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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2

但是,唐宛儿总觉得这夫人的每一个都标准的五官,配在那张脸上,却多少有些呆板,如全是名贵的食物不一定炒在一起味道就好。于是又想,我除了皮肤白外,眼睛是没有她大的,鼻子没有她的直溜,嘴也略大了些,可我搭配起来,整体的感觉却要比她好的。这当儿,苍蝇落在酒杯里,众人都一时愣住,不言语了,她心里一阵庆幸,脸上却笑着说:师母,要喝喝大杯的。换了我这杯吧!便将自己的酒杯递给了牛月清,交换了牛月清那杯,悄声泼在桌下。庄之蝶和牛月清交杯喝了,牛月清倒感激唐宛儿,亲自拿了酒瓶,重新给唐宛儿倒满了酒,说:唐宛儿,这里都是熟人,我也用不着招呼,你和柳月初来乍到,不要拘束,作了假,我就不高兴了!唐宛儿说:在你这里我做什么假?我借花献佛,敬师母一杯,上次你没去我家,过几日我还要请你去我那儿再喝的。两人又喝了一杯。牛月清不能喝酒,两杯下肚脸就烧得厉害,要去内屋照镜子,唐宛儿说:红了多好看的,比涂胭脂倒匀哩!三巡酒喝罢,只有周敏。赵京五和庄之蝶还能喝,妇道人就全不行了。

庄之蝶说:今日就是来喝酒的,你们都不喝这不行,咱们行个酒令才是,还是按以往的规矩,lún流说成语吧!柳月说:我真是开了眼了!唐宛儿说:开什么眼了?柳月说:没来之前,我就想这知识分子家是怎么个生活法?来了以后瞧你们什么话都说,和常人一样嘛,可一上酒桌就又不一样了!以往我见过的酒席上不是划拳就是打老虎杠子,哪里有过说成语的,这成语怎么个说法?庄之蝶说:其实简单,一个人说句成语,下边的人以成语的最后一字作为新成语的首字,或者同音字也行。以此类推,谁说不上来罚谁的酒。柳月说:那我就去换了孟老师来!牛月清说:柳月,你年轻人哪个不高中毕业,还对不出来?要说对不上来的,只有我哩!孟云房在厨房接了话碴说道:常言说,要得会,给师傅睡。你能对不上来?牛月清就又骂孟云房。庄之蝶便宣布开始,起首一个成语是:嘉宾满堂。下边是赵京五,说:堂而皇之。下边是周敏,说:之乎者也。下边是柳月,说:叶公好龙。下边是夏捷,说:龙行雨施,下边是汪希眠老婆,说:时不待我。夏捷说:这不成的,施与时并不同音,何况这成语是自造的!庄之蝶说:可以的,可以的。下边是唐宛儿,似乎难住了,眼睛直瞅了庄之蝶作思考状,突然说:我行我素。庄之蝶说:好!下边是牛月清,说:素,素,素什么呀,素花布。众人就笑起来,说:素花布不行的,请喝酒!牛月清把一杯酒喝了。开始由她起头,说:现在倒想起来了,素不相识,就再说素不相识。庄之蝶说。识时度势。赵京五说:势不两立。周敏说:立之不起。

柳月说:起死回生。夏捷说:生不逢时。汪希眠老婆说:拾金不昧。唐宛儿说:妹妹哥哥。

庄之蝶吓了一跳,唐宛儿就笑了,众人都笑,唐宛儿急又改说:眉开眼笑。庄之蝶又说好!牛月清说:笑了就好。众人说:这不行,不是成语,你再喝一杯,重开始。牛月清说:我说我不行的,这瓶酒全让我喝了。唐宛儿坐在我上边,她尽说些我难对的,我要错开。柳月说:大姐,你坐在我下边,我不会为难你的,让唐宛儿为难庄老师吧。牛月清真的起身坐到柳月的下边,说:还是从我开始,福如东海。夏捷说:海阔天空。汪希眠老婆说:空谷萧声。唐宛儿说:声名狼藉。庄之蝶说:积重难返。赵京五说:反覆无常。周敏说:长鞭未及。柳月说:岌岌可危。牛月清想了想,又是想不出来,端起杯子又喝了。众人都说女主人厚道:可这酒席是招待大家的,主人却只是自己喝。牛月清也就笑,笑着笑着,身子却软起来,双手抓了桌沿,但双腿还是往桌下溜。庄之蝶说:醉了,醉了。一句未落,果然已溜在桌下。

几个人忙过来要让喝醋或让喝茶,庄之蝶说:扶上床睡一觉就过去了。今日主人家带头先醉了,下来谁输了都不得耍jiān。夏捷嫂子,lún到你该说了!孟云房在厨房吃完了自炒的素菜,出来说:你们今日怎么啦?酒令尽说些晦气的成语。这样吧,每人各扫门前雪,都端起来碰杯一起喝干,我给大家上热菜米饭呀!众人立起,将酒杯一尽喝干,个个都是面如桃花,唯周敏苍白。孟云房就端热菜,摆得满满一桌。吃到饱时,上来了桂元团鱼汤,众勺全伸进去,庄之蝶说:今日酒席上,月清最差,她自然是该要喝醉的,大家评评,谁却对得最好,就赏她喝第一口鲜汤!夏捷说:你要让唐宛儿先喝,我们是不反对的,偏要使这心眼!唐宛儿说:我说的哪有夏姐的好,夏姐是编导,一肚子的成语的。孟云房说:噢,原来是一肚子成语,我总嫌她小腹凸了出来,还让她每日早起锻炼哩!夏捷就走过去拧了孟云房的耳朵,骂道:好呀,你原来嫌我胖了,老实说,看上哪个蜂腰女人了?孟云房耳朵被扯着,却还在夹着菜吃,说:我这夫人,就是打着骂着亲爱我哩!唐宛儿说:让我瞧瞧,你们几个男的,谁的耳朵大些!就拿眼睛瞅庄之蝶,众人只是会心地笑。庄之蝶装着不理会,第一勺桂元团鱼汤并未舀给唐宛儿,却给了汪希眠老婆。汪希眠老婆喝罢了汤,便用香帕擦嘴,说她吃好了。她一放碗,唐宛儿、夏捷也放了碗。柳月就站起来给每人递个瓜子儿碟儿,自个收拾碗筷去厨房洗涤去了。庄之蝶让大家随便干什么,愿休息的到书房对面的那个房间床上去躺,要看书的去书房看书。汪希眠老婆要了一杯开水喝了些药片儿,说她喝酒多了,去倒一会。夏捷嚷道要和唐宛儿下棋,硬拉了周敏去作裁判。

庄之蝶和孟云房在客厅坐了,孟云房说:之蝶,还有一事要问你的。上次慧明师父的那个材料你交给了德复,德复很快让市长批了,现在清虚庵要回来了所占的房产,正在扩大重建,慧明也就成了那里掌事的。她好不感念你,要求了几次,请你去庵里喝茶哩!庄之蝶说:这黄德复还够意思的。要去庵里,能让德复去去也好。孟云房说:这盼不得的,只怕他不肯。庄之蝶说:我要邀他,他也多少要给面子的。孟云房说:他要能去,还有一件大事就十有八九了!清虚庵东北角那块地方,原本也是这次一并收回的,但那里盖了一幢五层楼,住的都是杂户人家。市长的意思,这幢楼就不要让清虚庵收回,因为居民再无法安排住处。慧明师父也同意了,只是五楼上一个三居室的单元房一直没住人,慧明师父想要把这房子给她们,作为庵里来的非佛界的客人临时住所,市长是有些不大愿意。我思谋了,如果这单元房间市长能给了清虚庵,而清虚庵又能让给咱们,平日谁要搞创作图清静去住十天半月,还能规定个日子在那里聚会研讨,这不就成了个文艺家沙龙场所?庄之蝶听了,脸上生动起来,说:这真是最好不过的事!我给德复说去,估计问题不大吧。又压低了声音说:可你得保密!除过搞文艺的人外,对谁也不能说。记住,我老婆也不要说,要不我在那里写作,家里来了人,她会让人又去找了我的。孟云房说:这我明白。庄之蝶说:还有一事,我倒要求你,你真的能卜卦了?孟云房就张狂了:奇门遁,我不敢说有把握,一般地纳甲装卦我却要拍腔了!庄之蝶说:你咋呼这么大声干啥?你真能卜,给我卜一卦。孟云房小了声说:什么事,你倒也让我卜卦了?庄之蝶说:这事你先别问,到时没事就不给你说,真有了事少不得你帮忙。盂云房却说这需要蓍草,卜卦最灵验的是要用蓍草。他托人从河南弄来了一把蓄草,只是放在家里的。庄之蝶说:这你本事不中找借口了?!盂云房说:那好吧,就以火柴梗儿代替蓍草。当下从火柴盒里取出四十九根来,让庄之蝶双手合十捂了。然后又让他随意分作两堆,自个就移动这个,移动那个,拢集一起,取出单数在一旁,把剩余的又让庄之蝶随意分两堆。如此六遍,口里念叨yīn、阳、老yīn、少阳不绝,半晌了,抬头看着庄之蝶,说:什么事,还这么复杂?庄之蝶说:你是卦师,你还不知道是什么事吗?孟云房说:以你这几年的势头,是红得niào血的人,怎么这是个困卦?!你报个生辰年月吧!庄之蝶一一报了,孟云房说:你是水命,这还罢了。

此事若要问的是物事,物为木,木在口内是困;若要间人事,人在口内为囚。庄之蝶脸sè白了,说:当然是人事。孟云房说:人事虽是囚字,有牢狱或管制之灾,而可贵的是你为水命,囚有水则为泅,即你能浮游得救。但是,即便是能浮游,恐怕游得好得救,游不好就难说了。庄之蝶说:你尽是胡说。起身去给孟云房茶碗续水,心里却慌慌的。夏捷和唐宛儿下了三盘棋,唐宛儿都输了;输了又不服,拉住夏捷还要下,卧室里就啊地一声惊叫。庄之蝶续了水正把壶往煤炉上放,听见叫声,壶没有放好,哗地水落在炉膛将煤火全然浇灭,水气和灰雾就腾浮了一厨房。他已顾不得捡那空壶,跑进卧室,牛月清已满头大汗坐在地毯上,床上的凉席也溜下来,一个角儿在牛月清身下压折了。众人都跑进来,问怎么啦?牛月清仍是惊魂未散说:我做了个噩梦。听说是梦,大家松下气来就笑了,说:你是给我们收魂了,吃了你一顿饭真不够你吓的!牛月清也不好意思地爬起来,先对了穿衣镜理拢头发,说:梦真吓死我了!孟云房说:什么梦?日本鬼子进村啦?牛月清说:这一醒来我倒忘了。众人就又笑。牛月清摇了摇头,认真他说:我多少记些了。好像我和之蝶正坐了汽车,突然车里冒烟,有人喊:车上有炸药要爆炸了!人都打跳,我和之蝶就跳下来跑,之蝶跑得快,我让他等我,他不等,我跑到一个山崖上了,没事了,他却来对我说:咱俩命大哩。我不理他,关键时候你就自顾自了?!汪希眠老婆和夏捷就看庄之蝶,庄之蝶说:看我什么,好像我真的那样干了?!大家又一阵笑,牛月清就又说:我说着就拿手去推他,没想这一推,之蝶就从崖上掉下去了……夏捷便说:好了好了,那谁也不吃亏了,他没有带着你跑,你也把他推下崖了。我看你是做主人的先醉了,醒来不好意思,就编一个谎儿tiáo节尴尬场面的吧。牛月清说:我都吓死了,你还取笑!谁是醉了?有能耐咱再喝一圈儿!庄之蝶说:你那能耐大家都领教过了,我提议难得这么多人聚一起,咱照相留个纪念吧!唐宛儿首先响应,待赵京五第一个给庄之蝶和牛月清拍过合影,就立于两人背后,偏要把一颗脑袋担在牛月清的肩上,说:给我们也来一张,就这么照!接着相互组合,一卷胶卷咔咔咔立时照完。

周敏看了一会热闹,心里发急,对庄之蝶和牛月清说他才到杂志社,不敢多耽误的,便到杂志社去了。因为喝得有些多,下午又没能按时上班,周敏一路赶得急,脸是越发烧烫。

半路上先买喝了一瓶酸梅冷饮,心身觉得清朗了许多。一进文化厅大门,便见院子里有人凑了一堆议论什么。周敏初来文化厅,又是临时招聘,一心要在此改邪归正,立稳阵脚,重新生活,所以手脚勤快,口齿甜美,对谁都以礼相待。听见那堆人里有人说:说曹cào,曹cào就到,就是这小伙儿!当下笑了一下,要走。一个人走近来说:周敏,你行的!周敏说:什么行的,请你多关照啊!那人说:你这么客气,真是也学了庄之蝶的一手了!庄之蝶总是对人说他没写什么,可几天不见,一部小说就出来了。你越是夸他写得好,他越说是胡写的。可说实话,庄之蝶写得好是好,还真没一部作品让文化厅的人争读争议。你这一篇,是爆炸性哩!周敏说:你们都看了?那人说:文化厅没人不看了的,锅炉房那老史头不识字,还让人读着给他听的。景雪荫今早一下飞机,听说连家也没回,那小丈夫就拉她来找厅长,大哭大闹的好是凶火!她闹什么的?别瞧平日一本正经的,原来也勾引过人家作家!可为什么不嫁了庄之蝶?是那时认为庄之蝶配不上她吧,现在后悔了,经人说破又恼羞成怒了?她能认得什么人,真金子都丢了,只会仕途上往上爬,这是她父母的遗传!周敏不待他说完,就旋风般地向楼上跑去,一推杂志社门,除了钟唯贤,编辑部的人部在,正在叫骂下休。

周敏问:真的出事啦?李洪文还在发他的脾气:姓景的要是这样,咱们就不去,她是中层领导,看能把咱们怎样?苟大海说:她老子是高干,子女也不能这样欺负人嘛。听听广大群众的反应,咱们办杂志是为社会办的,不是为她个人办的!周敏知道景雪荫一定是来编辑部闹过,事情已无法和平处理了,就说:她啥时回来的?庄老师让咱们注意她回来的时间,一回来就先拿了杂志去说明情况,你们没人去吗?李洪文说:昨天下午成批的杂志一运来,武坤如获至宝先拿了一本,连夜去找景的丈夫,不知煽了一夜什么yīn风,那丈夫今早来找厅长。等景雪荫一下飞机,两口又来闹。那小子口口声声他是景雪荫的丈夫,别人不在乎这事他在乎!哼,武坤和他老婆都干了什么?他倒为这篇文章充男子汉!周敏坐在那里身子发软,中午吃下去的好酒好菜往上泛,心想,怕鬼有鬼,绳从细处断了,这不仅给庄之蝶惹了事,自己一个临时招聘人员还能在杂志社干下去吗?就问李洪文:钟老师呢?李洪文说:厅长来电话叫去了。过了一会,钟唯贤回来,一见周敏,说:你来了?周敏说:钟老师,我对不起咱编辑部了!李洪文说:这是什么话?不是你对不起谁的事,出了事,咱不要先检讨,一切要对作者负责,对杂志负责。再者,这事直接影响到庄之蝶的声誉,他是名作家,以后还想向人家要稿不要?!钟唯贤卸下眼镜,凸鼓的眼球布满血丝,用手揉了揉,并没有揉去眼角的白屎,又把眼镜戴上了,说:这我知道。可现在事情闹大了,景中午来厅里闹了一场,我也坚持不承认犯了什么错,她立马三刻去省府见主管文化的翟副省长了,翟副省长让宣传部长处理,部长竟让她捎了一封信给厅长,上有三条处理指示:一是作者和编辑部必须承认写庄与景的恋爱情节是无中生有,造谣诽谤,严重侵犯景的名誉权,应向景雪荫当面赔礼道歉,并在全厅机关大会上予以澄清。二是杂志社停业整顿,收回这期杂志,并在下期杂志上刊登声明,广告此文严重失实,不得转载。三是扣发作者稿费,取消本季度奖金。李洪文就火了:这是什么领导?他tiáo查了没有就指示?厅里也便认了?!钟唯贤说:厅里就是有看法,谁申辩去?苟大海说:他们怕丢官,咱杂志社去!老钟,你要说话,你怕干不了这个主编吗?这主编算个x官儿,处级也不到,大不了一个乡长!钟唯贤说:都不要发火,冷静下来好好琢磨琢磨。周敏,你实话告诉我,文里所写的都真实?周敏说:当然是真实的。李洪文说:婚前谈恋爱是法律允许的,再说谈恋爱是两人的事,我不敢说周敏写的真实,可谁又能说写的不是真实?景雪荫现在矢口否认,让她拿出否认的证据来,文中说她送庄之蝶了一个古陶罐,古陶罐我在庄之蝶的书房见过的,她也要赖了?!钟唯贤说:给我一支烟。苟大海在口袋里捏,捏了半天捏出一支来,递给钟唯贤。钟唯贤是不抽烟的,猛吸了一口,呛得连声咳嗽,说:我再往上反映,争取让领导收回三条指示。大家出去谁说什么也不要接话,全当没什么。但要求这几天都按时上班,一有事情大家好商量。说完往自己新搬进的独个办公室去,但出门时,头却在门框上碰了,打一个趔趄,又撞翻了墙角痰盂,脏水流了一地。他骂道:人晦气了,放pì都砸脚后跟!李洪文笑了一声,说句:老钟你好走啊!把门关了,说:庄之蝶在写作上是个天才,在对待妇人上十足的呆子。景雪荫能这么闹,可能是两人没什么瓜葛,或者是景雪荫那时想让庄之蝶强bào了她,庄之蝶却没有,这一恨十数年窝在肚里,现又白落个名儿,就一古脑发气了?苟大海说:强bào这词儿好,怎么不强bào她就发恨?李洪文说:你没结过婚你不懂。苟大海说:我谈过的恋爱不比你少的。李洪文说:你谈一个吹一个,你也不总结怎么总是吹,恋爱中你不强bào她,她就不认为你是个男子汉,懂了没?苟大海说:周敏,你有经验,你说。周敏自个想心思,点了点头。李洪文说:庄之蝶要是当年把景雪荫强bào了,就是后来不结婚,你看她现在还闹不闹?正说得好,门被敲响,李洪文禁了言,过去把门开了,进来的还是钟唯贤。

钟唯贤说:我想起来了,有一点特别要注意的,就是这几天在机关碰上了景雪荫,都不得恶声败气,即使她故意给你难堪,咱都要忍,小不忍事情会越来越糟。李洪文说:你当过右派,我可没那个好传统。钟唯贤说:啥事我都依了你,这事你得听我的!说完便又走了。苟大海说:洪文你真残酷,钟老头可怜得成了什么样儿,你还故意要逗他!李洪文说:周敏,我看这事你得多出头,或者让庄之蝶出面,钟老头是坏不了事也成不了事的、他窝囊一辈子了,胆子也小得芝麻大,只怕将来靠山山倒,靠水水流。说得周敏六神无主,再要讨李洪文的主意,李洪文却坐在那里取了一瓶生发水往秃顶上擦,问苟大海是否发觉有了新发出来?苟大海说:有三根毛吧。窗外就噼噼啪啪一阵鞭炮响。钟唯贤就又跑过来,问:哪里放鞭炮?李洪文、苟大海、周敏就都往凉台上去,钟唯贤说:让大海一人去看看,都拥在那里目标太大,现在是全文化厅的人都拿眼睛看咱哩!苟大海在凉台看了,回来说:是三楼西边第二个窗口放的,见我往下瞧,几个人手举了一张报纸,上面写了向杂志社致敬!钟唯贤脸就黑下来,说:这些人是平日看不惯景雪荫,曾提意见说景雪荫凭什么提为中层领导,可厅里没有理睬,借此出气的。就让苟大海下去制止制止,免得火上加油,忙中添乱。李洪文却说他去,去了一会儿变脸失sè又回来,说是不好了,武坤拉了局长去看放鞭炮,叫嚣文化厅成什么样子了,把他们上届杂志社的编委会撤了,这一届的新班子就这样促进厅里的安定团结了?!气得钟唯贤终于骂了一句:杂志社就是查封了,他武坤休想再翻上来,娘的!给我一支烟。苟大海却没有烟给他了,到门后捡烟蒂,烟蒂全泡在脏水里。

牛月清去汪希眠家取现款,只怕大额票子拿着危险,叫柳月厮跟了,两人又都换了旧衣。牛月清提一个菜篮子,下边是钱,上边堆一些白菜叶子;柳月并不平排行走,退后了三步,不即不离,手里握着一个石片,握得汗都湿津津的了。这么一路步行走过东大街,到了钟楼邮局门口,那里挂着一个广告招牌,上书了最新《西京杂志》出刊,首家披露名作家庄之蝶的艳情秘史。牛月清看了,冷丁怔住,就蹴在那里,将菜篮放在两腿之内,急声喊柳月进去买了一本,就在那里看起来,登时呼呼喘气,嘴脸乌青。柳月不知上面写了些什么,也不敢多嘴。一路回来,庄之蝶并不在家,牛月清兀自上床就睡了,慌得柳月不知做什么饭好,去问过一声,牛月清说:随便!随便是什么饭?柳月只好做了自己拿手的煎饼,炒一盘洋芋丝,熬半锅红枣大米稀粥。做好了,看看天sè转暗,独自在客厅坐了,又甚觉无聊,刚到院门口来透透空气,庄之蝶推了木兰走进来。庄之蝶是把照好的胶卷交一家冲洗部冲洗,因为需要两个小时,便在街边看四个老太太码花花牌。老太大都是戴了硬腿眼镜,一边出牌,一边同斜对街的一家女人说话。女人骨架粗大,凸颧骨,嘴却突出如椽,正在门前的一张席上晾柿饼。庄之蝶心想,这女人晾的柿饼,没有甜味,只有臭味了。一个老太太瞧见庄之蝶看那女子,眨巴了眼睛说:你是瞧着她窝囊吗?她可是有钱的主儿,平日闲了码牌,钱就塞在nǎi罩里,一掏一把的!庄之蝶说:她是干啥的,那么多钱?老太太说:终南山里的,赁了这门面做柿饼生意,整日用生石粉沾在柿饼上充白霜哩。庄之蝶说:这好缺德,吃了不是要闹肚子吗?!老太太说:这谁管哩!你要问问她吗?便高声向斜对门说:马香香,这同志和你说话的!丑女人就立定那里,看着走过来的庄之蝶,问:买柿饼吗?庄之蝶说:你这柿饼霜这么白的,不会是生石粉吧!丑女人说:你是哪里的?庄之蝶说:文联作协的。丑女人说:噢,做鞋的,瞧你们做鞋的才做假,我脚上这鞋买来一星期就前头张嘴了!庄之蝶说:哪里是做鞋的,写文章的,你知道报社吗?

和报社差不多的。丑女人立即端了晾晒的柿饼,转身进屋,把门关了。

码牌的老太太就全笑开来,一个说:什么不是假的?你信自个的牙能咬自己的耳朵吗?庄之蝶说:如果有梯子,我信的。老太太说:你也会说趣话,我咬了让你瞧瞧。嘴一咧,白花花一排牙齿,忽地舌尖一顶,那一盘假牙却在了手中,便把假牙合在了耳朵上。庄之蝶恍然大悟,乐得哈哈大笑。老太太说:现在兴美容术的,眉毛可以是假的,鼻子可以是假的,听说还有假nǎi,假pì股。满街的姑娘走来走去,你真不知道是假的真的!老太太幽默风趣,庄之蝶就多坐了一会,看看表,时间已过了两个多小时,便告辞了去冲洗部。刚一离开,老太太就说:这人说不定也是假的哩!庄之蝶听了,不觉也疑惑了,想起同唐宛儿的事,恍惚如梦,一时倒真不知了自己是不是庄之蝶?如果是,往日那胆怯的他怎么竟作了这般胆儿包天的事来?如果不是,那自己又是谁呢?!这么在太阳下立定了吸纸烟,第一回发现吐出的烟雾照在地上的影子不是黑灰而是暗红。猛一扭头,却更是见一个人忽地身子拉长数尺跳到墙根去,吓得一个哆嚏,浑身都起了jī皮疙瘩。再定睛看时,原来是自己正站在了一家商店门前,那商店的玻璃门被人一推,是自己的影子经阳光下的玻璃反照在那边的yīn墙上。庄之蝶神不怕鬼不怕的,倒被自己的影子吓得半死,忙四下看看,并没人注意到他的狼狈,就去冲洗部领取照片。但等他先看他与牛月清。唐宛儿的合照时,却不禁又吃了一惊,合照的客厅的背景,一桌一椅,甚至连屏风上的玉雕画儿都清清楚楚,人却似有似无。尤其牛月清和唐宛儿根本看不见身子,是一个肩膀上的两个虚幻了的头颅。

再把别的照片取出看,所有人都是如此。庄之蝶骇然不已,询问冲洗部的人这是怎么回事?

人家竟训斥了他,说照出这样的底片让他们冲洗,不是成心要败坏他们的名誉吗?!庄之蝶再不敢多说,过来启动木兰,竟怎么也启动不了,只好推着,迷迷糊糊往家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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