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无纠闻言愣了一下,好半晌都没有回话,直到跪在雪地里衣着单薄的卫兵们冻得瑟瑟发抖嘴唇都青了,他才恍然回神似的,低声下令:“收拢降军,封闭府库。”
前军依序接管了戍卫京师和宫城的职责,燕无纠没有急着入住皇宫,而是依旧住在城外军营里,他不进城,偌大一座京师就是无主的,但谁也不敢以为他真的是无心帝位。
衙门不过闭了两天,就又悄无声息地运转了起来,官员们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样,自觉地将一应文书送往城外大营,隐晦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但燕无纠就是不进去。
他不进城,城外就围着数万大军,军中每日粮草消耗甚剧,全都要从京城粮仓中调取,户部尚书不过三日就急的嘴上长满了燎泡,上蹿下跳要求朝臣们上表请燕无纠入京登基。
——说白了,就是给燕无纠一个名正言顺的好听名分,至少得把之前发檄文招讨燕军时那些“乱臣贼子”啥的给吃掉。
不到五日,众臣便捧着上表前来恳请燕无纠登基,以顺应民心,燕无纠拒绝了,自陈才不配位,好声好气地请他们回去。
一班老臣顶着大风雪坐着漏风的篷车回去,绞尽脑汁修改了一番文字,第二天又来请,燕无纠还是拒绝了,神情悲悯,头上好似罩着一圈佛光,叹着气说自己不过是一介布衣,无德入住金宫。
老臣们恍然大悟,回去就令有司翻审燕家旧案,多年过去,人证物证大多已不可寻,但他们硬是在三天内找出了一条完整的证据链,证明燕家当年没有犯下谋逆大罪,给燕家翻案了。
翻了案,他们第三次上表,燕无纠从大案后站起来,双手接过表书,对一行瘦了一圈更显得干瘪的老臣道:“善。”
阿重陪在楚鸣凤身边,听到这个消息,不由自主地就看向了自家郡主。
楚鸣凤神情平静极了,她手里握着一柄镶满璀璨宝石的短剑,剑身如一泓流水,古朴华美。
在燕无纠打开京师大门后,京中贵族们就开始源源不断地向这边送礼,她是燕无纠唯一的妻子,铁板钉钉的未来皇后,和她打好关系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因此这振南疆国剑神不知鬼不觉地就从宫中府库里被取了出来送到了她手里。
“这么多年了……它终于回到我手里了。”楚鸣凤用手指轻轻摩挲着剑柄上猩红的鸽血石,语气里没有多大的喜悦,只有深不见底的疲倦,“药备好了吗?燕无纠既然答应了入京,今晚一定有宴饮,准备动手吧。”
“动什么手?”
少女冷硬的声音在帐子外响起,阿重脸色一变,挟裹着雪花的风就扑了进来。
楚凤悄紧紧抿着嘴唇,眼神里有惊有怒,她天资聪颖,尽管没有听到全部计划,但只要稍微想一想,也能从阿母的话里拼凑出前因后果:“阿母,你要杀燕无纠?你不是对他……”
她猛地止住话头,表情变了又变。
楚凤悄一直以为阿母钟情燕无纠,不然凭阿母的地位心性,怎么可能下嫁一个一文不名的人?就算后来二人举事,她也以为那是燕无纠想造反,阿母不过是帮他而已,更何况阿母前不久还叫阿重转告她,要她和燕无纠打好关系……
打好关系?
楚凤悄心念电转间骤然明白了楚鸣凤的心思,失声道:“阿母,你是想要我继承燕无纠的皇位?”
楚鸣凤眼波流转,看了身边的阿重一眼,像是责备她没有好好劝说楚凤悄,不过既然已经被听见了,她也没有要隐瞒的意思,坦荡地承认了:“燕无纠能有今日,都是因为有我的支持,我不过是拿回我们应该有的东西而已,而且皇位本来就是你舅舅的,他没有子嗣,论理也该到我们手里,若非我是女子,何须绕这么大一个弯子?”
楚凤悄听了这话,蹙起眉头,那个当皇帝的舅舅她听阿母说过不知多少遍,在阿母的话里,那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恶人,他杀了祖母,对南疆不闻不问,背离先祖,哪哪都不好,阿母这么讨厌舅舅,难道舅舅不是一样讨厌阿母吗,如果他活着,那皇位才不可能到阿母手里呢!
所以这就是阿母要找上燕无纠的原因吗?
她没有再多想下去,而是阻拦道:“阿母,燕无纠刚起事时的确离不开南疆的力量,可是在离开南疆后不久,他旗下的势力就越来越大,现在军中的南疆将士十不比一,你贸然动手,就能确保可以达成所愿吗?”
没有燕无纠这个领头的压阵,她们母女俩怕是最后会被吞吃得一点不剩!
“……就算阿母你算计成功了,要怎么说服他们接受一个女皇呢?”楚凤悄声音低下去,苦笑,“这一路行来,我遍观中原民风,百姓虽然无法理解女子为大的事情,但是我想,如果女帝真的能给他们带来实惠,他们也只是口头反对一下而已,要命的是那些贵胄……”
“你想的太远了,”楚鸣凤止住女儿的话,“你说的这些,我难道没有想过吗?想的越多越束手束脚,悄悄,你就是太优柔寡断。”
眉目间带有凌厉韵味的女子冷淡道:“不用多说了,你要是害怕,就当成什么都不知道,回你的帐篷去,便是我今日失败了,总能保得住你;若是你执意反对,那我只能把你捆起来了。”
楚凤悄压低声音:“阿母!”
楚鸣凤朝阿重使了个眼色,阿重正要上去捉住小郡主的双手,便见小郡主深吸了一口气:“阿母!我不是那种狼心狗肺的东西,你如果非要去……就带上我吧,南疆的姑娘,没有贪生怕死的孬种!”
第111章 莲华(完)
晚宴规模不大, 参宴的都是军中京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大家彼此心知肚明,未来朝堂上的文武骨干班子就是这些人了, 因此面对未来的同僚, 众人都摆出了十足的笑脸。
楚鸣凤全程保持着一个无懈可击的微笑, 端坐在燕无纠身旁,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下面所有人的神态变化,时不时看一眼身旁下手的位置,那里空空荡荡,始终没有人来, 等宴会快过了一半, 楚鸣凤脸上的笑容也有些稳不住了, 她朝后倾了倾身体,在阿重附耳过来时低声问:“悄悄呢?”
楚鸣凤有些生气,悄悄是女子,而且还不是燕无纠的亲生女儿,身份实在有些尴尬, 这样的场合本不适合悄悄出席, 可是她私心想给悄悄一个更稳固的地位,就必须让悄悄在众人面前出现,告诉他们悄悄深得新君欢心,这才强行为悄悄设了座位。
可是这丫头居然一声不吭缺席了!
在场众人都是人精,只是稍微一琢磨就知道这里坐的是谁, 无故缺席,他们嘴上不说假装没有看见, 不知道心里在怎么编排悄悄呢!
阿重也有些紧张:“方才已催过了, 小郡主说马上来。”
楚鸣凤狠狠咬住了饱满艳红的嘴唇, 现在不是骂人的时候,她正打算按下悄悄的事情,令阿重吩咐上酒,便有风自帐外卷来,一个窈窕纤细的姑娘走进来,与楚鸣凤肖似三分的脸庞上都是神采飞扬的笑意。
“新朝将立,凤悄以美酒‘干枝’为贺,愿大人福寿绵长,恩泽四海。”
她手里捧着一坛成年男人双拳大的酒坛子,笑吟吟地站在正当中朗声道来,属于少女清脆的声音似琉璃玉珠般迸溅跳跃。
楚鸣凤看清那只坛子的一瞬间脸色就变了。
这是她交给阿重下了药的酒!
要杀燕无纠,她当然不肯自己动手,最好是嫁祸给人家才好,所以这坛酒她是吩咐了不露痕迹地送到一个不相干的人手里,经过层层转交以洗清自己的嫌疑的——可是它现在为什么会在悄悄手里?!
不,还有,她从头到尾都没有安排悄悄做什么献酒的事情,这是怎么回事?有人骗了悄悄?是谁在给她使绊子?
楚鸣凤疯狂地胡思乱想起来,眼见着女儿捧着酒坛子走上来,拍开封泥,在一只翠绿玉碗中倒入杏黄色的酒液,而燕无纠也微笑着接过玉碗,巨大的恐惧一下子攫住了楚鸣凤。
她不能让悄悄做这个下刀的人!悄悄会被生吞活剥的!
但是……假如燕无纠死了,悄悄就是这个凶手,她的嫌疑不就洗的干干净净了吗?没有人会相信一个母亲能让女儿去做这等恶事的,没有了悄悄,她还能再生一个孩子,这样好的机会却是不会再有了……
这个念头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像是带毒的蛇一般咬住了楚鸣凤的心神,她瞳孔放大了一瞬,几乎有那么片刻,她的喉咙干涩得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等一下,天气寒冷,酒还未热,怎好呈上来?”沙哑的女音在燕无纠身旁响起,端着玉碗的燕无纠轻轻侧过脸看着楚鸣凤,视线在她脸上逡巡来回几遍,佛陀般静谧的神情忽然裂开了一丝狡黠的得意,相当自然地将碗往桌上一扣,好似就在等她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