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半个月行了吧?”邵天衡割地赔款。
楚章抽噎的整个人都在颤抖。
“十天!十天!不能更少了!”邵天衡举手投降。
楚章这才露出一个丑兮兮的笑容:“说好十天啊?”
邵天衡看着面前这人狼狈的模样,无奈地点头:“十天。”
楚章慢慢松开了握着邵天衡右手的手,看着广袖高冠的太子上马,背着日光向他投来最后一瞥,随后远去。
护卫们也随之上马跟着主君离开,留下空荡荡的校场一人单薄的身影还站在原地。
扬起的黄沙里,楚章干涩的眼眶中再次落下了眼泪,这回他没有哭出声,连神情都是冷硬的,眼中神色一反方才撒娇卖痴的委屈,变得如长刀般坚不可摧。
巡逻的守卫注意到场中的人,大声呵斥着走过去:“什么人!为何不归队训练!”
那人低着头抬手动了两下,回过头来的时候,守卫不由得怔了一下,因对方明明穿着下级校尉的服饰,却有着大人物那种不可言说的气度。
“东宫办事,”那人扬手掷出来一块令牌,“替我备马。”
守卫接过令牌一看,态度立即软和下来,连连应是:“是!您稍后!”
楚章接过牵来的马,翻身而上,一夹马腹,向着二皇子的别苑驱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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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天桓对于楚章的突然到访不以为意,只在他说起自己想要去边关时才惊讶地挑起了眉头。
“你要去边关?现在北方正是一团乱,你去干什么?”
楚章低着头,还是那副略带怯意的样子,鼓足了勇气说:“我……我想去打仗。”
邵天桓瞪大了眼睛,瞅了他一会儿,忽然拍着大腿狂笑出声,笑的眼角都抿出了眼泪:“你?!打仗?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了好一会儿,只觉得这几天堵塞在胸口的郁气都笑没了,说话的语气也好了很多:“哎,不是我不肯,现在北方实在是危险,不如等上一段时间,等那个病秧子把局势稳定的差不多了,我让父皇给我个军衔,到时候带你一起过去。”
这番算计无耻得赤裸裸,楚章听在耳朵里,神情不变,还是固执己见的模样:“殿下,等到了那时候,还有什么功劳让你分润呢?我现在就北上,多少能挣下点功勋,到时候也是您慧眼识人……”
他斟酌着用词,一句句好话恰到好处地往邵天桓心头最痒处送,把对方哄得眼角眉梢都有了志得意满之色,轻轻一放茶盏:“好啦,既然你主动要赴边关,我也不好拦你。这样,战事最紧迫的常州你最好别去,去后面一点的琅琊吧,那里不算危险,但也有功勋可拿。”
邵天桓想了想,毕竟也是能帮自己扳倒邵天衡的一枚棋子,老是放着不用也浪费,干脆给一点甜头算了。
楚章才不在乎要去哪里,只要能让他去边关,他总有办法达成自己的目标。
两人于是相视而笑,眼神都真挚极了。
作者有话要说:
楚章:虽然我爱哭,但我是个硬汉,你们相信我。
邵天衡:【举起湿哒哒的袖子】
楚章:……
第16章 山鬼(十五)
但就算楚章再心急,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边关去,奈何驰援琅琊的jūn_duì是从扬州调来的,等他们经过京师汇合还要数日,楚章于是搬回了东宫,日日抱着兆错发呆。
六天后,扬州的jūn_duì经过京师,楚章领了邵天桓运作来的正五品散官定远将军,麾下多了几支小队,专管押运粮草的事宜。
和邵天衡的大军急行开拔不同,驰援琅琊的jūn_duì没有这么急,临时筹措的马匹粮草都不够,八千将士换着骑马,花了十三天走到琅琊,这时邵天衡的第一封信已经在从常州到京师的路上了。
楚章出了大价钱,托一名快脚专为他从京师取信送到琅琊,这封信在他于琅琊安营扎寨两天后,送到了他手上。
楚章在城外找了个小山坡,躲在草旮旯里小心翼翼地展开信纸,厚重的杏色洒金宣上带着和它主人一样清淡邈远的香气,疏朗刚劲的字体如松竹萧萧肃肃,信纸上只有中规中矩的寥寥几句问候语,略添笔墨提了一句战况紧迫,旁的再没有什么,但就是这么几句话,过眼便可倒背如流的短信,楚章足足看了小半个时辰。
信的末尾盖着邵天衡的太子印鉴,上面只用回环文篆刻了个“衡”字,字如小画,枝蔓虬结,有小小的梅花点在笔画上,将这个字妆点得如同一杈寒梅。
楚章将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才恋恋不舍地将纸张小心地叠成原貌,塞进信封里,揣到胸口,一仰头躺在了草坡上,嘴里叼着一根忘了从哪儿拔来的狗尾巴草,愣愣地看着天空出神。
战争从来不是什么值得歌颂的诗篇,诗人口中吟诵的剑光如霜、沙场金戈,乃至鼓声号角都带有奇异浪漫的雾气,而在楚章眼里,他看见的只有无尽的疲惫,战事胶着糜烂下在城墙角落哀哀哭泣的同袍,喃喃自语着妻儿名字的男人和在帐篷里断断续续呻吟的伤兵,还有无处不在的血与干涸黄沙,构成了他的现实和梦境。
鼓声起,他就提着长矛随同袍结起战阵冲出去砍杀,他不记得自己杀了多少人,脑子里萦绕来回的只有要活下去的念头。
他要活下去,他必须活下去。
活下去这几个字渐渐成了他在琅琊想的最多的东西,他本来想趁着战事偷偷跑到常州,但是在打了几场仗后,他就放下了这个念头。
个人在战争的洪流里渺小的不值得一提,可他在被一个同袍保护着冲回城里后,他就再也做不到转身背离这座古城。
邵天衡的信断断续续来了十几封,不知不觉战事已经延续了三个多月,秋露重了,北戎的攻势也开始缓慢下来,双方都心知肚明这场战事即将结束,没有粮草供应的北戎无法在冬季将要来临的时候持久作战,大魏的太子又死死咬着常州不后退一分一毫,凉州也被拿了回去,手里只有两座城市的北戎在大魏根本站不住脚,双方都在互相试探。
楚章拖着疲惫的身体从城墙上换防下来,战场的风沙将他的面容磨砺得更为坚硬,他身上那种明亮的气质已经转化为深沉厚重,肩膀也宽阔的有了成年男人的模样。
随意在草垛子里拣了个窝坐下,他将一双长腿费力地盘起来塞进稻草里,把身体蜷缩成一团,从怀里摸出一封皱巴巴的信件。
这封信是昨天收到的,但是他忙的一直没来得及看,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楚章把手在脏兮兮的衣服上抹了抹,拆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笺。
这回的信稍微长了一点,还是那些关切问候的话,用词比刚开始随意了很多,邵天衡偶尔还会抱怨军营里的饭菜实在难吃,战事紧迫,好久没开小灶了;又说北戎派了人出来叫阵,可是叫阵的人官话学的不大好,整座城墙上的人聚在一起,集齐了十六州的方言都没听懂那人在骂什么。
在信的末尾,那位太子似乎犹豫了一下,墨色有些干涸了,才在纸上留下了一句试探性的征询:“……你生辰将至,临近弱冠之年,冠礼大约是办不了了,可曾有字?你若不介意,孤给你取个字可好?”
“章,明且华彩,条程通透,先人有“佩缤纷其繁饰兮,芳菲菲其弥章”语,以歌颂品德之美,便字‘元华’,你意下如何?”
楚章看着那行字,嘴里喃喃念叨着“元华”二字,忽然间,心头就涌上了如海般汹涌而静默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