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班子来演武场唱上一曲,连曲目都誊抄出几沓纸了。
“敢情不是他们花钱,就是不心疼。也就这时候知道瞎折腾,一遇上事儿,各个跑得比兔子还快!”林鸾拢了拢肩头的灰鼠皮袄子揶揄道,玉指一刻不停飞速翻阅手中案卷。
“我瞧着倒挺好,劳逸结合,张弛有度。反正父亲也默许了,你又何必同他们置气?”言澈不由分说地夺过案卷高举过头顶,反手将一个裹着锦缎的汤婆子塞到她空dàngdàng的双手中,对着她茫然无措的双眼叹道,“算起来,阿鸾你才是最需要休息的一个。”
“别闹!还有一堆事儿要忙呢!”林鸾伸手就要抢,却只将将够到页边。
“想要?”言澈挑起一边眉头玩味道,“自己来拿呀,喏,就在这。”边说边挥动手腕,书页也迎合了几声沙沙。
“你无耻!”林鸾急了,绕到桌前拽着他的衣襟就要往上伸手,将他当做一棵树来攀爬,好端端的衣服平白被她抓皱了好几处,上头霸气十足的蟒纹也因此失了厉色,蜷缩成一团瞧着委屈极了。
言澈似乎并不在意,反倒越来却起劲,故意将手矮下去几分,眼看林鸾就快够着的时候又火速抬高,只让她指尖擦过页边发出脆响,最后还是扑了个空。
“言澈你大爷的!”
“东西就在这儿,明明是阿鸾自己不肯拿去,真怨不得我。”
“闭嘴!信不信我把你舌头割下来喂猪!”
日头转过正上空,镂花木门敞开,正好揽尽一室暖阳,也搅浑了一屋子暧昧气氛。
温绍铭一只脚已跨进门槛,另一只脚踩在了半空,却不知该落在何处为好。面上红一块,白一块,呆若木jī,瞠目结舌……就算这些个成语叠加到一起也无法形容他此时震惊尴尬的神情。
目光从林鸾死死攥着言澈襟领的手,呆呆挪到言澈被扯拽出大半的外裳,最后落在了二人紧密相贴的身子上。热意腾腾直往脸上冒,他慌忙别过脸去,心里不住嘟囔:非礼勿视,非礼勿视,非礼勿视!咽了咽口水正准备溜之大吉,又被生生叫了回来。
“邵铭,有什么事吗?”言澈语调不紊不乱,气定神闲地紧了紧衣襟,将被扯出的部分重新束好,面不改色心不跳,就好像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是幻觉。
林鸾显然没他这么厚的脸皮,缩在他身后藤椅上,随手抓起一本书摊开挡在面前,只敢拿余光偷偷瞄。
“我,呃……那个,呃……”温绍铭悻悻转过身,吞吐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整话,“南镇抚司那头来话说,这次突袭虽将敌人一举歼灭,但伤亡惨重,要我们早日统算好报上去。”
“伤亡?原来他们也知伤亡惨重,我还以为他们只会斗jī走狗呢?这么点小事非要惊动神机营,pào火不长眼,整整烧了一条街。”言澈随意翻了翻手中的案卷,抬手丢了过去,“叫他们自己看看,单是黑市内,就已经死了数十人,再算上附近受牵连的百姓,怎么说也有上百人,这还不算那些轻重伤人。”
温绍铭垂眸,林鸾将书页捏皱,屋内气氛渐渐冷了下来,一时无人应话。
“下回他们再这么吆五喝六的,直接轰出去,咱北镇抚司何时成了他们的能随意指手画脚的地方了。”言澈眼中闪过一丝不屑,瞧见温绍铭的窘态,才觉自己失言,眉眼一弯打趣道,“晚上的庆功宴,都准备得如何了?”
“啊?呃……”突如其来的问题叫温绍铭转不过弯,挠头支吾道,“应当差不离了。”
“都有什么余兴节目?”
“这个……”
见他为难,言澈笑着摆了摆手:“不如我来想一个,晚上就来场比试,笑到最后的那位可以说出一个心愿,只要力所能及,大伙一块帮他实现。”捏着下巴沉吟片刻,又坏笑着补充道:“我也参加。”
温绍铭倒吸口凉气,眼睛不自觉看向他身后缩着的纤瘦身影,在那人覆下的大片yin影中,某人捏书的手明显颤了颤。这……算是以权谋私吗?温绍铭不敢往下想,只应了声好便灰溜溜跑没影了。
云霞织锦,风逐月华。
戌时的梆子刚刚落下,戏子的嗓音就随之开转。咿咿呀呀,合着锣鼓铿锵,唱的正是戏班子新编排的兰陵王入阵曲。竖耳再听听,睁眼好好瞧瞧,此处并非勾栏瓦肆,而是威严赫赫的北镇抚司。
“他们……还真的将戏班子给请过来了啊!”林鸾瞪圆双眼,一揉再揉,不敢置信地看向言怀安,他正忙着同几位同知佥事推杯换盏,无暇关注台上。
“连最默守陈规父亲都晓得要放松,依我看,如今这锦衣卫里呀,就独剩阿鸾你一人古板不化啦。”言澈斜睨她一眼,扬起嘴角揶揄道,“就怕哪天一觉醒来,你就成了糟老头子……哦不,是老婆子。”
杏眼狠狠剜了他一记眼刀,提起筷子在桌上重重敲了一敲,夹了块蹄自顾自啃起来。
“慢点吃,没人和你抢。”言澈笑着朝她碗中又添了一块。
美食下肚,心情也就跟着好转,连带着瞧见那群猴崽子也顺眼许多。酒为过三巡,几个不胜酒力的已渐渐显出醉意,两颊灼火开始胡言乱语,什么欠钱不还呀,偷吃独食呀……平日里不敢当面直言的现在都借着酒劲一吐为快,嬉笑怒骂闹的是jī飞狗跳,好不热闹。
林鸾捧着蹄笑开了花,倏尔又想起了什么,停下嘴看着啃了一般的肥rou怔怔发呆。朱门酒rou臭,路有冻死骨,美味佳肴在手,她自然笑得开怀,可世上还有好些人一辈子连rou的滋味都不曾尝到过:“你可有赛掌柜的消息?”
言澈怔了半饷才开口:“自那日送她出城,亲眼瞧着她上船后,就再无消息了,倘若一路顺遂,眼下应已离开关中。”
林鸾眨了眨眼,纤长睫毛在眼睑下头淡开一抹yin影:“但愿如此。”
“现在物证在手,你打算如何行动?”
林鸾摇晃着手中酒杯,阖眼静静感受周遭热闹氛围,许久才轻叹口气:“再缓缓吧,毕竟事关重大,牵连太多,若是准备不周全只怕会打草惊蛇。机会本就渺茫,必须一击而中。”酒气上头,她皱眉揉了揉额角继续道:“至少要先弄清楚,他的动机为何?父亲生前为人磊落,与商弋jiāo往更少,我怎么也想不通,他究竟有何理由要害我一家?”
指控一个权倾朝野的大宦官,对着天下人指摘先皇的过错会是如何下场?就连她自己也不敢细想。
夜风转落,吹散些许酒气,叫她恍然打了个激灵,一个冷字尚未出口,身侧探来的大手已携着温热悄然覆在了她手背之上:“有我在,别怕。”
觥筹jiāo错,喧嚣嘈杂中,唯有这一处角落依旧静谧,像是凝固了她所有美好梦境,即便外头风雨大作,也永远侵蚀不到这方天地。
只因这简单五个字,浮云般盘踞于心的烦忧霎时消弭,林鸾嘴角微微上扬,反手握住他的手掌,十指紧扣,心意相通。
玉指修长,骨节匀称,握住她手时,力道正好,轻一分则疏离,重一丝则桎梏。即将到来的风雨或许会将她咀嚼得连骨头渣滓都不剩,可是只要有他在,同她并肩携手而立,似乎一切都变得不那么可怕,就算被世人唾弃,至少还有他能依靠,至始至终,不离不弃。
不远处,几个猢狲此时已摩拳擦掌活动筋骨,为接下来的比试做准备。台上青衣已唱至高cháo,邙山大捷,兰陵王于鲜花簇拥下凯旋,鼓点张扬洒脱,闻者皆身临其境,好似真的亲眼瞧见了那一代英雄的飒爽英姿。
几个眼尖的瞧出这头味道,互相递了个眼色便张开笑脸捧着酒杯排队过来敬酒。
“恭喜林头儿,一眼就识破了那群龟孙的藏身之处,为我们开了个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