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雷鸣。
乌云黑压压地罩在临水而建的吊脚楼上方,像是一块幕布,盖住了一切还未上演的变幻莫测。
顾熹跟老板娘讨了蜡烛,还是上回来时点的那对,素白没雕花,凭空放在那儿,便能渲染出宁静温馨的氛围。
她跟老板娘买下这对蜡烛,老板娘说,不下五六个小时,绝对燃不尽。
顾熹半开着窗扉,快要下大雨了,茫蛮寨的凉风都变得锋利不少。
大雨落下来前,阿佑小跑着步哼哧哼哧闯了进来。寨子不小,但是寨子里土生土长的邻里间都相互认识,阿佑跟老板娘不知说了什么话,老板娘往这儿探了眼,便笑靥如花地回避进去里间了。
阿佑在顾熹对面坐下,顾熹见他喘得急,不紧不慢地给他倒了杯柠檬水。
“谢谢嫂子。”阿佑开门见山地说,“嫂子,九哥这几天身体不好,就让我来了。”
顾熹一到茫蛮就去了「六尘」,她在那里见到了睽违已久的方玲珑。她幼年失母,又没了父亲,名义上的丈夫也被判了无期徒刑,便就留在茫蛮的福利院照顾孩子。「六尘」是阿佑请她照看的,但方玲珑也不知道宗信遇害的实情。
她知道危难时刻,宗信还是不计前嫌地帮她保住了笑笑和小湾,她这人虽薄情,却也懂得知恩图报的道理。
阿佑的电话是方玲珑给的,顾熹联系阿佑的目的终归是想知道宗信到底如何了,可阿佑顾左右而言他,顾熹听了半天都没明白,宗信为何不来见她。
“既然脱离危险还在恢复期,那为什么不让我见他?”顾熹不轻信阿佑的说辞,“怕他犯病伤到我的话,哪怕是分房休息,我也要亲眼看到他、照顾他,直到他无恙。”
顾熹的右手不自觉抚上了左手腕间的龙凤镯,这是婚后宗信送给她的唯一一件礼物,戴的时间久了,她早就适应了镯子的存在。
“可嫂子你不是怀孕了吗?九哥不想你受累,我照顾九哥你还不放心吗?”
“现在我连见他一面他都不肯,阿佑,你要我怎么放心?”
阿佑犯难地挠头,他向来心思单纯,今天出门也是背着九哥偷偷来见嫂子的。
因为宗信不敢来,他甚至觉得如果顾熹真的因为他没有赴约不要这个孩子了,他反倒不必彻夜难眠了。
否则,他要如何当着顾熹面,劝她打掉这个孩子?
“跟我说实话吧阿佑,”顾熹向来懂得把握人心,她的技巧不在于有多高明,而在于她那双诚挚的双眼,好似法宝般让人难以拒绝,“宗信若是真的病入膏肓,你不会这样安稳地坐在我对面。”
阿佑急得欲哭无泪,他暗想,嫂子你完全误会了,我现在简直坐如针毡!
“他不在白马居也不在「六尘」,那他是在木屋?还是……念云的旧居?”
听到顾熹最后半句,阿佑坐不住了,他连忙挥手,“没有的事!九哥好好呆在木屋哪儿也没去!”
话毕,恨不得自己抽自己一个大耳刮子,九哥明令禁止他找顾熹摊牌,泄露他的行踪。
算了!阿佑气沉丹田,一鼓作气把宗信不让他说的话全交代了——
“嫂子,其实九哥担心当时你们在井里的时候,你吸食了汞蒸气进去,虽然只是微量你没有出事,但他就是担心孩子……”
顾熹的大脑空白了片刻,她随即反应过来,“所以他是真的不想要这个孩子,才不来见我?!”
“九哥从知道你怀孕开始,就很自责恼丧,他觉得是自己害了你和你们的孩子。”阿佑毕恭毕敬地站起来,给顾熹深深一鞠躬,“顾熹,我的好嫂子,九哥都是为了我们才不得不害你也跟着冒险的,是我们对不住你们。”
“阿佑,你说的‘我们’里,应该不单单包含你跟你的父兄同侪、那些奋战在前线的缉毒警察们,还应该包含这茫蛮寨里安居乐业的寨民们、本该安稳繁盛的西洲……我能理解与体谅你们的处境与艰难,也明了宗信和他的父母以身殉国的决心,我知道宗信没有从军,却胜似在营的所作所为背后的苦心孤诣,我全都明白。所以对我来说,我从不觉得让我做人质是种对我的伤害。”
“可是阿佑,”顾熹话锋一转,“大爱是一码事,我跟宗信之间,是另外一码事。他凭什么觉得我在窑井里待了这么一会儿,我腹中的孩子就会致残受伤?他到底懂不懂现代医学?他不知道如果孩子真的有事,ta就根本不会存活下来吗?!”
阿佑被顾熹大段大段的话冲击,他身子还微躬着,有些不可置信地反问:“嫂子,所以你的意思是,孩子不会有事的?”
“废话!”顾熹快要被呆萌的阿佑,和宗信智障的想法逼疯了,她抱胸泠然道,“就算是真的有事,那也是我顾熹的孩子!我养ta一辈子,宗信要是不想认他……”
“九哥怎么可能不认!”阿佑开心地差点跳出来,他最近经历了太多人生的大起大落,感觉脑细胞都要不够用了,“太好了!我这就回去、啊不对,我打电话给九哥!让他亲自来!”
顾熹灵光一闪,让阿佑附耳过来,三言两语,阿佑眼神一会儿放光一会儿踟躇,最后还是屈服于顾熹的“yín威”之下,点头照做。
他把手机递给顾熹,顾熹编辑短信给宗信:
我知道你没死,蜡烛燃尽前,你要是来见我,我就如你所愿打掉这个孩子。要是不来,这辈子都不必再见了。
大雨倾盆而下,顾熹等宗信等到蜡烛燃尽,才缓缓起身离开小酒馆。
她望着淅淅沥沥的雨丝,还有奔流不息的沱傩江,假装不知道有道颀长的身影隐在雨帘中,护送了她一路。
顾熹心道,还看什么白马入芦花?
要等那个死男人自己幡然醒悟,恐怕黄花菜都要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