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究竟是何模样,他几乎一点都记不清,只隐约记得她进进出出时,外袍下摆上绣制的一朵“飞红花”。
他轻轻道:“坎坦,漫山遍野的飞红花……”
她听着这名字,问道:“是鸿雁的鸿?好名字,鸿雁传信。”
他其实也不知道,那红究竟是哪个字。她说是鸿雁的鸿,倒也贴切。他们这些身处大晏的异邦人,虽然在大晏能吃饱饭、穿暖衣,然而夜深人静时,也偶尔会想着,如若给坎坦去一封信,可会收到回信。
可他们来了大晏已有十余年,虽然还未完全融入大晏,却也早早的脱离了坎坦。
何处是故土,连他们也不知道。
他们仿佛这人世间的一抹游魂,挤在平度府里报团取暖,一旦离了平度府,他们不知道能去哪里。
猫儿从桌上端起水杯,打湿帕子,将帕子覆在他唇上,一点点濡湿他干裂的嘴皮。
她低声道:
“我原本想将你留在身边,可现实不允许。等我将你救出来,你就离开江宁,最好离开大晏。
现下出了平度府番人预谋zào fǎn之事,整个大晏势必会对异邦人的面目格外关注。你也莫回坎坦,如若发生战乱,坎坦势必不能独善其身。”
可是能去哪里呢?她忖了忖,道:“你往南边走,南边有海,大海的另一头,还会有很多国家。我们华夏的武功,走遍天下自保没问题,你会闯出一片天地。”
外间传来脚步声,该是探监时间过长,衙役要来催她。
她急忙忙道:“近期我怕是没有机会来探你,但我会托付人照顾你。你放宽心好好养伤。”
她的话刚刚说完,外间人已进来。
来者却是阿蛮。
阿蛮满脸的着急,急急道:“夫人,快撤,王公子来了……”
猫儿直觉萧定晔是来捉奸。
她当然是行事坦荡。
她原本还有些慌乱的心立刻镇定下来:“就让他来看,看看克塔努伤成这样,我们能干出什么事情。”
阿蛮苦着脸道:“夫人啊,你们虽未做什么,可说了些什么王公子又不知,他会想象和猜疑啊!”
猫儿的心终于狂跳不止。
没错,萧定晔就是这种喜欢捕风捉影、善用脑洞的人。她和他过去十来日一阵好一阵不好的,不就是萧定晔胡思乱想的结果吗?
她左右一瞧,从克塔努睡着的床榻上“刺啦”撕下一块布单,也顾不得脏与不脏,往头上一包就急急跑了出去。
……
马车停在了城郊大牢前。
殷大人先下了车厢,要探手搀扶里间的五皇子,萧定晔摇了摇头,自己从车厢里一跃而下。
殷大人一瞬间了然。
苦肉计。
皇子受伤,虽然不让他关心,他却没有单纯到真的不关心。
他前去盘问过阿蛮两句,得知五皇子是多么的扭捏,涂药只愿意让王妃侍候,还专程要寻沉默寡言的郎中……他就明白,皇子这是伤到了暗处。
皇子的那处和旁人不同,干系甚大。
皇子在他府上做客,若日后子嗣艰难,他却逃不了干系。
他日日心存关心,却又不敢露出端倪,省的这位疑心疑鬼的皇子以为自己对他心存歹念。
后来三四日过去了,他忖着皇子的伤势也该转圜了。
可是没有,这位皇子还窝在房里不出来,郎中也每隔三日的进来复诊。
后来又过了三四日,他忖着皇子无论如何该好了。若这么久都没好,那得送上京找太医了。
可是没有,这位皇子偶尔出来遛弯,依然撇着八字腿。
他真的已经动了要私下里去为皇子遍访名医的心思了,恰巧今日两人来了大牢。这位上马车时还静若处子的皇子,到了大牢前下马车时动如脱兔。
他终于明白,这是皇子顺势而为的苦肉计。
他心中为五皇子鞠了一把同情泪——能用那处使计,五皇子真乃神人也。
殷人离垂眉搭目,没有显现出任何表情,稳稳当当跟在萧定晔身畔,往大牢里而去。
两人将将拐出停马车的支路,但听一声马鸣之声,路边停着的一匹黑马抬起马蹄轻踢地面,仿似在同熟人打招呼。
萧定晔认出了这匹黑马。
曾经这匹黑马同他不对付,后来这黑马瞧上了他的白马,便也顺带的对白马的主人热情了许多。
他眉头一蹙往大黑而去,大黑便撒娇的将脑袋探向他,在他衣襟前磨蹭。
他探手抚向马头,低声道:“你怎地在这里?”
他转头四顾,目光最终定在了大牢门上。
大牢门上衙役重重,监守的固若金汤。
然而萧定晔知道,纵然有个坎坦人参与了倾覆大晏的阴谋,他心尖尖上的人却不管不顾,想要将那个要犯从这监牢里捞出来。
于公于私,她都不应该这般。
守监牢的衙役看见殷大人露面,已列队迎接。
殷大人侧首探问道:“王公子?”
萧定晔回过神来,再盯了大黑几眼,方转身踩上了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