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需要人作陪。”方询冷漠地开口。
“可我需要。”左丘澜紧接着,“非你不行。”
此言一出 , 他那颗磐石般坚硬不移的心 , 忽然便开始颤动,剧烈颤动 , 继而离析瓦解。
他知晓 , 这便如同一只蚂蚁每日一点一滴地在土丘上筑巢,常年日积月累 , 待到一定的时候 , 那岿然不动的土丘便会分崩坍塌。
此时此刻 , 左丘澜说什么,便是什么。
左丘澜让他带上她,他便一刻也不会留下她。
方询看了看天,天快亮了:“去写药方 , 将每日的剂量分开包好,准备一辆马车 , 车内要有软垫 , 要有女子衣物。”
大夫与那接头的三人面面相觑,呆愣片刻,终是不敢违抗这位皇帝身边的红人:“属下遵命!”
皇帝安排的第一个接头人在五更时从交子城离开 , 第二个在午时离开,第三个,与方询一起从交子城的南门离开。
那人骑马向南 , 而方询驾车向东。
方询收起手中的地图 , 这是皇帝早已规划好的路线。
他按照地图所示 , 一路向东,去往碎叶城 , 在碎叶城,他换了马车与装扮 , 再次易了容,按皇帝所言,在城内不同的三家客栈歇息了三日。
这三日至关重要 , 若过了这三日没有发现异常 , 此后的路便会顺畅些。
而左丘澜也因这三日的卧床休养而jīng神略好。
三日之后 , 方询带着左丘澜继续踏上旅程 , 不知不觉,便跨过了养育北燕子民的洪江,出了北燕的边境。
跨过这江 , 便都是藩王属地 , 不再受中央皇帝直接管辖。
他所到的藩国各个城都有皇帝派人打点好的侍卫 , 方询只需在将要进入那城之前,燃放特制的烟花 , 那接头人便会赶到城门接应。
他们会通过暗语与令牌交接。
若是交接人遇见他国的可疑男子,尤其是北燕以及南楚身带武器的男子,甚至会在城门口盘问与扣留他们。
便这样,在皇帝jīng心的布置之下,方询历时两个月,从数九隆冬到来年初春,有惊无险地到达了南楚境内。
皇帝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大抵、可窥一斑而见全豹。
起初的一个月 , 左丘澜在马车上几度昏迷,有那么几次 , 情况实在危及 , 方询以为她会死。
但她一一挺了过来,醒来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拉住他的袖子 , 告诉他:“不要抛下我。”
她的世界只余黑暗 , 她太怕被唯一信任的人抛弃了。
自冰雪融化,他们离江南越来越近 , 气候逐步变暖 , 左丘澜的情况便开始有所好转。
时光如白驹过隙 , 左丘澜与方询已来到南楚两个月,这两个月里,左丘澜大半部分时间依旧是在床上度过,方询自到了南楚 , 便每日早出晚归,永远很忙。
如今 , 左丘澜除脸色依旧苍白 , 身体依旧羸弱些之外,行动已与常人无异。
楚王bào虐 , 然楚地风光却是异常纤巧柔软,此时正值阳春三月,小雨淅沥如牛毛 , 微风和煦 , 湿热恰好。
“方询 , 不知你此来江南所为何事?整日早出晚归。”坐在江边茶馆,听着伶人婉转清脆的唱腔 , 左丘澜手中端了杯青花瓷的茶盏,问道。
方询正慢条斯理地整着自己的帽子 , 闻言微微一顿:“那你偏偏跟着我,又是所为何事?”
左丘澜将茶盏放在鼻尖轻嗅,真香。
这定是黄昏雨后新采的茶,这香气似乎饱含了雨露与朝霞。
左丘澜轻轻喝了一口茶 , 茶香在口 , 回味无穷。
她闲散地趴在桌子上:“除了你 , 我无人可跟啊。”
方询弹了弹帽子上的灰:“除了来这里 , 我也无处可去。”
“哦……是皇帝派你来的么?”左丘澜伸出自己的手在窗外,感到细雨停了,温暖的阳光落在她的掌心 , 似乎在挠痒 , 她慵懒地拖着自己说话的腔调 , 神色很是享受。
“此事与你无干,你只需呆在客栈 , 好好养伤。”方询将那顶帽子戴起,起身整理自己衣着上的每一条褶皱,“我出去一趟,你等我回来。”
“何时回?”左丘澜懒洋洋地问他。
方询想了一下:“我回来之时,可为我点灯矣。”
“哦……就是天黑后回呗。”左丘澜从鼻子里哼出气。
“……”
前几个月是谁期期艾艾地说“我不会乱跑,你若有事,便留我一人,你若回来,我为你点灯。”
果然当她得逞了便对他随意了。
方询黑着脸离开:“切勿乱跑。”
“哦 , 知道了。”左丘澜对着窗外品茶,根本不去留意他。
对着窗,她看得见么?就对着窗?
方询暗暗骂了一句:“瞎子。”
许是双目失明 , 导致左丘澜这几个月来听觉异常灵敏 , 方询的声音虽低,却还是传入了她的耳中。
“你方才说什么?丑八怪!”
左丘澜回过头来叫着 , 然茶馆里早已不见了方询的身影。
方询走后 , 左丘澜百无聊赖地一杯接着一杯为自己续茶,茶馆中的那名伶人似乎唱累了 , 便退了下去 , 换上来的是一位说书先生。
先生说的是南楚王的宫闱之事。
左丘澜听得心惊胆战、惊愕不已 , 茶水由于惊愕而喷出好几次。
说书先生说,楚王今年虽已过花甲之年,然其jīng力却是异常充沛,六十岁寿宴当晚 , 他要再挑选六十名民间美貌年轻的女子,为自己充盈后宫。
虽然他后宫已然佳丽三千三千再三千……
说书先生又说 , 楚王痴迷于炼丹炼药 , 企图长生不老、金枪不倒,每年都会召集天下奇人异士撰写药方 , 研制金丹。
他随意举了几个楚王在服用的灵丹妙药:人乳与童子niào混合提取的结晶物、五石散与鼻涕混合的粘汤,处子血与秋石练就的金丹……
说书先生还说,楚王有隐疾,发作之时头疼欲裂 , 目不能视 , 无法理政。
此次楚王六十大寿普天同庆 , 他还特邀了当今天子与各地诸侯大王前来他的寿宴。
左丘澜听着听着,便觉索然无味,一国之君怎可能如说书人口中那般变态荒谬?
她趴在桌子上晒着午后的暖阳 , 昏昏欲睡,睡着前听说 , 楚王的六十大寿便是在明日。
难怪最近耳边鞭炮烟火之声不断,原来楚王的大寿就在眼前。
那么方询,来此为何?
或许与楚王的生日寿宴不无干系。
左丘澜见识过方询对于细节的执着,他穿的衣裳 , 定要整整齐齐 , 毫无褶皱 , 他深夜归来为她掖被子 , 定要将她的发丝也铺平理顺,规规矩矩地披散在枕上。
譬如此时。
左丘澜虽一动不动,但她其实是醒着的 , 只是实在困倦地无法说话 , 方询正在顺着她及腰的长发 , 接着将它们理好,平放于枕上。
左丘澜以为方询会像往常一样离开 , 然这次却不是。
她感到自己的脸上有一只手在轻抚。
左丘澜方想出口问他要做什么,却听见方询在说话。
“你我本无缘,真是上苍捉弄。”那只手细细描绘她的五官,在她覆着白绫的眸子上停顿良久,才轻轻撤走。
左丘澜呆愣住。
听着门被轻轻掩上,左丘澜的xiōng中泛起涟漪。
莫不是……
额,怎么会呢?
方询可是位公公呀。
左丘澜挥去脑中有些荒诞的想法,迫着自己什么也不要想,安心睡眠即可。
第二日,左丘澜醒来之时 , 方询早已不在。
她百无聊赖地继续坐在茶馆里听曲儿,听书 , 掌柜的早已对她熟识 , 时常从她身边经过,会为她解说这楚地的曲子与曲子背后的故事。
多是歌颂爱情与自由的东西。
左丘澜听着听着 , 心中便异常堵得慌 , 几月前将军府的那场浩劫,使得她几乎命丧黄泉。
在左丘澜看来 , 爱情不自由 , 爱是捆绑 , 更是占有。
稍则不慎,便堕入yīn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