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云罗】第五集 有凤来仪 第九章 弓开如月 祸福相从。
厅堂里静了许久。
时局的变化不唯对吴征而言有日新月异之感,于陆玉山与顾浩轩也是如此。
短短两日,给两家施加压力的竞争对手已从韩家换成了两位殿下。
若说是否给韩家还可讲理,面对殿下的要求,以吴征所处的位置要扛住压力,
不仅需要恪守约定的坚持与毅力,甚至无论成与不成都需出一把血。——答应了
自不必说,若是不答应,不给点好处略表歉意安知不会惹来殿下的不快?
「贤侄,能否给老夫一个确切的理由?贤侄当知老夫问的是什么」。顾浩轩
两条长眉锁得更深,他听得出吴征口气里的焦躁与不安,看来两位殿下带给他的
压力不是一般的大:「今日屋内之议,言不传第四人,老陆,你看可行?」。
陆玉山轻轻点了点头示意着应承下来。
顾浩轩问的理由自是指吴征对陆菲嫣的关心出乎寻常。非至亲而插手他人婚
事本就不寻常,更何况劝和不劝离向来是传统,哪有咄咄逼人要人离婚的。两日
前以顾盼为缘由还勉强说得过去,再说顾陆两家作为昆仑派最重要的盟友,有好
处分上一杯羹也是理所当然。吴征所提出的要求其实并不过分,只是交易其中的
优先权而已。
可现下情况就大有不同,两名皇子的介入让事情复杂了许多。即使吴征随意
撕毁与顾陆两家先前的约定也毫无问题,犹豫而失了先机,这等事情在生意场上
随时随地都在发生。尚未定下条约被人捷足先登,怪得谁来?
吴征确信两位家主的品格,信诺在当世举足轻重,失约的后果甚至足以摧毁
顾陆两家。——把人卖了有第一回就有第二回,没人愿意与随意将秘密公之于众
的家族做生意。可是与陆菲嫣的隐秘知晓的人越少越好,他并不准备此事公之于
众。
「晚辈有句心里话,顾家主既问起,晚辈当据实已告」。顾浩轩既称贤侄,
乃是以自己人的角度私下相谈,吴征不敢再托大。
「晚辈幼时遭逢惨事,若非掌门师尊早已化为腐土。昆仑派高义大恩抚养晚
辈成人,晚辈得蒙传道受业解惑,敢不以昆仑之未来为己任?师尊将昆仑驻足于
成都的重任交给晚辈,如今京中变化莫测,晚辈年纪轻轻乍逢其事,殚精竭虑,
苦恼不堪。韩家之事刚了,盼儿又来成都。师叔师姑二人均为此事寻上门来,争
执不休。两位前辈,晚辈实已不堪其扰」。
说辞早已深思熟虑,吴征娓娓道来:「昆仑的前辈们一路看着晚辈长大,顾
师叔与陆师姑俱都视晚辈亲如子侄,向来多有照拂。将心比心,他二人这一路十
余年来如何,两位前辈心知肚明。晚辈已不堪其扰,说他二人心力交瘁或不过分?
晚辈实难再看下去这等人间惨事,与其相互折磨,不如各走一边。这是其一」。
吴征顿了一顿又道:「其二,晚辈与盼儿自幼一同长大甚为相得,她来成都,
晚辈既高兴又苦恼。原因就不必说啦。晚辈一连多日食不知味睡不安寝,相比京
中大事连连,同门无小事,盼儿也是如此!不怕两位前辈笑话,晚辈时至今日所
作所为,当配得上日后接掌昆仑派,敢不为同门着想?且先不说盼儿,晚辈亦深
受其扰,终明攘外必先安内之理!昆仑派内部不安定,不唯惹外人笑话,同门无
一不受影响。晚辈的师弟师妹们在他二人面前日后如何自处?他日若逢大事,他
二人心怀芥蒂,能否同心协力?」。
「是以晚辈别无他法,务须先行解决此事。京中暗潮涌动两位前辈必然有所
感知,昆仑内部再有龃龉……若有甚意外,晚辈担不起后果,也没人担得起。大
事当前,余事靠边,他二人既不能放下心结,晚辈只好做主彻底了断」。
吴征一席话洋洋洒洒说得清楚,从大了说成都城时局变幻莫测,谁也不准搞
事!顾陆两家面子事大也得靠边站。从小了说,顾盼是你们的孙女和外孙女,我
也是心疼她的,为她考虑得不少。无论为昆仑计还是为顾盼计,此事必须从此了
断。所有人轻装上阵,面对未知又危险的时局。
「贤侄,殿下那边怎么说?」。陆玉山听得明明白白,暗道此前向陆菲嫣询问
多时,也准备了许多说辞竟然无一有用。不过从侧面而论,也足以说明现下的局
势确实太过扑朔迷离。
「五殿下被推上前台,他两位都想独领风骚,银子谁都缺,谁都要」。梁玉
宇与梁俊贤可都没提此事,但吴征既然拿来做了借口,自然要含糊其辞:「陛下
已知晚辈关于代理的打算,两位殿下也不知从何处听来」。
至于是否日后谎言穿帮吴征倒不担心,甚至可说此事终将到来,以太子与五
殿下如今剑拔弩张的态势,谁都不可能不插手想要分一杯羹。兴许下回再见面便
会提将出来,吴征只是将后事前提说出来而已。
「那不知贤侄又是如何应承的?」。陆玉山捋着长须郑重问道。
终究个个都是人精,唬是唬不住的。殿下亲口提出的事情非同小可,吴征若
是答应了,与顾陆两家的谈判自然少了许多筹码;吴征若是不答应,没有个好理
由休想轻易骗过两人。若是吴征再抬出顾陆两家做挡箭牌,这事又得另说。
吴征亦正容道:「晚辈说与人有约在先,尚未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前无法提出
行之有效之法」。
陆玉山与顾浩轩同时松了口气。
他们只怕吴征指名道姓,更怕他玩些花言巧语,诸如回答:「顾陆两位家主
找上门来正与下官商谈,这个,怕是暂时不好说」。到时候两头讨巧,顾陆两家
的事情办了,殿下那边也推脱了过去。回头殿下对顾陆两家有意见,他一抖衣袖
摘个干干净净,还净得其利。
「两位家主放心,晚辈会依实而言,既与两位有言在先,料得殿下也说不得
什么」。吴征及时补上一句,又道:「先前商议之事于晚辈而言已如倾覆之水,
断无收回之理。只是水流向何处,灌溉何方,只在两位家主一念之间」。
「成吧,贤侄的意思老夫已尽知了。如何决断容后定让人通传于贤侄」。顾
浩轩拍拍似乎僵直了的膝盖起身告辞。
「晚辈等不得多久了」。两位家主心意已动,且局势确实到了瞬息万变的时
刻,吴征不说不想等,便是还想等,也没人会留给他时间。
顾浩轩与陆玉山相互使了个眼色,向吴征道:「三日,三日之内给贤侄最终
的答复」。
「一言为定」。
更鼓刚过五响,瞿羽湘便翻身而起。这一夜睡得甚不踏实,翻来覆去直到二
更天过也未入眠,不得不运起心法强自安宁神思,才昏沉沉睡去。睡梦里脑中依
旧翻腾不已,说不清道不明的梦境一个接着一个。一会是雁儿与她牵手并行,亲
昵地聊些私房话儿;一会是雁儿话锋一转,话里话外全是她意有所属的情郎。可
醒来之后,瞿羽湘仅记得在梦中愤懑难言,至于因何不爽,细微处全无印象。
点亮油灯定了定神,昏暗的天色让香闺亦不显光明,可并不碍铜镜里映出略
有憔悴的容颜。春风恼人心,瞿羽湘愠怒了面容。
今日是雁儿新官上任的大喜之日,以她现今的身份无论如何轮不上前去道贺。
虽说今日之后,深居简出的韩归雁等同于走出了韩府,瞿羽湘光明正大前去拜会
再也没了阻碍,可能亲身参与蜜友此行,怎能说不重要?怎能说可有可无?
蜜友二字一冒,瞿羽湘羞红了脸。世间本无此词,她在深闺之中思念韩归雁,
胡思乱想之际将蜜替了密字。自因在她心中与韩归雁二人当如胶似漆,若蜜糖般
甜美才是所望。
瞿羽湘恼恨自己始终鼓不起勇气向韩归雁一诉深情,乃至伊人情定吴征。一
念至此,瞿羽湘幽幽叹了口气,如此不容于世间的非常之恋,她也明白只是自己
一厢情愿,痴心妄想。内心深处自始至终最为惧怕的,只是情意一旦出口,韩归
雁便再也不会见她。
「寻常男子哪及得你英武?又哪及得你半点美丽?人家便是喜欢你,难道错
了么?」。瞿羽湘自嘲地笑笑,起身在铜镜前坐定撩开秀发,以梳请捋。
吴征将恭贺韩归雁之事交到她身上,便成了她的重中之重。权代北城府衙,
不可失了礼数;面见心仪爱人,又需装扮得当以图留下深刻印象,瞿羽湘思虑了
极久极细。
恭贺打着官面上的文章,捕快官服是必须穿的,也是瞿羽湘心中唯一一点遗
憾——柜中的衣物已放了许久,若能于今日穿着于身该有多好?所幸女儿家心思
细腻,若是用心打扮起来,即使呆板威严的官服也能穿出许多不同于人的花样来。
「若能看穿这些小心思明了人家的心意……哎,盼能如此罢」。瞿羽湘自言
自语地描眉画目。她容颜虽称不上绝色风姿,也可称极美,日常甚至不需妆容也
能令人眼前一亮。今日刻意打扮起来,几抹淡淡的粉黛便让平日里严肃冷漠的捕
快大增柔媚。
穿束停当,瞿羽湘展臂轻灵地旋了个圈儿,嫣然一笑。镜中的女子比之往昔
更加俏丽,就连威严的捕快服饰亦不曾减去半分艳色,反在其上更增一股风姿。
「来呀,雁儿,来征服人家呀」。瞿羽湘并非不谙世事的少女,她深知这一
身装扮足以让大多数男人生起征服的欲念。只可惜韩归雁同为女子,怕又是场一
厢情愿。所言所想所为,不过是已习惯了的自我安慰与奢望罢了。
韩府的朱漆大门处张灯结彩,自寅时中鼓乐之声更未有稍停,只待卯时。
「韩大人来了,闲人退避」。老管家韩峰大声嘶吼,嗓音都有些喑哑。韩铁
甲与韩铁衣尚未启征程,韩家小女儿韩归雁反倒成了新到任的第一人,这一声头
炮是万万出不得纰漏的。
韩归雁身着赤红色曲裾禅衣官袍,一双长臂背在臀后,美腿翩飞跨过门槛,
立于高高的府门前媚目一扫,将门世家的英武之风与达官显贵的威风赫赫在她身
上糅合得天衣无缝。世间女子虽可出仕,却大多为吏,为官者凤毛麟角,如她一
般坐上四品高位还能身居要职的,大秦国上下独此一人。这一亮相正如烈阳耀目,
熠熠生辉,其四散的美艳之色犹如锐利的刀锋,竟令人不敢直视多看。
「韩大人,吉时已至,还请上轿到任」。
韩归雁平日里总是披甲执鞭骑乘健马,如今换了文官的轿子极不适应。她轻
点螓首时微不可查撇了撇嘴,大踏步地下了韩府前的阶梯,也不等跪在地上的仆
人服侍,自行一掀轿帘躬身入内。
韩家备下的轿子自然足够宽大舒适,韩归雁抬棍弯折声吵得心烦。于她听来,
吱呀吱呀的声响远不及咯嗒咯嗒的马蹄声动听,幽闭的轿子又怎比在马上一路前
行的风景心旷神怡?烦闷之中,只得闭目暗忖:若不是吴郎费心费力取来的,这
京都守备争如不做。哎,在府中无聊还可研读兵法,去了守备府想是迎来送往都
不得闲。早间吏部苗侍郎需得宣读吏部文书,诸官还不敢当着他的面擅离职守,
只怕也就这半日里清静。嘻嘻,吴郎今日须在北城府衙来不得,不知又会遣什么
人来?待到了午间,守备府里可就热闹了,人家正巧去北城府衙躲一躲。
京都守备虽亦属军中,却是个文职,韩归雁心中不喜,却也知这一职位来之
不易,更是吴征一手策划。即便不喜,此前的准备也已十分细心,守备府里上上
下下官吏了然于心。女儿家再如何英武,心思终究变不得,其胡思乱想之处总让
男子觉得匪夷所思。
轿子正行间忽然放缓,引路的家丁大喝道:「韩大人正至京都守备府到任,
何人敢阻?」。
「属下奉北城令吴大人之命来此向韩大人道贺,还请通传」。
熟悉的语声虽不凌厉却足够大声,像是刻意发出来让韩归雁听见的。果然韩
归雁心中一喜,当即起身欲掀开娇帘,美滋滋想到:果然吴郎细心,深明人家的
心意遣了瞿姐姐来此。
「大胆!误了韩大人的时辰……」。
家丁得了韩峰的嘱咐,恶行恶相地喝斥,却被韩归雁打断道:「瞿姐姐?来
来来,到这里来坐」。
韩归雁见瞿羽湘来此喜不自胜,且她虽是半道拦轿,以吴征行事之天马行空,
只怕多半是得了他的嘱咐要抢这一份「头彩」。女将一贯豪气,心思却并不粗疏,
料得今日虽新官上任,贺客大都午间才会上门,至于吏部侍郎苗弘毅也不会自贬
身份早早在守备府门口迎迓,多半会提早些许在府堂里等候。如此一来与瞿羽湘
轿内同行又有甚大碍?
「雁儿,啊哟,现下要叫韩大人了。属下见过韩大人」。
韩归雁一身官袍威风凛凛,且新官上任自然是喜气洋洋,更显人比花娇。瞿
羽湘饱受相思之苦,刚至轿内一时忘形竟愣了神,回过神来自知失态,忙像平日
里姐妹淘相处时一般打趣问安。
「瞿姐姐要羞人么?」。韩归雁不依地伸出手去挠向闺蜜的胳肢窝,瞿羽湘抵抗两下便自不敌,压抑着声音娇笑着顺势软倒在韩归雁怀里。
二女在轿中打闹,轿子倒没半分不稳。轿夫皆自「血衣寒」里精选而出,身
强力壮武艺出众,亦是现下身份已大为不同的韩归雁贴身护卫。
已不知经年未曾与心仪之人亲密如此,瞿羽湘娇喘吁吁久久不愿起身,只觉
韩归雁的身躯有力又柔软,淡淡的水仙花香更是宜人心脾,恍惚之中只愿这条路
能一直走下去,没有尽头。
「吴大人遣姐姐来的?可有什么贺礼?」。
韩归雁欣喜的声音让瞿羽湘心头一沉,心神亦回到现实。她心中黯然,曾经
雁儿对世间任何男子都不假辞色,如今却是对那个恶人念念不忘。
「是!见了雁儿万分欣喜,险些都忘记了」。瞿羽湘一撩衣袖,取出件火漆
封印的小礼盒。
「嘻嘻,有劳姐姐,人家先看一看」。韩归雁急不可耐地接过,又小心翼翼
地拆去封印,唯恐将小盒弄坏。打开时只见并非名贵珠玉,而是一盒子五光十色
的星星。
以纸折叠而成,每一颗不过小指上一个指节大小,要堆了满盒着实费了许多
功夫。韩归雁又惊又喜,手掌掬起一捧小星,才发现其下还埋着一张信笺。开封
取出书信,只见着实不美观的字迹出自吴征亲笔手书,「幸运星」三个大字已将
祝福之愿表露得明明白白,其下的两行四句小诗更不禁让韩归雁扫了一眼便轻声
吟哦起来: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吴韩二人虽各自将第一次交给了对方,自长安回归成都城之后相处极少,连
欢好也仅是忙里偷闲于马上癫狂一番。虽是格外地刺激,却少了几分旖旎缠绵。
每尝念起之时韩归雁不免心中颇有幽怨,此时一见小诗大快胸臆,身无彩凤双飞
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一句更是反反复复念了数遍,爱不释手。相聚少,离别多,
心在一起,可不正如诗中所言?所幸随着韩家彻底翻身,此后不必再如从前一般
街头街尾近在眼前却不得见。
韩归雁不由捧着信纸放在樱唇边亲了一口,陡然想起瞿羽湘还在身边,呐呐
道:「叫姐姐见笑了。这个人……就会弄些没用的虚巧东西来哄人」。
挽回颜面般的刻意埋怨没让瞿羽湘翻天的醋意平复半分,她神情落寞勉强笑
道:「妹妹有了心上人,也是可喜可贺之事」。她心中暗骂自己没用,分明想数
落吴征两句,话到唇边一个字都不敢吐露,唯恐惹怒了韩归雁。至于吴征这一份
礼物虽小,她也知极容易讨得女子欢心,那一份飞纵的才气更是自己万万比不上
的,一时间竟有些心灰意懒。
「曾经我们都以为世上的男儿俱是空架子,谁也看不上。其实咱们都错啦,
姐姐年纪也不小,也当找个好夫家嫁人,也好过独自一人」。韩归雁从前与瞿羽
湘无话不谈,自与吴征定情之后观念亦有转变,此刻自然而然地将心中所想说了
出来。
「我可没妹妹那么好命」。瞿羽湘心中发冷,颇觉四肢僵直难受道:「我还
是哪个男子都看不上」。
韩归雁还待安慰几句,一路稳如平底的轿子忽然向左一跳。轿外传来又急又
惊的怒喝声道:「小心」。
「笃」地一声,一只狼牙箭自轿顶射入,又穿过左侧轿窗!若非向左这一跳,
韩归雁与瞿羽湘虽武功高强,但在轿内六识俱受阻碍,又全无防范之下后果不堪
设想。
「韩大人……」。轿夫几在一瞬间便放下轿子,自抬棍中抽出隐藏的兵刃四面
戒备。
「无妨!拿人」。
得到韩归雁平安的答复,开路的仆从手一挥,两名轿夫便如苍鹰般跃起,迅
疾地向东面狼牙箭射来的一处三层小楼方位扑去。
韩归雁与瞿羽湘亦快速离开易被当做靶子的轿子。韩归雁面沉似水,俯身在
整个箭头都已埋入地面的狼牙箭处蹲下打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