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誉虽然疑心孙三是女子所扮,但瞧来瞧去,委实无半点破绽,此人不但神情举止全是男人,而且形貌声音亦无丝毫女态。忽然想起:女子要扮男人,这喉结须假装不来。凝目向孙三喉间瞧去,只见他山羊胡子垂将下来,刚好挡住了喉头。段誉站起身来,假意观赏壁上的字画,走到孙三侧面,斜目偷睨,但见他喉头毫无突起之状,又见他胸间饱满,虽不能就此说是女子,但这样精瘦的一个男人,胸间决不会如此肌肉丰隆。段誉发觉了这个秘密,甚觉有趣,心想:好戏还多着呢,且瞧她怎生做下去。
鸠摩智叹道:我和你家老爷当年在川边相识,谈论武功,彼此佩服,结成了好友。没想到天妒奇才,似我这等庸碌之辈,兀自在世上偷生,你家老爷却遽赴西方极乐。我从吐蕃国来到中土,只不过为了故友情重,要去他墓前一拜,有没有人还礼,那又打什么紧相烦管家领路便是。孙三皱起眉头,显得十分为难,说道:这个这鸠摩智道:不知这中间有何为难之处,倒要请教。
孙三道:大师父既是我家老爷生前的至交好友,自必知道老爷的脾气。我家老爷最怕有人上门拜访,他说来到我们府中的,不是来寻仇生事,便是来拜师求艺,更下一等的,则是来打抽丰讨钱,要不然是混水摸鱼,顺手牵羊,想偷点什么东西去。他说和尚尼姑更加靠不住,啊哟对不住他说到这里,警觉这几句话得罪了鸠摩智,忙伸手按住嘴巴。
这副神气却全然是个少女的模样,睁着圆圆的眼睛,乌黑的眼珠骨溜溜的一转,虽然立即垂下眼皮,但段誉一直就在留心,不由得心中一乐:这孙三不但是女子,而且还是个年轻姑娘。斜眼瞧阿碧时,见她唇角边露出一丝狡狯的微笑,心下更无怀疑,暗想:这孙三和那老黄明明便是一人,说不定就是那个阿朱姊姊。
鸠摩智叹道:世人险诈者多而诚信者少,慕容先生不愿多跟俗人结交,确然也是应当的。孙三道:是啊。我家老爷遗言说道:如果有谁要来祭坟扫墓,一慨挡驾。他说道:这些贼秃啊,多半没安着好心,定是想掘我的坟墓。啊哟,大师父,你可别多心,我家老爷骂的贼秃,多半并不是说你。
段誉暗暗好笑:所谓当着和尚骂贼秃,当真是半点也不错。又想:这个贼秃仍然半点不动声色,越是大奸大恶之人,越沉得住气。这贼秃当真是非同小可之辈。
鸠摩智道:你家老爷这几句遗言,原很有理。他生前威震天下,结下的仇家太多。有人当他在世之时奈何他不得,报不了仇,在他死后想去动他的遗体,倒也不可不防。
孙三道:要动我家老爷的遗体,哈哈,那当真是老猫闻咸鱼了。鸠摩智一怔,问道:什么老猫闻咸鱼孙三道:这叫做嗅鲞啊嗅鲞,就是休想啊休想鸠摩智道:嗯,原来如此。我和慕容先生知己交好,只是在故人墓前一拜,别无他意,管家不必多疑。
孙三道:实实在在,这件事小人作不起主,若是违背了老爷遗命,公子爷回家后查问起来,可不要打折小人的腿么这样吧,我去请老太太拿个主意,再来回复如何鸠摩智道:老太太是那一位老太太孙三道:慕容老太太,是我家老爷的叔母。每逢老爷的朋友们来到,都是要向她磕头行礼的。公子不在家,什么事便都得请示老太太了。鸠摩智道:如此甚好,请你向老太太禀告,说是吐蕃国鸠摩智向老夫人请安。孙三道:大师父太客气了,我们可不敢当。说着走进内堂。
段誉寻思:这位姑娘精灵古怪,戏弄鸠摩智这贼秃,不知是何用意
过了好一会,只听得佩亻换为王环玎铛钅换为王,内堂走出一位老夫人来,人未到,那淡淡的幽香已先传来。段誉禁不住微笑,心道:这次却扮起老夫人来啦。只见她身穿古铜缎子袄裙,腕戴玉镯,珠翠满头,打扮得雍容华贵,脸上皱纹甚多,眼睛迷迷氵蒙氵蒙的,似乎已瞧不见东西。段誉暗暗喝彩:这小妮子当真了得,扮什么像什么,更难得的是她只这么一会儿便即改装完毕,手脚之利落,令人叹为观止矣。
那老夫人撑着拐杖,颤巍巍的走到堂上,说道:阿碧,是你家老爷的朋友来了么怎不向我磕头脑袋东转西转,像是两眼昏花,瞧不见谁在这里。阿碧向鸠摩智连打手势,低声道:快磕头啊,你一磕头,太夫人就高兴了,什么事都能答允。老夫人侧过了头,伸手掌张在耳边,以便听得清楚些,大声问道:小丫头,你说什么,人家磕了头没有
鸠摩智道:老夫人,你好,小僧给你老人家行礼了。深深长揖,双手发劲,砖头上登时发出咚咚之声,便似是磕头一般。
崔百泉和过彦之对望一眼,均自骇然:这和尚的内劲如此了得,咱们只怕在他手底走不了一招。
老夫人点点头,说道:很好,很好如今这世界上奸诈的人多,老实的人少,就是磕一个头,有些坏胚子也要装神弄鬼,明明没磕头,却在地下弄出咚咚的声音来,欺我老太太瞧不见。你小娃儿很好,很乖,磕头磕得响。
段誉忍不住嘿的一声,笑了出来。老夫人慢慢转过头来,说道:阿碧,是有人放了个屁么说着伸手在鼻端扇动。阿碧忍笑道:老太太,不是的。这位段公子笑了一声。老夫人道:断了,什么东西断了阿碧道:不是断了,人家是姓段,段家的公子。老夫人点头道:嗯,公子长公子短的,你从朝到晚,便是记挂着你家的公子。阿碧脸上一红,说道:老太太耳朵勿灵,讲闲话阿要牵丝扳藤
老夫人向着段誉道:你这娃娃,见了老太太怎不磕头段誉道:老太太,我有句话想跟你说。老夫人问道:你说什么段誉道:我有一个侄女儿,最是聪明伶俐不过,可是却也顽皮透顶。她最爱扮小猴儿玩,今天扮公的,明儿扮母的,还会变把戏呢。老太太见了她一定欢喜。可惜这次没带她来向你老人家磕头。
这老夫人正是慕容府中另一个丫头阿朱所扮。她乔装改扮之术神乎其技,不但形状极似,而言语举止,无不毕肖,可说没半点破绽,因此以鸠摩智之聪明机智,崔百泉之老于江湖,都没丝毫疑心,不料段誉却从她身上无法掩饰的一些淡淡幽香之中发觉了真相。
阿朱听他这么说,吃了一惊,但丝毫不动声色,仍是一副老态龙钟、耳聋眼花的模样,说道:乖孩子,乖孩子,真聪明,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精乖的孩子。乖孩子别多口,老太太定有好处给你。
段誉心想:她言下之意要我不可揭穿她底细。她在对付鸠摩智这贼秃,那是朋友而非敌人。便道:老夫人尽可放心,在下既到尊府,一切但凭老夫人吩咐便是。
阿朱说道:你听我话,那才是乖孩子啊。好,先对老婆婆磕上三个响头,我决计不会亏待了你。
段誉一怔,心道:我是堂堂大理国的皇太弟世子,岂能向你一个小丫头磕头。
阿朱见他神色尬尴,嘿嘿冷笑,说道:乖孩子,我跟你说,还是向奶奶磕几个头来得便宜。
段誉一转头,只见阿碧抿着嘴,笑吟吟的斜眼瞅着自己,肤白如新剥鲜菱,嘴角边一粒细细的黑痣,更增俏媚,不禁心中一动,问道:阿碧姊姊,听说尊府还有一位阿朱姊姊,她她可是跟你一般美丽俊雅么阿碧微笑道:啊哟我这种丑八怪算得啥介阿朱姊姊倘使听得你直梗问法,一定要交关勿开心哉。我怎么比得上人家,阿朱姊姊比我齐整十倍。段誉道:当真阿碧笑道:我骗你做啥段誉道:比你俊美十倍,世上当无其人,除非是除非是那位玉洞仙子。只要跟你差不多,已是少有的美人了。阿碧红晕上颊,羞道:老夫人叫你磕头,啥人要你瞎三话四的讨好我
段誉道:老夫人本来必定也是一位国色天香的美人。老实说,对我有没有好处,我段誉倒也没怎么放在心上,但对美人儿磕几个头,倒也是心甘情愿的。说着便跪了下去,心想:既然磕头,索性磕得响些,我对那个洞中玉像已磕了几千几百个头,对一位江南美人磕上三个头,又有何妨当下咚咚咚的磕了三个响头。
阿朱十分欢喜,心道:这位公子爷明知我是个小丫头,居然还肯向我磕头,当真十分难得。说道:乖孩子,很好,很好。可惜我身边没带见面钱阿碧抢着道:老太太勿要忘记就是啦,下趟补给人家也是一样。
阿朱白了她一眼,向崔百泉和过彦之道:这两位客人怎不向老婆子磕头见礼过彦之哼了一声,粗声粗气的道:你会武功不会阿朱道:你说什么过彦之道:我问你会不会武功。倘若武功高强,姓过的在慕容老夫人手底领死如不是武林中人,也不必跟你多说什么。阿朱摇头道:什么蜈蚣百脚蜈蚣自然是有的,咬人很痛呢。向鸠摩智道:大和尚,听说你想去瞧我侄儿的坟墓,你要偷盗什么宝贝啊
鸠摩智虽没瞧出她是少女假扮,却也已料到她是装聋作哑,决非当真老得胡涂了,心底增多了几分戒备之意,寻思:慕容先生如此了得,他家中的长辈自也决非泛泛。当下装作没听见掘墓的话,说道:小僧与慕容先生是知交好友,闻知他逝世的噩耗,特地从吐蕃国赶来,要到他墓前一拜。小僧生前曾与慕容先生有约,要取得大理段氏六脉神剑的剑谱,送与慕容先生一观。此约不践,小僧心中有愧。
阿朱与阿碧对看了一眼,均想:这和尚终于说上正题啦。阿朱道:六脉神剑剑谱取得了怎样取不到又怎样鸠摩智道:当年慕容先生与小僧约定,只须小僧取得六脉神剑剑谱给他观看几天,就让小僧在尊府还施水阁看几天书。阿朱一凛:这和尚竟知道还施水阁的名字,那么或许所言不虚。当下假装胡涂,问道:什么稀饭水饺你要香梗米稀饭、鸡汤水饺么那倒容易,你是出家人,吃得荤腥么
鸠摩智转头向阿碧道:这位老太太也不知是真胡涂,还是假胡涂,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岂不令人心冷
阿朱道:嗯,你的心凉了。阿碧,你去做碗热热的鸡鸭血汤,给大师父暖暖心肺。阿碧忍笑道:大师父勿吃荤介。阿朱点头道:那么不要用真鸡真鸭,改用素鸡素鸭好了。阿碧道:老太太,勿来事格,素鸡呒不血的。阿朱道:那怎么办呢
两个小姑娘一搭一挡,尽是胡扯。苏州人大都伶牙利齿,后世苏州评弹之技名闻天下,便由于此。这两个小丫头平素本是顽闹说笑惯了的,这时作弄得鸠摩智直是无法可施。
他此番来到姑苏,原盼见到慕容公子后商议一件大事,哪知正主儿见不着,所见到之人一个个都缠夹不清,若有意,若无意,虚虚实实,令他不知如何着手才好。他略一凝思,已断定慕容老夫人、孙三、黄老仆、阿碧等人,都是意在推搪,既不让自己祭墓,当然更不让进入还施水阁观看武学秘籍,眼下不管他们如何装腔作势,自当先将话儿说明白了,此后或以礼相待,或恃强用武,自己都是先占住了道理,当下心平气和的道:这六脉神剑剑谱,小僧是带来了,因此斗胆要依照旧约,到尊府还施水阁去观看图书。
阿碧道:慕容老爷已经故世哉。一来口说无凭,二来大师父带来这本剑谱,我们这里也呒不啥人看得懂,从前就算有啥旧约,自然是一概无效的了。阿朱道:什么剑谱在那里先给我瞧瞧是真还是假的。
鸠摩智指着段誉道:这位段公子的心里,记着全套六脉神剑剑谱,我带了他人来,就同是带了剑谱来一样。阿碧微笑道:我还道真有什么剑谱呢,原来大师父是说笑的。鸠摩智道:小僧何敢说笑那六脉神剑的原本剑谱,已在大理天龙寺中为枯荣大师所毁,幸好段公子原原本本的记得。阿碧道:段公子记得,是段公子的事,就算是到还施水阁看书,也应当请段公子去。同大师父有啥相干鸠摩智道:小僧为践昔日之约,要将段公子在慕容先生墓前烧化了。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惊,但见他神色宁定,一本正经,决不是随口说笑的模样,惊讶更甚。阿碧道:大师父这不是讲笑话吗,好端端一个人,那能拨你随便烧化鸠摩智淡淡的道:小僧要烧了他,谅他也抗拒不得。阿碧微笑道:大师父说段公子心中记得全部六脉神剑剑谱,可见得全是瞎三话四。想这六脉神剑是何等厉害的功夫,段公子倘若真是会得使这路剑法,又怎能屈服于你鸠摩智点了点头,道:姑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段公子被我点中了穴道,全身内劲使不出来。
阿朱不住摇头,道:我更加半点也不信了。你倒解开段公子的穴道,教他施展六脉神剑看。我瞧你九成九是在说谎。鸠摩智点点头,道:很好,可以一试。
段誉称赞阿碧美貌,对她的弹奏歌唱大为心醉,阿碧自是欢喜;他不揭穿阿朱乔装,反向她磕了三个响头,又得了阿朱的欢心,因此这两个小丫头听说段誉被点了穴道,都想骗得鸠摩智解开他穴道。不料鸠摩智居然一口答允。
只见他伸出手掌,在段誉背上、胸前、腿前虚拍数掌。段誉经他这几掌一拍,只觉被封穴道中立时血脉畅通,微一运气,内息便即转动自如。他试行照着中冲剑法的运气法门,将内力提到右手中指的中冲穴中,便感中指炙热,知道只须手指一伸,剑气便可射出。
鸠摩智道:段公子,慕容老夫人不信你已练会六脉神剑,请你一试身手。如我这般,将这株桂花树斩下一根枝桠来。说着左掌斜斜劈出,掌上已蓄积真力,使出的正是火焰刀中的一招。只听得喀的一声轻响,庭中桂树上一条树枝无风自折,落下地来,便如用刀剑劈削一般。
崔百泉和过彦之禁不住啊的一声惊呼,他二人虽见这番僧武功十分怪异,总还当是旁门左道的邪术一类,这时见他以掌力切断树枝,才知他内力之深,实是罕见罕闻。
段誉摇头道:我什么武功也不会,更加不会什么七脉神剑、八脉神刀。人家好端端一株桂花树,你干么弄毁了它鸠摩智道:段公子何必过谦大理段氏高手中,以你武功第一。当世除了慕容公子和区区在下之外,能胜得过你的,只怕寥寥无几。姑苏慕容府上乃天下武学的府库,你施展几手,请老太太指点指点,那也是极大的美事。段誉道:大和尚,你一路上对我好生无礼,将我横拖直拉、顺提倒曳的带到江南来。我本来不想再跟你多说一句话,但到得姑苏,见到这般宜人的美景,几位神仙一般的姑娘,我心中一口怨气倒也消了。咱们从此一刀两断,谁也不用理谁。
阿朱与阿碧听他一副书呆子口气,不由得暗暗好笑,而他言语中赞誉自己,也不免芳心窃喜。
鸠摩智道:公子不肯施展六脉神剑,那不是显得我说话无稽么
段誉道:你本来是信口开河嘛。你既与慕容先生有约,干么不早日到大理来取剑经却等到慕容先生仙逝之后,死无对证,这才到慕容府上来罗唣不休。我瞧你啊,乃是心慕姑苏慕容氏武功高强,捏造一派谎话,想骗得老太太应允你到藏书阁中,去偷看慕容氏的拳经剑谱,学一学慕容氏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法门。你也不想想,人家既在武林中有这么大的名头,难道连这一点儿粗浅法门也不懂倘若你只凭这么一番花言巧语,便能骗得到慕容氏的武功秘诀,天下的骗子还少得了谁又不会来这么胡说八道一番
阿朱、阿碧同声称是。
鸠摩智摇摇头,道:段公子的猜测不对。小僧与慕容先生订约虽久,但因小僧闭关修习这火焰刀功夫,九年来足不出户,不克前往大理。小僧的火焰刀功夫要是练不成功,这次便不能全身而出天龙寺了。
段誉道:大和尚,你名气也有了,权位也有了,武功又这般高强,太太平平的在吐蕃国做你的护国法王,岂不甚妙何必到江南来骗人我劝你还是早早回去吧
鸠摩智道:公子倘若不肯施展六脉神剑,莫怪小僧无礼。段誉道:你早就无礼过了,难道还有什么更无礼的最多不过是一刀将我杀了,那又有什么了不起。鸠摩智道:好看刀左掌一立,一股劲风,直向段誉面门扑到。
段誉早已打定了主意,自己武功远不及他,跟他们斗不斗结果都是一样,他要向人证明自己会使六脉神剑,就偏偏不如他之意。因此当鸠摩智以内劲化成的刀锋劈将过来,段誉将心一横,竟然不挡不架。鸠摩智一惊,六脉神剑剑谱要着落在他身上取得,决不愿在得到剑谱之前便杀了他,手掌急抬,刷的一阵凉风过去,段誉的头发被剃下了一大片。
崔百泉和过彦之相顾骇然,阿朱与阿碧也不禁花容失色。
鸠摩智森然道:段公子宁可送了性命,也不出手
段誉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哈哈一笑,说道:贪嗔爱欲痴,大和尚一应俱全,居然妄称为佛门高僧,当真是浪得虚名。
鸠摩智突然挥掌向阿碧劈去,说道:说不得,我先杀慕容府上一个小丫头立威。
这一招突然而来,阿碧大吃一惊,斜身急闪避开,擦的一声响,她身后一张椅子被这股内劲裂成两半。鸠摩智右手跟着又是一刀,阿碧伏地急滚,身手虽快,情势已甚为狼狈。鸠摩智暴喝声中,第三刀又已劈去。
阿碧吓得脸色惨白,对这无影无踪的内力实不知如何招架才好。阿朱不暇思索,挥杖便向鸠摩智背心击去。她站着说话,缓步而行,确是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太,这一情急拼命,却是身法矫捷,轻灵之极。
鸠摩智一瞥之下便即瞧破了,笑道:天下竟有十六七岁的老夫人,你到底想骗和尚到几时回手一掌,喀的一声,将她手中的木杖震成三截,跟着挥掌又向阿碧劈去。阿碧惊惶中反手抓起桌子,斜过桌面挡格,拍拍两声,一张紫檀木的桌子登时碎裂,她手中只剩了两条桌腿。
段誉见阿碧背靠墙壁,已退无可退,而鸠摩智一掌又劈了过去,其时只想到救人要紧,没再顾虑自己全不是鸠摩智的敌手,中指戳出,内劲自中冲穴激射而出,嗤嗤声响,正是中冲剑法。鸠摩智并非当真要杀阿碧,只是要逼得段誉出手,否则火焰刀上的神妙招数使将出来,阿碧如何躲避得了他见段誉果然出手,当下回掌砍击阿朱。疾风到处,阿朱一个踉跄,肩头衣杉已被内劲撕裂,啊的一声,惊叫出来。段誉左手少泽剑跟着刺出,挡架他的左手火焰刀。
顷刻间阿朱、阿碧双双脱险,鸠摩智的双刀全被段誉的六脉神剑接了过去。鸠摩智卖弄本事,又要让人瞧见段誉确是会使六脉神剑的功夫,故意与他内劲相撞,嗤嗤有声。段誉集数大高手的修为于一身,其时的内力实已较鸠摩智为强,苦在不会半分武功,在天龙寺中所记剑法,也全然不会当真使用。鸠摩智把他浑厚的内力东引西带,只刺得门窗板壁上一个个都是洞孔,连说:这六脉神剑果然好厉害,无怪当年慕容先生私心窃慕。
崔百泉大为惊讶:我只道段公子全然不会武艺,那知他神功如此精妙。大理段氏当真名不虚传。幸好我在镇南王府中没做丝毫歹事,否则这条老命还能留到今日么越想越心惊,额头背心都是汗水。
鸠摩智和段誉斗了一会,每一招都能随时制他死命,却故意拿他玩耍,但斗到后来,轻视之意渐去,察觉他的内劲浑厚之极,实不在自己之下,只不知怎的,使出来时全然不是那回事,就像是一个三岁孩童手上有万贯家财,就是不会使用。鸠摩智又拆数招,忽地心动:倘若他将来福至心灵,一旦豁然贯通,领悟了武功要诀,以此内力和剑法,岂非是个厉害之极的劲敌
段誉自知自己的生死已全操于鸠摩智之手,叫道:阿朱、阿碧两位姊姊,你们快快逃走,再迟便来不及了。阿朱道:段公子,你为什么要救我们段誉道:这和尚自恃武功高强,横行霸道的欺侮人。只可惜我不会武功,难以和他相敌,你们快快走吧。
鸠摩智笑道:来不及啦。跨上一步,左手手指伸出,点向段誉的穴道。段誉叫声:啊哟待要闪避,却那里能够身上三处要穴又被他接连点中,立时双腿酸麻,摔倒在地,大叫:阿朱、阿碧、快走,快走
鸠摩智笑道:死在临头,自身难保,居然尚有怜香惜玉之心。说着回身归座,向阿朱道:你这位姑娘也不必再装神弄鬼了,府上之事,到底由谁作主段公子心中记得有全套六脉神剑剑谱,只是他不会武功,难以使用。明日我把他在慕容先生墓前焚了,慕容先生地下有知,自会明白老友不负当年之约。
阿朱知道今日琴韵小筑之中无人是这和尚的敌手,眉头一皱,笑道:好吧大和尚的话,我们信了。老爷的坟墓离此有一日水程。今日天时已晚,明晨一早我姊妹亲自送大和尚和段公子去扫墓。四位请休息片刻,待会就用晚饭。说着挽了阿碧的手,退入内堂。
过得小半个时辰,一名男仆出来说道:阿碧姑娘请四位到听雨居用晚饭。鸠摩智道:多谢了伸手挽住了段誉的手臂,跟随那男仆而行。曲曲折折的走过数十丈鹅卵石铺成的小径,绕过几处山石花木,来到水边,只见柳树下停着一艘小船。那男仆指着水中央一座四面是窗的小木屋,道:就在那边。鸠摩智、段誉、崔百泉、过彦之四人跨入小船,那男仆将船划向小屋,片刻即到。
段誉从松木梯级走上听雨居门口,只见阿碧站着候客,一身淡绿衣衫。她身旁站着个身穿淡绛纱衫的女郎,也是盈盈十六七年纪,向着段誉似笑非笑,一脸精灵顽皮的神气。阿碧是瓜子脸,清雅秀丽,这女郎是鹅蛋脸,眼珠灵动,另有一股动人气韵。
段誉一走近,便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幽香,笑道:阿朱姊姊,你这样一个小美人,难为你扮老太太扮得这样像。那女郎正是阿朱,斜了他一眼,笑道:你向我磕了三个头,心中不服气,是不是段誉连连摇头,道:这三个头磕得大有道理,只不过我猜得不大对了。阿朱道:什么事猜错了段誉道:我早料到姊姊跟阿碧姊姊一般,也是一位天下少见的美人,可是我心中啊,却将姊姊想得跟阿碧姊姊差不多,那知道一见面,这个这个阿朱抢着道:原来远远及不上阿碧阿碧同时道:你见她比我胜过十倍,大吃一惊,是不是
段誉摇头道:都不是。我只觉老天爷的本事,当真令人大为钦佩。他既挖空心思,造了阿碧姊姊这样一位美人儿出来,江南的灵秀之气,该当是一举用得干干净净了。那知又能另造一位阿朱姊姊。两个儿的相貌全然不同,却各有各的好看,叫我想赞美几句,却偏偏一句也说不出口。
阿朱笑道:呸,你油嘴滑舌的已赞了这么一大片,反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阿碧微微一笑,转头向鸠摩智等道:四位驾临敝处,呒不啥末事好吃,只有请各位喝杯水酒,随便用些江南本地的时鲜。当下请四人入座,她和阿朱坐在下首相陪。
段誉见那听雨居四面皆水,从窗中望出去,湖上烟波尽收眼底,回过头来,见席上杯碟都是精致的细磁,心中先喝了声采。
一会儿男仆端上蔬果点心。四碟素菜是为鸠摩智特备的,跟着便是一道道热菜,菱白虾仁,荷叶冬笋汤,樱桃火腿,龙井茶叶鸡丁等等,每一道菜都十分别致。鱼虾肉食之中混以花瓣鲜果,颜色既美,且别有天然清香。段誉每样菜肴都试了几筷,无不鲜美爽口,赞道:有这般的山川,方有这般的人物。有了这般的人物,方有这般的聪明才智,做出这般清雅的菜肴来。
阿朱道:你猜是我做的呢,还是阿碧做的段誉道:这樱桃火腿,梅花糟鸭,娇红芳香,想是姊姊做的。这荷叶冬笋汤,翡翠鱼圆,碧绿清新,当是阿碧姊姊手制了。
阿朱拍手笑道:你猜谜儿的本事倒好,阿碧,你说该当奖他些什么才好阿碧微笑道:段公子有什么吩咐,我们自当尽力,什么奖不奖的,我们做丫头的佩么阿朱道:啊唷,你一张嘴就是会讨好人家,怪不得人人都说你好,说我坏。段誉笑道:温柔斯文,活泼伶俐,两样一般的好。阿碧姊姊,我刚才听你的软鞭上弹奏,实感心旷神怡。想请你用真的乐器来演奏一曲,明日就算给这位大和尚烧成了灰烬,也就不虚此生了。
阿碧盈盈站起,说道:只要公子勿怕难听,自当献丑,以娱嘉宾。说着走到屏风后面,捧了一具瑶琴出来。阿碧端坐锦凳,将瑶琴放在身前几上,向段誉招招手,笑道:段公子,你请过来看看,可识得我这是什么琴。
始段誉走到她身前,只见这琴比之寻常七弦琴短了尺许,却有九条弦线,每弦颜色各不相同,沉吟道:这九弦琴,我生平倒是第一次得见。阿朱走过去伸指在一条弦线上一拨,镗的一响,声音甚是洪亮,原来这条弦是金属所制。段誉道:姊姊这琴
刚说了这四个字,突觉足底一虚,身子向下直沉,忍不住啊哟一声大叫,跟着便觉跌入一个软绵绵的所在,同时耳中不绝传来啊哟、不好,又有扑通、扑通的水声,随即身子晃动,被什么东西托着移了出去。这一下变故来得奇怪之极,又是急遽之极,急忙撑持着坐起,只见自己已处身在一只小船之中,阿朱、阿碧二女分坐船头船尾,各持木桨急划。转过头来,只见鸠摩智、崔百泉、过彦之三人的脑袋刚从水面探上来。阿朱、阿碧二女只划得几下,小船离听雨居已有数丈。
猛见一人从湖中湿淋淋的跃起,正是鸠摩智,他踏上听雨居屋边实地,随手折断一根木柱,对准坐在船尾的阿碧急掷而至,呼呼声响、势道甚猛。阿碧叫道:段公子,快伏低。段誉与二女同时伏倒,半截木柱从头顶急掠而过,疾风只刮得颈中隐隐生疼。
阿朱弯着身子,扳桨又将小船划出丈许,突然间扑通、扑通几声巨响,小船在水面上直抛而起,随即落下,大片湖水泼入船中,霎时间三人全身尽湿。段誉回过头来,只见鸠摩智已打烂了听雨居的板壁,不住将屋中的石鼓、香炉等重物投掷过来。阿碧看着物件的来势,扳桨移船相避,阿朱则一鼓劲儿的前划,每划得一桨,小船离听雨居便远得数尺,鸠摩智仍不住投掷,但物件落水处离小船越来越远,眼见他力气再大,却也投掷不到了。
二女仍不住手的扳桨。段誉回头遥望,只见崔百泉和过彦之二人爬上了听雨居的梯级,心中正是一喜,跟着叫道:啊哟只见鸠摩智跳入了一艘小船。
阿朱叫道:恶和尚追来啦她用力划了几桨,回头一望,突然哈哈大笑。段誉转过头去,只见鸠摩智的小船在水面上团团打转,原来他武功虽强,却不会划船。
三人登时宽心。可是过不多时,望见鸠摩智已弄直了小船,急划追来。阿碧叹道:这个大师父实头聪明,随便啥不会格事体,一学就会。阿朱道:咱们跟他捉迷藏。木桨在左舷扳了几下,将小船划入密密层层的菱叶丛中。太湖中千港百汊,小船转了几个弯,钻进了一条小浜,料想鸠摩智再也难以追踪。
段誉道:可惜我身上穴道未解,不能帮两位姊姊划船。阿碧安慰他道:段公子勿要担心,大和尚追勿着哉。
段誉道:这听雨居中的机关,倒也有趣。这只小船,刚好装在姊姊抚琴的几凳之下,是不是阿碧微笑道:是啊,所以我请公子过来看琴。阿朱姊姊在琴上拨一声,就是信号,外头的男佣人听得仔,开了翻板,大家就扑通、扑通、扑通了三人齐声大笑。阿碧急忙按住嘴巴,笑道:勿要拨和尚听得仔。
忽听得远远声音传来:阿朱姑娘,阿碧姑娘,你们将船划回来。快回来啊,和尚是你们公子的朋友,决不难为你们。正是鸠摩智的声音,这几句话柔和可亲,令人不由自主的便要遵从他的吩咐。
阿朱一怔,说道:大和尚叫咱们回去,说决计不伤害我们。说着停桨不划,颇似意动。阿碧也道:那么我们回去吧段誉内力极强,丝毫不为鸠摩智的声音所惑,急道:他是骗人的,说的话怎可相信只听鸠摩智和蔼的声音缓缓送入耳来:两位小姑娘,你们公子爷回来了,说要见你们,这就快划回来,是啊,快划回来。阿朱道:是提起木桨掉转了船头。
段誉心想:慕容公子倘若当真回来,自会出言招呼阿朱、阿碧,何必要他代叫那多半是慑人心魄的邪术。心念动处,伸手船外,在湖面上撕下几片菱叶,搓成一团,塞在阿碧耳中,跟着又去塞住了阿朱的耳朵。
阿朱一定神,失声道:啊哟,好险阿碧也惊道:这和尚会使勾魄法儿,我们险些着了他的道儿。阿朱掉过船头,用力划桨,叫道:阿碧,快划、快划
两人划着小船,直向菱塘深处滑了进去。过了好一阵,鸠摩智的呼声渐远渐轻,终于再也听不到了。段誉打手势叫二人取出耳中塞着的菱叶。
阿碧拍拍心口,吁了口长气说道:吓煞快哉阿朱姊姊,耐末你讲怎么办阿朱道:我们就在这湖里跟那和尚大兜圈子,跟他耗着。肚子饿了,就采菱挖藕来吃,就是和他耗上十天半月,也不打紧。阿碧微微一笑,道:这法子倒有趣。勿晓得段公子嫌勿嫌气闷段誉拍手笑道:湖中风光,观之不足,能得两位为伴,作十日遨游,就是做神仙也没这般快活。阿碧抿嘴轻轻一笑,道:这里向东南去,小河支流最多,除了本地的捉鱼人,随便啥人也不容易认得路。我们一进了百曲湖,这和尚再也追不上了。
二女持桨缓缓荡舟。段誉平卧船底,仰望天上繁星闪烁,除了桨声以及菱叶和船身相擦的沙沙轻声,四下里一片寂静,湖上清风,夹着淡淡的花香,心想:就算一辈子这样,那也好得很啊。又想:阿朱、阿碧两位姊姊这样的好人,想来慕容公子也不是穷凶极恶之辈,少林寺玄悲大师和霍先生的师兄,不知是不是他杀的唉,我家服侍我的婢女虽多,却没一个及得上阿朱、阿碧两位姊姊。
过了良久,迷迷糊糊的正要合眼睡去,忽听得阿碧轻轻一笑,低声道:阿朱姊姊,你过来。阿朱也低声道:做啥介阿碧道:你过来,我同你讲。阿朱放下木桨,走到船尾坐下。阿碧搅着她肩头,在她耳边低声笑道:你同我想个法子,耐末丑煞人哉。阿朱笑问:啥事体介阿碧道:讲轻点。段公子阿困着阿朱道:勿晓得,你问问俚看。阿碧道:问勿得,阿朱阿姊,我我我要解手。
她二人说得声如蚊鸣,但段誉内力既强,自然而然听得清清楚楚,听阿碧这么说,当下不敢稍动,假装微微发出鼾声,免得阿碧尴尬。
只听阿朱低声笑道:段公子困着哉。你解手好了。阿碧忸怩道:勿来事格。倘若我解到仔一半,段公子醒仔转来,耐末勿得了。阿朱忍不住格的一声笑,忙伸手按住了嘴巴,低声道:有啥勿得了人人都要解手,唔啥希奇。阿碧摇摇她身子,央求道:好阿姊,你同我想个法子。阿朱道:我遮住你,你解手好了,段公子就算醒转仔,也看勿见。阿碧道:有声音格,拨俚听见仔,我我阿朱笑道:介末呒不法子哉。你解手解在身上好哩,段公子闻勿到。阿碧道:我勿来,有人在我面前,我解勿出。阿朱道:解勿出,介就正好。阿碧急得要哭了出来,只道:勿来事格,勿来事格。
阿朱突然又是格的一声笑,说道:都是你勿好,你勿讲末,我倒也忘记脱哩,拨你讲三讲四,我也要解手哉。这里到王家舅太太府上,不过半九路,就划过去解手罢。阿碧道:王家舅太太不许我们上门,凶是凶得来,拨俚看见仔,定归要给我们几个耳光吃吃。阿朱道:勿要紧格。王家舅太太同老太太寻相骂,老太太都故世哉,我同你两个小丫头,呒啥事体得罪俚,做啥要请我们吃耳光我们悄悄上岸去,解完仔手马上回来,舅太太哪能会晓得阿碧道:倒勿错。微一沉吟,说道:格末等歇叫段公子也上岸去解手,否则否则,俚急起上来,介末也尴尬。
阿朱轻笑道:你是就会体贴人。小心公子晓得仔吃醋。阿碧叹了口气,说道:格种小事体,公子真勿会放在心上。我们两个小丫头,公子从来就勿会放在心上。阿朱道:我要俚放在心上做啥阿碧妹子,你也勿要一日到夜牵记公子,呒不用格。阿碧轻叹一声,却不回答。阿朱拍拍她肩头,低声道:你又想解手,又想公子,两桩事体想在一淘,实头好笑阿碧轻轻一笑,说道:阿姊讲闲话,阿要唔轻头
阿朱回到船头,提起木桨划船。两女划了一会,天色渐渐亮了。
段誉内力浑厚,穴道不能久闭,本来鸠摩智过得几个时辰便须补指,过了这些时候,只觉内息渐畅,被封住的几处穴道慢慢松开。他伸个懒腰,坐起身来,说道:睡了一大觉,倒叫两位姊姊辛苦了。有一件事不便出口,两位莫怪,我我要解手他想不如自己出口,免得两位姑娘为难。
阿朱、阿碧两人同时嗤的一声笑了出来。阿朱笑道:过去不远,便是我们一家姓王的亲戚家里,公子上岸去方便就是。段誉道:如此再好不过。阿朱随即正色道:不过王家太太脾气很古怪,不许陌生男人上门。公子一上岸,立刻就得回到船里来,我们别在这里惹上麻烦。段誉道:是,我理会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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