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參加過長徵?」
「嗯。」
「跟我說說,你都走過哪裏?」
「不記得了。」賈敏神色黯然,「就記着餓。」
正陽樓的烤肉是用鬆樹枝子來烤,烤出的肉帶異香,沾上香菜蔥絲醬油,塞
進他們的招牌空心兒芝麻燒餅,鬆軟香酥。何天寶一口氣吃了十個,贊不絕口。
賈敏吃了兩個就不吃了,坐在那裏抽煙,看着何天寶的吃相發笑。
何天寶說:「您那革命的肚子不是說有的吃就吃得下嗎,這會兒怎麼跟我客
氣上了?」
賈敏雙手叉腰,想要起身又起不來,說:「這二年在白區工作,被腐蝕了。
我說你也悠着點兒,這東西瓷實,吃多了不好消化。」
何天寶逞能,已經飽了卻說再來一份。
賈敏制止伙計,說:「他眼大肚子小,我們不要啦。」
何天寶逞強:「貼秋膘麼,我這一夏天瘦了,需要多貼一點兒。」
賈敏懶洋洋地靠在椅子上,水蛇似的,笑着說:「瘦也是你自個兒作的,礙
着夏天什麼事兒。」
這話有點兒過界,何天寶接不下去,低頭咬了一大口塞肉燒餅。
*********
宏濟善堂發到北平的第一批鴉片在正陽門火車站被扣了。
何天寶早有準備,算準時間把商會的幾個人都撒出去盯着保安局的人,聽說
鴉片被扣立刻去堵田文炳。
田文炳也知道了消息,所以根本沒去保安局上班,在茶館喝茶,面條還沒上
來,就看到了何天寶。
田文炳滿面笑容地站起來:「何先生也來喝茶,這麼巧,來來來,這邊坐—
—掌櫃的,這邊再來一碗茶,用我那雨前。」
「這兒有電話嗎?打電話叫你的人放了我們的貨!」何天寶氣勢洶洶,直接
挑明來意。
田文炳說:「何先生,你這是欺負人了,大家都是日本人特許經營,我們這
裏由興亞院蒙疆聯絡部供貨,你們那邊有華中聯絡部該管,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
「什麼這邊那邊?日本人承認了關內都是汪先生的轄區。」
田文炳擺擺手,說:「我們給汪先生面子,可這賣鴉片汪先生未必知道吧?」
何天寶耍無賴:「反正貨已經到北平了,你說怎麼辦?」
田文炳說:「這樣,這批貨算是一場誤會,大家各讓一步,我們加三千塊,
買了你的。還請何先生轉告邵先生,下不爲例。」
「三千?打發叫花子麼?」
兩人說了一上午,何天寶發急電給南京,居然立刻得到了陳公博的回電。陳
公博是汪僞政府裏的奇葩。國難當頭還會投奔汪精衛的人,自然多數人品不佳,
要麼如周佛海般貪財,要麼像褚民誼似的好色,又或者像邵式軍跟蔣介石有私仇,
只有這位陳公博,是真的信仰汪精衛,相信他帶頭投降是滿腹苦衷曲線救國。這
樣的人物會插手鴉片買賣實在是匪夷所思。原來南京政府開張不到半年已經瀕於
破產,要維持政府和軍隊開支,唯一靠得住的財源就是黃賭毒。財政部長周佛海
自己撈錢仿佛千手觀音,讓他掌管公款維持收支就不靈了。陳公博也只能捂着鼻
子下海,幫鴉片販子活動關系。
有陳公博的一封回電,北平方面的態度立刻軟化了些,但仍然堅決不準宏濟
善堂北上,只是把補償金講到五千大洋,何天寶嚷嚷了半天,自覺算是對漢奸特
務都有了個交代,就接受了田文炳的出價。田文炳打電話給部下交代了幾句,給
了何天寶一張片子,去禁煙局拿錢。
何天寶氣憤憤地走了。他聯絡邵式軍試水運毒進北平,並沒有指望成功,只
是想試試看該管的關節在哪裏,那也就是共產黨打通的地方。
禁煙局雖然叫做禁煙局,其實更應該叫毒品專賣局,都是日本人開辦用來控
制鴉片流通、從中漁利的抽水機。禁煙局的頭目沒人見何天寶,只派了個姓花的
科長接待,花科長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跟何天寶確認這次發來的毒品數量:
「計五箱、每箱1920盎司,進價大約一萬四千元一箱,現在禁煙局以七萬五千元
買下這批貨。」
何天寶據理力爭:「一萬四千元是我們跟日本人拿貨的價錢,這可都是上好
的波斯鴉片,不是你們那些張家口、熱河、綏遠的貨色……」
花科長說:「什麼貨色……」他說到住了口,因爲何天寶遞過來一塊金燦燦
的洋表。
何天寶把洋表推過去,手背一推,推落進花科長的口袋,說:「幾萬盎司的
貨要點、要計算,這一時半會兒是鬧不完了,不如咱們到外面吃個便飯,下午回
來再慢慢算。」花科長點頭稱是。
花科長不愧姓花,熟門熟路地帶隊到東單附近八大胡同,還叫上了兩個同事
作陪,胡同裏妓院鱗次櫛比,人來人往,比廟會還熱鬧。有一些穿木屐的日本人,
不過絕大多數是中國人。
四個人叫了四個小妓女,吃喝了兩個鍾頭,然後又開臺打麻將。
這時花科長已經跟何天寶是好朋友了,何天寶故意點炮輸給他,花科長堅決
不吃,最後改爲更公平的擲色子。
一邊賭,花科長一邊指點何天寶,說:「兄弟你打一開始就沒看清局勢,不
是我們跟你們爲難,是張家口的日本人跟上海的日本人爲難,張家口那邊要自己
種,上海那邊要從波斯進,不管是自己種還是從海路進口,他們一轉手給我們中
國人,每箱就賺幾千元,所以張家口當然不希望你們的波斯貨賣到華北來,味道
如何跟日本人有關系嗎?他們自己反正是絕對不抽的。」
何天寶點頭稱是,又問:「花大哥,比方,我是說比方,不是南京過來鋪貨,
就是我個人有點土產……」
幾個禁煙小吏心領神會、哈哈大笑。
花科長說:「小何你的面子,那有什麼問題,這樣吧,多了不好辦,一個月
一箱,你只管賣!」
另一個小吏說:「多了也能辦,大不了我們把白洋澱那邊的配額砍掉一些,
讓給小何。」白洋澱靠進保定,是共產黨遊擊隊的地盤,背靠太行山脈,有小路
連同山西、陝西的赤區。
何天寶眼睛一眨,自當沒聽見。
出來的時候經過西四看到軍警如雲。花科長鬼鬼祟祟地說:「你還不知道吧?
我們齊督軍的甥少爺出事了。」
何天寶想到吳菊癡出殯那天見過的馮運修,問:「哪位甥少爺?出什麼事了?」
「叫馮運修,是在輔仁大學讀書的,不知什麼時候跟那些抗日分子混在一起
了,聽說七七紀念日那天刺殺吳菊癡就是他們一伙學生幹的。昨天日本人去抓他,
本來想活捉的。誰知他開槍拘捕,還打傷了北平憲兵隊的袁科長,最後被打死在
房裏了。」
「齊督軍他……」
「督軍沒事,日本人很講理的,青年學生造反,跟父輩沒有關系。」
何天寶心中一陣慚愧,許多熱血青年正在爲國犧牲,自己卻在黃賭毒中間鬼
混。
散了席拿了匯票,何天寶先去銀行把錢匯給邵式軍,又發了封電報解釋此路
不通,然後去了趟玉華臺,玉華臺照常營業,只是門口水牌子上寫着「今日特供
小籠包」,這是通知軍統人員不要接頭、就地潛伏的暗號。
何天寶回家,他剛剛走進西跨院,他們那小院的門就開了。賈敏臉上又是憂
又是喜,把他拖進門洞。
何天寶勉強保持平靜的表情,賈敏閂了院門,撲進他懷裏,緊緊擁抱。
兩人對視一眼,心知肚明。
何天寶問:「你們的聯絡也斷了?」
賈敏說:「嗯,我的聯絡點掛着不要聯絡的暗號。」
何天寶說:「我也一樣——你詐死的計劃可能要延後了。」
賈敏點點頭,何天寶覺得她好像有點高興,自己也好像有點高興。
「你想去殺個日本人出氣?」
「可惜沒找到,滿街都是花天酒地的亡國奴。」
「以後別這麼衝動。」
「我認識今天被殺的馮運修……那些白紙一樣的年輕人,豪邁地舍生忘死,
究竟是爲了什麼?」
「輕率地拿生命冒險不難,難的是忍辱負重。」
「你說的是你自己,還是汪精衛?汪精衛有時會跟我們這些小祕書喝悶酒,
喝多了時候說的話,跟你差不多。」
「你喝酒了?」
「我跟禁煙局的人應酬,去了趟八大胡同,那邊好多落單的日本人。」
「你想殺日本人出氣?我可以幫你。」
「怎麼幫?」
「咱們找個死胡同埋伏,我裝暗娼釣魚,帶到沒人的地方你就殺人。」
何天寶看賈敏。賈敏倚着門,像條沒骨頭的蛇,眼角瞟着他,輕輕揮動手絹。
何天寶發呆,賈敏晃晃身子站直,重新變成良家婦女。
何天寶嘆口氣:「匹夫之勇,於事無補。」
賈敏挽着何天寶的胳膊, 說:「咱們回吧。」
兩個人回家,何天寶飛快地洗漱了,進房釘釘子掛牀單,躺倒睡覺。
他死活睡不着,閉着眼就能看到賈敏種種風情萬種的樣子。
賈敏踢踢踏踏地走進來,爬上大炕。
何天寶睜着眼盯着南牆,不知道過了多久,躺得實在累了,翻過身去,卻看
到隔在中間的牀單上掀了個洞,露出賈敏的臉,黑漆漆的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
得到一雙眼閃閃發光。
賈敏說:「有話憋着就說出來吧。」
何天寶看賈敏,欲言又止。
賈敏笑問:「想問我是不是真的當過妓女?」
「……」
「你們這些封建男人啊,自己的媽媽都希望她是處女。」
「在你這樣的反封建革命者看來,妓女無所謂,亂倫也……」何天寶說到這
裏自知失言,閉嘴不說。
賈敏霍地坐起,把隔在大炕中間的牀單也掀掉了,說:「不是說好了什麼也
沒發生嗎?你怎麼還沒完沒了?」
何天寶也坐了起來,說:「對不起,我失言。」
「算啦,等抓抗團這勁兒過去,你結賬,我走人。」
賈敏站起身去掛牀單,何天寶也沉默地站起來幫忙。
兩人相對而立,一股幽香撲鼻,何天寶賈敏的雙肩,低頭吻去。
賈敏狠狠地咬了他嘴脣一下,何天寶慘叫一聲,滿腔熱火被冷水澆滅。
賈敏冷冷地說:「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