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每个人都会喜欢新的东西新学期新气象新文具新课程,代表一个新的开始,好像有机会做个全新的人。小组作业给我组了一个新团体,加上我叁女一男,其中一男一女是情侣本地人,另一个女孩是温州人,拎香奈儿包包棕色卷发风格甜美,期中前要做一个汇报于是我们四人找足了理由聚在一起吃了喝了也玩了,就是没做作业。五月份是那个本地女孩的生日她是可爱的金牛座,我对岳嵩文说不回来吃饭了,从中午玩到第二天的凌晨叁点,在她男朋友的家里睡着,早上我被温州女孩推醒她说你手机一直震,我拿来一看是我妈,大家都喜欢新的东西,但新的快乐在旧的痛苦找上门来时经常顷刻化为碎片,我拿着手机到阳台上,早上略为清凉,脚踝勾着冷风,我以为我妈会说那个便宜弟弟的事儿,或者让我帮她在淘宝上买点东西,而我准备告诉她我在上早课马上就得挂。接通后那里有五六秒的沉默,后来我发现不是沉默,是我忽略了那持续的像风一样的呜咽。
我妈说程霜,你快回来吧奶奶要走了。
我头一次听她的抽噎的声音,事后我想起那种悲痛应该是环境使然,大批的亲戚都在旁边我父亲跪在病床前头,那时候的我妈是不得不哭泣的,不然很落人话柄。温州女孩看到我回来问,我说我得回学校了,他们起来了你跟他们说一声。温州女孩说怎么了,我说家里出事了我要回去。温州女孩没再睡爬起来给我找衣服找鞋,把我送到了楼下,回老岳家收拾行李的时候老岳不在家,我找了一些暗色得体的衣物塞行李箱里,说实话很难找,老岳的衣柜就在旁边我偷了他一件黑灰衬衫,穿上非常气质休闲,鞋子我也换了,整一套黑色,因为我想等我到了应该已经是“那个”的时候了。我一直觉得奶奶的事“是时候”了,之前已经有太多的铺垫,比如手术比如她急速的消瘦比如父亲一再的提起,最后者也算是一种言灵类的诅咒。所以我有准备的。在出租车上我还是哭了,眼泪流了满脸后我开始微张开嘴,不是像我妈哭的那种,是一种无声的,私人的哭法。一向管得宽的的哥师傅也没发现。我独自地哭了一路,飞机上斜对角的女士背一个似假非假的lv包但她的鞋子看起来很贵,于是我判断那个包是真的。她打开一本书看了起来,前座的人把椅子调得很往后,她隐忍地把腿折起来,半分钟后又抻出去,狠狠顶了前面的靠背。我细致观察所有我能看到的事。
落地后我爸那边的一个人来接我,像他的朋友也像他的下属,他什么话也没说还像个滴滴来的司机,车停在医院,我惊诧地想:原来还没有……后面那个字我仅在思考中不付诸语言也无法使用,接我的人把我带到病房里,穿过一层又一层的门,我来过几次医院但这是我第一次去到监护室,我认真地比对着与电视剧场景的出入,然后我看见我爸、看见我妈,看见几个重要的亲戚,我妈见了我,跟我站到一起,我爸坐在椅子上:“回来了?这么快,才几个小时。”我妈说:“刚抢救完,还要观察。”我爸说你带她吃点东西去吧,我妈拉着我走了,再走那一道道的门。
在医院的小餐馆里我们吃复热的粥,和厚皮的发面包子,我妈跟我都吃了很多,她还带走几笼,还有盒装的热牛奶,我们提了两手回去,再穿过那些门,我已经对这条路线熟悉了,我妈把吃食分给亲戚们,还有我爸,他们打开盒子沉默地饮食,这些都是很近的亲戚,所以我爸没说什么客套话,大家都只是等着,有一个平常就很爱说这说那的,这时候他也要闹威风,不停重复手术后医生说的,一遍又一遍,像英语听力那样念,我头一次感激他的聒噪,从他的语言里搜集信息。我还观察到,所有人都穿了深色来,走廊这里,我们家的人像一团黑云。
最后,奶奶没有什么事,一天、两天、一周、一周半,可以说这段等她恢复的时间里,我们同时也在等着她死。她转到疗养病房时,是第二周,那时候我爸才敢说:程霜,你回学校吧。奶奶能进食了,但没睁眼,好像是意识不太清楚了,也许她以后都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清晰的表达,不过,我爸说,这一年奶奶没以前那样“活”了,有些事情,原先能利利落落思虑周全,现在很糊涂。我没发现这个,我感觉,她一直是有一点威严跟距离,又对我很亲切的。我觉得以后的事是很难说准的,但是我爸总好似稳操胜券,不断地对所有他能见到的东西下定义。我困惑他这种笃定从何而来。
不过,我想,奶奶的确是快要离开的,不是这次,就是下次,再幸运一些,是下下次跟下下下次。人体是脆弱的血肉,奶奶插管的样子,我只短短地看过一眼,那一眼让我对命运的操弄俯首称臣,谁能逃得过拨弄我们生老病死的那双大手?只有它拥有最至高的权利,人世里折腾的只是一些蜉蝣样的把戏。从父亲胡茬的下巴看到母亲光亮的眼珠,我感到一种权利游走前的势态,我回去念书,而母亲开始了她生涯中至关的决斗,是她为人妻为人媳事业上的一次转变,她那种精光四射,蓄势待发的状态,像夜里对面开来一辆打远灯的车。而刚参拜过生死神力的我,对这一种人类的欲望斗争恹之又恹,不以为重。
回到学校,在办公室办完销假,辅导员很温柔地对我说:“有几节课已经考过了,问问同学,找找老师,商量一下补考的事,毕竟要算成绩的。”我说好,走的时候还说:“谢谢老师。”辅导员轻轻地点点头,我看他越来越顺眼了,主要是没有机会讨厌他,讨厌是具有时效性但、长期的讨厌只能针对亲近或想亲近的人。我上了一层搂,在教室办公室找到两位已经考过期中考的老师,拿出我的假条给他们看,一位通情达理,一位傲慢非常,说那点分不至于让人挂科,她这儿从来没有补考的先例,我又央求了两句,她连头也不抬了,好想把脚踹过去,一脚把她脑袋踢到对面综合楼的避雷针上。我把对老岳苦苦相求的那劲儿都使出来了,正捏着嗓子耍赖,我时常对别人针对我的发难产生兴奋感,我现在就在兴奋地迎战,结果岳嵩文进来了。
一时间我觉得非常之丢脸,准备把嘴闭上然后马上离开,以前岳嵩文会激发我更大的表演力但现在不行了,见了他我有点蔫蔫的。没想到那个老师看有了观众,立刻开始施展她的派头,熟皮熟脸给我批了一顿,用词之可恨下作,把我说成一个完全的废物,还说她教书这么多年没见过我这么死皮赖脸的,我一个女孩儿怎么能这样?骂了足足有叁分钟,我的眼泪都要纵横了,岳嵩文等她一股脑说完了,才慢慢地问:“怎么了啊,李老师?”
李老师说:“你是不是也教过他们班,你认识这个学生吗?你们岳老师来了,你跟岳老师说说。”我闭着嘴,岳嵩文坐到对面桌,先递给李老师了一张表格,说书记那领的,下午开会前交。然后问我:“程霜,又惹老师生气了?”
这些没评职称的老师的办公室简直像罗马浴场,毫无私密性,谁都能来坐坐。我没看岳嵩文,这位李老师又发言了:“岳老师你还认识她啊?”那语气是说我这种坏家伙坏出名了。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人?
这立刻激发了我的表演劲头,我委屈地把事由说了一遍,说我怎么做错了也知错了,果然把这个老师气着了,几次嘴巴张开要打断我,都被我的无间断陈述阻挠。岳嵩文说:“你先回去吧,我跟你们李老师说。”我把我写好的答题卷跟假条一块儿放桌上,李老师终于找到机会:“谁让你放的?拿走。”岳嵩文拦了一下,说她也上我的选修,两周没来了我去张老师那问了一下,这孩子家里出了点事,也是没办法,平时学习态度都挺好,现在孩子把成绩看挺重的,李老师你就给他个机会。”说完,岳嵩文又让我跟这老师道谢,岳嵩文职称比她大资格比她老,她不会不给面子,但还是把脖子扭来扭去地给我甩了个白眼,说看在岳老师的份上,又说我有事不能直说,光一个劲儿让她收我的答题卷,不收还不行,这对别的参加当堂考试的同学多不公平。我真的没法跟这类老故意给人添麻烦找存在感的人接触,一想到这种人社会上遍地都是,我就想打包了草席进深山里过自给自足的耕织生活,一辈子也不出来。
走出教学楼我开始自觉地找岳嵩文的车,然后在几米外的花坛边盖了张纸坐着,四十多分钟后岳嵩文出来了。他今天穿灰蓝色系,带着眼镜一表斯文,走到车前了扫到我,开车门的手一顿,然后朝内偏了偏下巴,坐进车里。我把屁.股底下的纸回收起来,再回头的空儿岳嵩文已经把车倒出来了,这边正是教学楼的当口,我从来没在这上过他的车除了骨折那次,我没敢动,岳嵩文慢慢地把车开走了,留我一个人傻了,明明他刚才是示意我过去呢,老岳的车行驶的非常缓慢,又像是在等我,我如孙悟空被菩提老祖敲了脑瓜蹦,二丈摸不着头绪,手机一动,岳嵩文的微信:“跟上来。”
我跟着他车屁.股后面走,人两条腿怎么能跟过四个轮子,我气喘吁吁发过去语音说你在天桥那边等我吧我坐个校车。岳嵩文说:“累着你了”没有标点符号,十足怪气阴阳,岳嵩文一开始来这套就危险起来了,我说行吧你继续遛吧。岳嵩文的车开得时快时慢,偌大校园就见我一个人健步如飞,练竞走似的。到了天桥下岳嵩文停车,我钻进车后排,呼呼喘气,岳嵩文打方向盘拐弯,往家里开。
岳嵩文情绪又变态了,但我已经无心应对,我真是有点累,趴在后座任由自己睡下去,也许一会下车岳嵩文看到我小狗狗一样缺乏安全感又乖巧可人的睡颜一时间怜爱万分,爱也不好恨也不好,就想把我提过去弄怀里这个这个那个那个的。
一觉醒来,岳嵩文的确在温柔地叫我,我西子起身,懒懒掀开粘假睫毛的眼皮,胳膊上嘴边都凉丝丝,低头看,我流了好大一滩口水,明显岳嵩文也看见了,他抽了两张纸巾给我。
擦完座椅我从车上下来,岳嵩文已经到单元门口了,我关上门后他把车锁上,进了家门我踮脚挂包,岳嵩文说:“你行李呢?”我说:“在朋友家。”岳嵩文说:“什么时候回来的?”我说:“就刚回来。”岳嵩文问:“你朋友住学校附近?”我说不是,在教学楼遇见我把箱子给她了。岳嵩文没说话,我换拖鞋,换好后岳嵩文说:“没拿钥匙?”我下意识说:“拿了啊。”然后明白岳嵩文是问我有钥匙为什么不先回家。我说:“早知道先回家一趟,再去学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