头上所戴方巾飞入屋角,左足在屋梁上一撑,头下脚上的倒落下来,脑袋顶在虚竹的头顶,两人天灵盖和天灵盖相接。虚竹惊道:你你干什么用力摇头,想要将那人摇落。但这人的头顶便如用钉子钉住了虚竹的脑门一般,不论如何摇晃,始终摇他不脱。虚竹脑袋摇向东,那人身体飘向东,虚竹摇向西,那人跟着飘向西,两人连体,摇晃不已。虚竹更是惶恐,伸出双手,左手急推,右手狠拉,要将他推拉下来。但一推之下,便觉自己手臂上软绵绵的没半点力道,心中大急:中了他的邪法之后,别说武功全失,看来连穿衣吃饭也没半分力气了,从此成了个全身瘫痪的废人,那便如何是好惊怖失措,纵声大呼,突觉顶门上百会穴中有细细一缕热气冲入脑来,嘴里再也叫不出声,心道:不好,我命休矣只觉脑海中愈来愈热,霎时间头昏脑胀,脑壳如要炸将开来一般,这热气一路向下流去,过不片时,再也忍耐不住,昏晕了过去。
只觉得全身轻飘飘地,便如腾云驾雾,上天遨游;忽然间身上冰凉,似乎潜入了碧海深处,与群鱼嬉戏;一时在寺中读经,一时又在苦练武功,但练来练去始终不成。正焦急间,忽觉天下大雨,点点滴滴的落在身上,雨点却是热的。这时头脑却也渐渐清醒了,他睁开眼来,只见那老者满身满脸大汗淋漓,不住滴向他的身上,而他面颊、头颈、发根各处,仍是有汗水源源渗出。虚竹发觉自己横卧于地,那老者坐在身旁,两人相连的头顶早已分开。
虚竹一骨碌坐起,道:你只说了一个你字,不由得猛吃一惊,见那老者已然变了一人,本来洁白俊美的脸之上,竟布满了一条条纵横交叉的深深皱纹,满头浓密头发已尽数脱落,而一丛光亮乌黑的长髯,也都变成了白须。虚竹第一个念头是:我昏晕了多少年三十年吗五十年吗怎么这人突然间老了数十年。眼前这老者龙钟不堪,没有一百二十岁,总也有一百岁。
那老人眯着双眼,有气没力的一笑,说道:大功告成了乖孩儿,你福泽深厚,远过我的期望,你向这板壁空拍一掌试试虚竹不明所以,依言虚击一掌,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响,好好一堵板壁登时垮了半边,比他出全力撞上十下,塌得还要厉害。虚竹惊得呆了,道:那那是什么缘故那老人满脸笑容,十分欢喜,也道:那那是什么缘故虚竹道:我怎么怎么忽然有了这样大的力道那老者微笑道:你还没学过本门掌法,这时所能使出来的内力,一成也还不到。你师父七十余年的勤修苦练,岂同寻常虚竹一跃而起,内心知道大事不妙,叫道:你你什么七十余年勤修苦练那老人微笑道:难道你此刻还不明白真的还没想到吗
虚竹心中隐隐已感到了那老人此举的真义,但这件事委实太过突兀,太也不可思议,实在令人难以相信,嗫嗫嚅嚅的道:老前辈是传了一门神功一门神功给了小僧么那老人微笑道:你还不肯称我师父虚竹低头道:小僧是少林派的弟子,不能欺祖灭宗,改入别派。那老人道:你身上已没半分少林派的功夫,还说是什么少林弟子你体内蓄积有逍遥派七十余年神功,怎么还不是本派的弟子虚竹从来没听见过逍遥派的名字,神不守舍的道:逍遥派那老人微笑道: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于无穷,是为逍遥。你向上一跳试试
虚竹好奇心起,双膝略弯,脚上用力,向上轻轻一跳。突然砰的一声,头顶一阵剧痛,眼前一亮,半个身子已穿破了屋顶,还在不住上升,忙伸手抓住屋顶,落下地来,接连跳了几下,方始站住,如此轻功,实是匪夷所思,一时间并不欢喜,反而甚感害怕。那老人道:怎么样虚竹道:我我是入了魔道么那老人道:你安安静静的坐着,听我述说原因。时刻已经不多,只能择要而言。你既不肯称我为师,不愿改宗,我也不来勉强于你。小师父,我求你帮个大忙,替我做一件事,你能答应么虚竹素来乐于助人,佛家修六度,首重布施,世人有难,自当尽力相助,便道:前辈有命,自当竭力以赴。这两句话一出口,忽地想到此人的功夫似是左道妖邪一流,当即又道:但若前辈命小僧为非作歹,那可不便从命了。那老人脸现苦笑,问道:什么叫做为非作歹虚竹一怔,道:小僧是佛门弟子,损人害人之事,是决计不做的。那老人道:倘若世间有人,专做损人害人之事,为非作歹,杀人无算,我命你去除灭了他,你答不答应虚竹道:小僧要苦口婆心,劝他改过迁善。那老人道:倘若他执迷不悟呢虚竹挺直身子,说道:伏魔除害,原是我辈当为之事。只是小僧能为浅薄,恐怕不能当此重任。
那老人道:那么你答应了虚竹点头道:我答应了那老人神情欢悦,道:很好,很好我要你去杀一个人,一个大大的恶人,那便是我的弟子丁春秋,今日武林中称为星宿老怪便是。虚竹嘘了口气,如释重负,他亲眼见到星宿老怪只一句话便杀了十名车夫,实是罪大恶极,师伯祖玄难大师又被他以邪术化去全身内力,便道:除却星宿老怪,乃是莫大功德,但小僧这点点功夫,如何能够说到这里,和那老人四目相对,见到他目光中嘲弄的神色,登时想起,这点点功夫五字,似乎已经不对,当即住口。
那人道:此刻你身上这点点功夫,早已不在星宿老怪之下,只是要将他除灭,确实还是不够,但你不用担心,老夫自有安排。虚竹道:小僧曾听薛慕华施主说过星宿海丁丁施主的恶行,只道老前辈已给他害死了,原来老前辈尚在人世,那那可好得很,好得很。
那老人叹了口气,说道:当年这逆徒突然发难,将我打入深谷之中,老夫险些丧命彼手。幸得我大徒儿苏星河装聋作哑,瞒过了逆徒耳目,老夫才得苟延残喘,多活了三十年。星河的资质本来也是挺不错的,只可惜他给我引上了岔道,分心旁鹜,去学琴棋书画等等玩物丧志之事,我的上乘武功他是说什么也学不会的了。这三十年来,我只盼觅得一个聪明而专心的徒儿,将我毕生武学都传授于他,派他去诛灭丁春秋。可是机缘难逢,聪明的本性不好,保不定重蹈养虎贻患的覆辙;性格好的却又悟性不足。眼看我天年将尽,再也等不了,这才将当年所摆下的这个珍珑公布于世,以便寻觅才俊。我大限即到,已无时候传授武功,因此所收的这个关门弟子,必须是个聪明俊秀的少年。
虚竹听他又说到聪明俊秀,心想自己资质并不聪明,俊秀二字,更无论如何谈不上,低头道:世间俊雅的人物,着实不少,外面便有两个人,一是慕容公子,另一位是姓段的公子。小僧将他们请来会见前辈如何那老人涩然一笑,说道:我逆运北冥神功,已将七十余年的修为,尽数注入了你的体中,哪里还能再传授第二个人虚竹惊道:前辈前辈真的将毕生修为,都传给了小僧那那教那老人道:此事对你到底是祸是福,此刻尚所难言。武功高强也未必是福。世间不会半分武功之人,无忧无虑,少却多少争竞,少却多少烦恼当年我倘若只是学琴学棋,学书学画,不窥武学门径,这一生我就快活得多了。说着叹了口长气,抬起头来,从虚竹撞破的屋顶洞孔中望出去,似乎想起了不少往事,过了半晌,才道:好孩子,丁春秋只道我早已命丧于他手下,是以行事肆无忌惮。这里有一幅图,上面绘的是我昔年大享清福之处,那是在大理国无量山中,你寻到我所藏武学典籍的所在,依法修习,武功便能与这丁春秋并驾齐驱。但你资质似乎也不甚佳,修习本门武功,只怕多有窒滞,说不定还有不少凶险危难。那你就须求无量山石洞中那个女子指点。她见你相貌不佳,多半不肯教你,你求他瞧在我的份上咳,咳说到这里,连连咳嗽,已是上气不接下气,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卷轴,塞在虚竹手中。虚竹颇感为难,说道:小僧学艺未成,这次是奉师命下山送信,即当回山复命,今后行止,均须秉承师命而行。倘若本寺方丈和业师不准,便无法遵依前辈的嘱咐了。那老人苦笑道:倘若天意如此,要任由恶人横行,那也无法可想,你你说了两个你字,突然间全身发抖,慢慢俯下身来,双手撑在地下,似乎便要虚脱。虚竹吃了一惊,忙伸手扶住,道:老老前辈,你怎么了那老人道:我七十余年的修练已尽数传付于你,今日天年已尽,孩子,你终究不肯叫我一声师父么说这几句时,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虚竹见他目光中祈求哀怜的神气,心肠一软,师父二字,脱口而出。那老人大喜,用力从左手指上脱下一枚宝石指环,要给虚竹套在手指上,只是他力气耗竭,连虚竹的手腕也抓不住。虚竹又叫了声:师父将戒指套上了自己手指。那老人道:好好你是我的第三个弟子,见到苏星河,你你就叫他大师哥。你姓什么虚竹道:我实在不知道。那老人道:可惜你相貌不好看,中间实有不少为难之处,然而你是逍遥派掌门人,照理这女子不该违抗你的命令,很好,很好越说声音越轻,说到第二个很好两字时,已是声若游丝,几不可闻,突然间哈哈哈几声大笑,身子向前一冲,砰的一声,额头撞在地下,就此不动了。
虚竹忙伸手扶起,一探他鼻息,已然气绝,急忙合十念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求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大势至菩萨,接引老先生往生西方极乐世界。他和这老人相处不到一个时辰,原说不上有什么情谊,但体内受了他修练七十余年的功力,隐隐之间,似乎这老人对自己比什么人都更为亲近,也可以说,这老人的一部分已变作了自己,突然间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哭了一阵子,跪倒在地,向那老人的遗体拜了几拜,默默祷祝:老前辈,我叫你师父,那是假的,你可不要当真。你神识不昧,可不要怪我。祷祝已毕,转身从板壁破洞中钻了出去,只轻轻一跃,便窜过两道板壁,到了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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