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被吓了一跳,霍地往后退一步,正要强笑着再随意扯几句应付过去,素秋却蓦地扑通一下跪在了她面前。
这事发生得太突然,满屋子的人都愣住了。
只有花满春心里清楚,她俯下身去要扶起素秋,手刚碰到素秋单薄的双肩,素秋却猛地弯下身去给她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再抬起头来,她已是泪流满面。美人低泣,花颜带泪胜似雨后海棠,分外楚楚可怜。
花满春不忍,别开头去。
“小春,小春,是落月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啊!”素秋伸手捉住花满春的衣襟,泣不成声。
这一声“对不起”,伴着悔恨的低泣,语惊四座。
袖舞瞪大了眼望着两人,张口结舌:“这……这,素秋姐姐、满春姐姐,这是怎么回事?”
君凝雪也惊得放下了手中的狼毫,绕过几案来。
“哼,素秋?她不是坦白了说自己其实是叫做落月么?又是个不知死活跑来王府混吃混喝的骗子罢了!”兰馨态度急转而下,暗自庆幸自己之前还不曾和这假冒的素秋太过亲近,因此趁了这机会正好再狠狠踩上几脚,免得她还能翻身来和她抢男人。
兰馨这话含沙射影,花满春清清楚楚听进了耳中,她不屑同她争吵,只是长叹一声笑道:“素秋姑娘,你这是做什么,赶紧站起来,莫要失了身份。”
说着,又俯下身去要扶素秋起来,素秋却含着泪摇了摇头:“小春,落月不起来,落月要给你磕头,磕到能把我的罪孽抵了为止。”
话未说完,她真又重重磕下去,一下、两下、三下,抬起头的一瞬间,花满春看见她洁白如玉的额头在地下磕破了皮,殷红的血渗出来,染红她的额间,很是狼狈难堪。
她咬咬牙,蹲下身去一把揪住素秋的衣襟,大喝一声:“老娘要你抵了么!”
她这一声大喝,惊到了一旁站着的袖舞三人,更是另素秋惊得抬起头。
“小春,小春,你不要我抵么?我夜夜做恶梦,梦见你在火海中呼救,我却不曾伸手拉你一把……都是我鬼迷心窍,都是我该死啊!”
她说着,泪如雨下,痛哭失声。
素秋放声痛哭了多时,原本是淡雅清丽的一张脸孔,已是泪痕交错,再加上额头的殷殷血迹,越发的触目惊心。
花满春不忍再看,别开眼去,咬牙道:“你也不必再日日悔恨,从今起,往事就此揭过,我花满春与你再也不相干!”
她一口气说完,松开手,站起身来冲出门外去。
旧事如飘渺的云烟,袅袅飘过她眼前。
不算是多么久远的往事,却像是在老旧房屋中尘封了多年的事物,再取出来,已无当年的明丽,只剩下遍布的尘埃,以及被蚀得褪了色的痕迹。
三年的时光,于花满春也只是极短暂的功夫;那一年,她自火海中逃生,自此性情大变,也算是一桩极无奈的事。
手中握的不再是画笔,而是换做了抹布与扫帚,花满春由一个温顺乖巧的小丫头变为只知拼命奔波积攒银子的市井小民,宁姑娘最是心痛,却也无可奈何。
她的落月姐姐,时常搀着她的手教她唱曲儿的落月姐姐,一把火烧掉了她满心的期待与尊敬,自此一片昏暗。
她记得,那一日午后,也是这样微热却是凉风习习的日子,落月像往常一样给她煮了解暑的绿豆汤端到几案旁,笑着对她说:“小春,你已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你娘在天有灵,肯定会很高兴的。”
她那时还是个十五岁的小丫头,身穿了素色衣裳,立在案前细致地勾完最后一笔,再小心翼翼地印上画师素秋的印章,这才欢天喜地地接过绿豆汤,坐回太师椅上端了细瓷碗小口啜饮。
那一日,胤安侯找上她画像,才知道原来名满天下的画师素秋原来竟是个年仅十五的女娃娃。
胤安侯不知道的是,其实素秋是她娘亲的名字,她娘亲柳素秋才是真正的画师,她不过是继承了她娘衣钵,接任了这个称号罢了。爹娘双双惨死后,她与立春姐弟俩唯有寄人篱下靠卖画为生。
她在雪夜里倒在畅春酒肆门前,被宁姑娘收留,自此,认识了更多的身世凄苦的人。
落月便是其中之一。
十六岁就被卖到青楼的落月,辗转来到畅春酒肆,这才渐渐地安稳了日子,花满春高烧昏睡的那几日,她衣不解带照料三天,终于盼得她清醒。
花满春一睁眼,见到的便是宁姑娘清浅的笑颜,以及,落月狂喜的脸。
落月教她唱曲跳舞,她教会落月作画写字,落月极有天分,不出半年,已是精进到能将她的画仿得几可乱真;她却是极为笨拙,只学会了唱几首曲子,那妙曼的舞姿在她跳来总是别扭得可笑。十五岁的年纪里,她在乐声中受尽了立春的嘲笑。
立春,不许欺负小春,落月总是佯装生气,伸手去轻轻排拍一下立春瘦削的肩,才轻轻笑出声来。
那些岁月中,歌声、琴声、笑声,总是不绝于耳,她与立春整日都是笑着的。
那时,她还不是青楼妓馆最有名的莲月姑娘的替唱,立春也还不是立春茶馆的吝啬小老板。
一切都是过往,湮灭在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火中。
亲昵
晴空万里,烈日炎炎,蝉鸣声一阵闹过一阵。有微风抚过荷池,漾起粼粼微波,仿若金光倏忽入水。
花满春极不雅地躺倒在树荫下,以手为枕,幕天席地。
正是午后最热的时候,枝头的夏蝉声喧嚣震天,吵得她皱起眉狠狠地瞪了一眼那树尖。
烦心事一堆,这知了偏还要来添乱!她闭起眼长吁一口气。
忽地身边草皮一阵悉索响,有人走近前来,在她身旁默默坐下。
她没有睁眼,却是微微嗅到了混在花香之中的熟悉的气息,若是没记错,该是萧逸。
萧逸不做声,花满春心烦,也懒得理会他,索性还是闭着眼装作不知道他坐在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