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招狠啊,自古以来不怕敌人诡计多端,就怕心腹背后捅刀,楚鸣凤不算是楚章的心腹,但她唯一的依仗就是她和楚章的血缘。
连天子的亲妹妹都说了这样的话,还有什么不可信的呢?
她说这话对自己又没有好处,楚章下马了当皇帝的也不会是她,可见南安郡主是出于公义之心才有此发言的了!
楚鸣凤的这一席话压过了燕无纠自爆身份的惊悚,被一个接一个的大雷打到头顶毫无还手之力的宾客们大眼瞪小眼,还没思索明白她后半段话有什么意思,就隐隐有种上了贼船的感觉。
他们的感觉没有错。
因为转过天来,南疆十六部就反了!
本就归顺中原未久,南疆与中原的习俗又大有不同,原住民们磨合得十分痛苦,加之南疆女王长久以来在人们心目中不可替代的神圣性,郡主府一揭竿而起,便有无数南疆百姓闻风而反,造反造得比吃饭喝水还容易,不到五天,整个南疆就宣布脱出了楚魏王朝统治,重归郡主府治下。
南疆一平,郡主府收拢大军,一点儿磕绊都没打,刀锋就指向了最近的郡县,这回,叛军的旗号上不再是南疆女王的标识,而换成了一个墨色淋漓的“燕”字。
燕家那遗孤,打回来报仇了!
直到这时,他们才明白过来南安郡主那一席话的精妙之处。
她说自己的兄长是个失德暴君,判燕家抄斩是冤假错案,这就给燕无纠洗白了来历身份。
是,她这话看似对自己没有好处,楚章下马了也轮不到她做皇帝,可是这不是有个燕无纠么?!
燕无纠赢了,她就是新朝的皇后,难道不比蜗居在小小南疆作威作福要爽快?
一个被暴君血洗满门含恨前来复仇的贵胄子弟,和一个昏庸暴戾的失德君王,他们选择站哪一边?
平民百姓两头摇摆,对他们来讲,当今天子登基后既不发徭役又不造宫殿,还减轻了赋税,算是个不错的好皇帝;可是打过来的那个燕家子顶着满门血仇孝道当头,也没有错处,两厢抉择之下,他们只希望能快快结束战事,反正谁做皇帝与他们都无干。
而盘踞在各个郡县的世家想得更多一些,南安郡主下了血本使出各种手段,或以金银诱之,或以把柄要挟,或遣人暗杀,各种手段齐下,在最短的时间内以最小的成本占据了楚魏东南的大半江山,竟在八个月内就与京师形成了对峙之势。
这之后就是长久的拉锯战,直到梵行醒来,换了个小沙弥的身份寄居在东南燕氏治下的某间小寺庙中,听着从前线源源不断传来的战报。
与此地相距数百里外的战场,眉目凌厉的青年带着满身血腥气大步跨进军帐,上首的梨花木暗几后坐着容光艳丽的女子,她正低着头看手里的战报,听见急促的脚步声卷进大帐,才慢慢放下手里的笔,露出一个婉约的微笑:“战事如何?”
燕无纠冷冷地看着她,直看得她收敛了笑容,才沉声质问:“外面的流言是怎么回事?”
楚鸣凤挑起一边眉毛:“外面每天都有这么多流言,你说的是哪个?”
燕无纠厉喝:“不要明知故问!我当初就说过,我同意与你合作,爆出燕家人的身份,但是你不许用他的名头收揽人心!”
楚鸣凤眼里划过一丝冷淡的不耐:“愚蠢!我当初答应你,是看在你尚且稚嫩的份儿上,以为你迟早能自己想通,没想到你到了今天还这么天真!不过是借用一下梵行的名义,他早就死了,能为你的宏图霸业发挥一点作用难道不是应该高兴吗?!”
咚一声,燕无纠抬手就将自己的头盔狠狠砸在了地上,数年征战刀口舔血的日子将这个带有顽劣市井气的少年打磨成了沉稳压抑的成熟男人,他发怒的时候,就连楚鸣凤都为之一惊。
两人如对峙的凶兽对视了半晌,还是楚鸣凤先一步移开了视线,软下语气:“你这么生气干什么,你不乐意说一声就好了,我这就去清理那些流言。”
燕无纠退后一步,静静地打量她半晌,似乎在评估她话语里的可信度,过了一会儿,神情忽地平和下来,朝她点点头,弯腰提起自己的头盔,撩开帘子又大步出去了。
阿重端着一壶茶进来时,就看到自家郡主身体僵硬着坐在军帐上首,眉眼沉沉,仿佛压抑着深浓的愤怒,她吃了一惊:“殿下?是前线战事不利还是……”
她忽然住了口,小心翼翼地问:“可是方才将军来过了?”
楚鸣凤深吸一口气,拉开一个不带笑意的笑容,用细若蚊吟的声音悄声道:“他现在在军中积威甚重,我竟然……我竟然感觉我要压不住他了……”
想起这些时日递到她手里大大小小的消息,无不是说全军上下对燕无纠如何如何心悦诚服,她只觉得心口针扎似的痛,猛地攥紧了拳头:“若我是男子……若我是男子!”
她是女子,嫁给燕无纠为妻,便只能做些隐于幕后的工作,哪里比得上带军出征日日与将士同吃同住的燕无纠能收揽人心?纵使她将后勤做的再尽善尽美,再怎么出谋划策,最终收下战果的都是燕无纠。
没有人会提起她楚鸣凤的名字!
便是提起,也永远是以燕无纠之妻的身份被提起!
可她为什么只能在另一个人的名字后面?
这世道,为什么对女子如此不公?!
阿重被楚鸣凤眼里浓郁的怨愤镇住了,好一会儿才疾步上前,扶住楚鸣凤:“殿下!殿下你别这样……”
楚鸣凤抬手止住阿重的话,从齿缝间一字一句蹦出冷森的低语:“燕无纠留不得了,等打进了京师,就给他下药,不能让他活着登基,你告诉悄悄,不要再闹小孩子脾气,和燕无纠打好关系,多多与他亲近,至少在外人面前要有fù_nǚ情深的样子,等燕无纠死了,她就是唯一的继承人……就算最差的情况发生,我做不成女皇,悄悄也可以!”
阿重听完了这话,露出一点苦笑神色:“小郡主……小郡主到现在都还不肯见将军呢……”
楚凤悄是在大婚的宴席上得知自己的好朋友娶了自己亲娘的,这个消息对她的打击大到无法言说,楚鸣凤怕她闹事,找了两名膀大腰圆的侍女将她死死按在椅子上,不许她说话,倔强的小姑娘就拿一双清凌凌的眼睛死死瞪着燕无纠。
可燕无纠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她一眼,把楚凤悄气的三天没吃下饭。
之后每见到他,楚凤悄就一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模样,好在燕无纠一心造反,也没什么功夫与小姑娘胡闹,楚凤悄气了几个月,不知想通了什么,也不再明火执仗地与燕无纠对着干,只是当没有这个人存在一般。
楚鸣凤咬着牙发了狠:“那就按着她的头让她快点想通!她和一个男人闹什么气?她要看的是这个天下!这个江山!”
阿重嗫嚅着嘴唇,她想说小郡主大概不是在和将军置气,殿下就没有发现小郡主来看她的时候也少了许多么?
那个外柔内刚的小郡主和郡主是一个性子,她哪里在乎自己是不是多了个爹,她只是在意从头到尾殿下都瞒着她什么都不告诉她罢了。
但这话却不应该由她一个奴仆来说。
燕无纠大步出了军帐,眉心还结着淡淡的痕迹,他与楚鸣凤合作结为夫妇,楚鸣凤出兵马粮草,他压在棋盘上的则是燕家的百年声名。目前形势一片大好,前去宛城的信使已经悄悄进了城,当地官僚且不说,他的目标是族居在宛城内的张氏。
楚章登基后着实是砍了不少人,这张氏就是损兵折将从京师灰溜溜撤回来的,族中出息的子弟大半都折在了朝堂上,想要兵不血刃打开宛城,对楚章深怀怨恨的张氏就是个很好的突破口。
他将思路从宛城上拔出来,又回到了楚鸣凤身上。
这个女人有着枭雄般的心智胸怀,他不敢全然信她,又不能不信她,至少在进军京师大平天下之前,他不可能与楚鸣凤闹掰,但她现在做事越来越明目张胆,他得提起十二分的心神去防备她。
实在是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