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点小钱,谁付不都一样?”
小钱?这家叫“玫瑰人生”的西餐厅,最低的套餐价是每人700块,我们两个人一顿吃下来,就抵我半个月的血汗钱,平日里我每每经过都会转头瞻仰一下它的招牌,以激励自己要发奋努力,赚取阿堵物,但也就仅此而已,从来没有动过光临的念头。今天周明宇提议来这里,我冷汗“噌”地就下来了,因为我就带了区区不到一千块,还是事先考虑到请他吃饭刚从atm里提的。
所以这顿饭我吃得叫一个忐忑,直到抽空装作去洗手间,慌里慌张地拉了一个侍者问清楚这里可以刷卡之后才多少放心下来,回到桌上才知道大呼上当,原来由于太不安,刚才吃的什么都不知道。我哭!这平日可是我这样的工薪阶层不敢问津的,好不容易借公关之名腐败一回,竟然是这样食不知味,我的味蕾跟了我还真不是一般的歹命。
“周先生,这怎么好意思呢?”我保持着去追的姿势,真的追上去也不是,坐下来也不是。
“不好意思?那简单,你回请我得了。”他也站起来,示意我们可以走了。
我跟着他走出门去,天已经黑了下来。
“你就回请我看电影吧。”周明宇说。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到这家餐厅的旁边就是一家影院,影讯栏里巨大的海报上,是两个面目俊秀的男人交叠的身影,旁边三个大字“断臂山”。这个片子我知道,同志电影,口碑据说不错,可和周明宇看,会不会太尴尬,万一他触景生情,在电影院哭得稀里哗啦,我是不是还要借个肩膀给他?我还在胡思乱想,他已经走向售票口,我连忙跟了上去。
“两张。”他对里面说,然后转头看我,笑着说:“你付钱。”
我付了30块钱,这电影都快下片了,所以买一送一,大酬宾。我捏着这两张票,这和那顿饭,未免也太不等值了吧?
周明宇却已经伸手从我手中抽走一张,一边说:“嗯,我也没钱了,我出门不带什么现金。”
那么老大,你结账的那一叠是什么,刺激人也不带这样的吧?
事实证明哭得稀里哗啦的不是周明宇,是我。
到最后一幕,看着荧幕上染血的衬衣无声无息地提醒着一切不可追的逝去时,我的脸颊已经被不停流淌的眼泪浸得开始发干疼痛,我不断地揉着眼睛,呼哧呼哧吸着鼻子。
“喂,你不至于吧?”灯亮了,周明宇皱着眉头看我几乎肿起来的一张脸,奇怪,他倒是像开完一场工作会议那样平静,表情看不见一点起伏。
“看你这张脸,我还以为我旁边换人了呢!”
是哦,我真够丢人的,其实也没有如何感动到骨子里,但我就是这样,对煽情的场景毫无招架之力,每次必然中招,哪怕再恶俗的桥段我也可以边吐边哭。但这电影竟然没有感动周明宇还是让我挺意外的,这种同性之爱我们只能表示理解,却不可能去了解,可是对于周明宇来说,应该还是比较感同身受的吧,虽然社会比之前开放得多,但毕竟他们这个人群,还是会承受许多平常情侣不会受到的非议和磨难。
想到这个,我看着眼前这个秀美的男人,同情在心里蔓延开来:“其实,现在好很多了。”
“嗯?”
“不会像电影里那样了,社会对同性之间的感情也能包容,是不是?”
“对,的确。”他的语气非常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可能他是心里难受,却不愿示于人前?
“所以……”我有点迟疑,但看着他看起来闷闷的神情,还是决定了劝慰下去:“所以你也不要为这个难过啊,你比电影里的他们要幸运得多,不是吗?”
我们这时走在电影院明亮的大厅里,周明宇正在喝水,突然“噗嗤”一口全呛了出来,咳了几声,转眼瞪着我:“你说什么?”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周围人都向我们看来。
我有些尴尬,可能管太多了,这样是不是算交浅言深?可他就不知道在公众场合控制一下自己的言行吗?今天都第二次因为他被人家行集体注目礼了。
“你不想提,我就不说了。”我低声说。
“不,不,不,你得说清楚,你刚刚那话是什么意思?”他索性停下脚步。
“啊?我没别的意思啊,就是想安慰你一下,可能我我我……”我看他的脸色真的不怎么好看,不由慌张起来,心里后悔极了,有没有可能时光穿梭啊,我要一耳光打在三十秒之前的我脸上,给我闭嘴啦,八婆!可心里有一点酸楚的委屈,我的劝慰的确是出于真诚,不是因为八卦,也不是因为他是我的客户,所以,被他这样瞪,有种好心遭雷劈的感觉。
他再次开口,声音低缓下来:“刚才的话是谁告诉你的?”怎么,这还是个秘密?
“没谁。”我赶紧说,想想不对,又添上一句:“我忘了。”讲得我自己汗如雨下,真是够拙劣的谎言,说了比不说还要糟糕。
周明宇隔了两秒“哼”了一声,我不敢抬头,估计对方的脸都黑了,只能在心里惨叫:“完了完了,黄了黄了。”以至于我听见他的声音时,都以为自己听觉出了毛病,他竟然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的语调,和缓地、有些懒洋洋地、甚至带了一点笑意:“我知道是谁,不过我懒得计较。”
我吁了口气,也对嘛,不就gay吗?何必这样遮遮掩掩,多累人。
我抬头,刚挤出一点笑容,却被他离得极近的一张脸吓得全消退回去:“你……”他不会气愤到想咬我吧?
他脸上的神情很莫测:“那么,你是真的想安慰我咯?”
我摇头也不是点头也不是,想了半天的确算是吧,就轻微地点点头。
他直起腰,嘴角还带着一抹微笑:“那就好。”
我们走到电影院的门口,我拿出手机看看时间,周明宇说:“很晚了,要不要我送你?”
“不用了,这里的公车正好到我家门口。”
“好,那再见。”
“再见。”
第二天我去涵宇签合约时周明宇竟然不在,接待我的前台打电话去采购部,然后对我说:“周经理还没有来。”
我愣住了,好在那小姑娘接着说:“不过他跟陆经理打过招呼了,陆经理让您进去。”
“陆经理?”
“是的。”小姑娘没有和我多做解释,而是指了指一边的过道:“陆经理的办公室就在这里进去,然后右拐第三间。”
这时铃声大作,她就忙着接电话去了。
我带着困惑往她指的方向走过去,涵宇不像我们公司,在大型写字楼租上几间作为办公室,它是个超大手笔的建筑群——工厂和公司整个一体,坐落在这个城市一处闹中取静的地段,而它闻名的“花园式工厂”,则是身处在这栋办公楼的走道里,隔着明亮的落地玻璃就可以看见。
外面那不远处一排绿白相间、干净明亮的厂房笼在郁葱的常青树木之间,看上去安静祥和,一丝噪音都听不见,而这一片绿色的大背景,是冬日里清明的蓝天和柔和的晨光,后者亦毫无偏颇地洒在公司前“责任即力量”这五个大字上,使这条标语显得更加的醒目。
我看着窗外这公园似的景致,心里叹息,哪一天到中国所有的制造业都能做到这样,那时候,中国肯定已经不再是为世界提供廉价劳动的制造工厂。我就这么站着发了一会儿呆,正准备继续往前走,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
“林主任,那真是麻烦你了,还让你亲自跑这一趟。”
“不客气,应该的。”
我慢慢转过头,觉得身体有些发僵。毫无疑问我是不可能听错的,那个和一个中年男子握手告别的挺拔身影,自然不会是别人。他也几乎同一时间瞥见了我,眉目之间有一丝讶异,但转瞬即逝,他仍然保持着和对方寒暄的神态,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那人也看见我:“你是哪位?”
“我……”我怔了怔,才感觉到手上纸张的触感,“哦,我是来签合约的。”
“合约?”
“嗯,你们公司的采购部向我们公司订了货。”
“哦,采购部,你向右转,第二间。”
?前台对我说第三间来着。算了,找找好了,我向他道谢:“好的,谢谢您。”
视线没在林哲身上停留一下,我转身走了开去。
只听见后面的对话:“……那么就这样,我先告辞了。”“那怎么行,中午无论如何也得让我们聊表心意。”“不了,我还有事……”我转了个弯,把这些声音抛在隔音效果极好的墙后。无意识地盯着墙角的绿色植物,半天才缓过来一口气,这才发现手里的合约被我捏得七扭八歪。
“啊!该死!”我慌忙试图用手指压平这些折痕,却怎么也恢复不到那一纸光滑无痕、专业精准的模样。
我只能望着它哀叹,没办法了。转头去找采购部的办公室,到底是第二间还是第三间?很快明确了,第二间那一扇大而厚重的双开门正紧紧关闭着,我试着拧了拧,不开,敲了敲,没人应。那么就是第三间了吧,这间从门上就可以看出来比刚刚那间小得多,但,也平易近人得多,因为它是虚掩着的,留着一条缝。
我轻轻敲了敲,里面立刻传来回应:“进来。”
我推开门,正对着我的老板桌后面坐着的一个中年人抬眼看着我:“你是……”
“我是晨光公司的。”
“晨光公司?”他皱着眉,是“完全没有印象”的神情。
我有点慌,别又出什么岔子:“我,我姓成,你们周经理说……”
“哦,成小姐,我知道了。”对方的表情缓和下来,“你是来签合约的?”
“是。”我把手上的合约递给他,他翻看着,眉毛又渐渐拧起来。
我心里惴惴不安,他不会因为这纸张皱了一点就发难吧?
“成小姐,请你稍等一会儿好吗?我打个电话。”
我点头,他拿起桌上电话拨了个号:“喂,周经理吗?是是,我是老陆……是,成小姐来了,合约我看了……不是有什么问题,是数目有点大……我知道,我知道,几十万而已……不是,不是,我没有这个意思,您知道……那您能不能亲自来一趟?……您还在睡觉?那……您发个授权的传真过来?好,好……那就这样,打扰您了……再见,再见。”
他放下电话,看我困惑地看着他,便有点勉强地笑笑:“周经理马上会传真过来,您等一下,您坐。”
“不用不用,您别客气。”
我拿了签好的合约走出来,带上门,长长地吁了口气。
估计那位陆经理此时也正在里面做放松的深呼吸呢,刚刚的气氛真是有些尴尬,他异乎寻常的客气弄得我和他自己都不自在,这是我们都能感觉到的。
也许是我太敏感,总觉得这份客气里,真诚的成分实在微乎其微,倒有些别的东西,比如说刻意的疏远,或者,变相的冷淡?甚或,伪装的轻蔑?
我被自己的念头弄得不爽,算了,不想了,他有什么轻蔑我的理由?我又没做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是我自己想太多。再说,管他的,总算解决了好大一桩心事,整整一年都不用再担心,一年之后?我早调离销售部了。
想到此我轻松起来,摸摸包里那一叠价值几十万的纸,嘴角也扬上去。
可这笑容很快冻结在脸上,走出涵宇大门的一刹,我就看见那辆熟悉的车,在这辆车里,缭绕着清淡的百合香,我曾透过它的挡风玻璃凝视着交通牌上红色的数字暗下去,同时听着旁边一个平和沉稳的声音:“成雅……”这声音在身后响起,和回忆里的交叠重合。
我已走出十几米,心说不要回头,可听见这声音,却变成了生锈的玩偶,接下来的动作都艰难生涩,甚至能听见自己骨骼“吱吱嘎嘎”的摩擦声。它在偕同理智和情感对抗,结局呢?出入涵宇的人都在无意间看到了,我最终还是停下脚步,转身,对着那辆车,挤出一个僵硬的微笑。
看着那熟悉的身影,开门,下车,向我走来。
“你怎么会来这里?”他并没有回应我的笑容,唉,哪怕一个虚假的也好。
“我来签合约。”你不是听到了吗?
“合约能不能拿给我看看?”他神情不变,却提出这么个奇怪的要求。
“……好。”我没拒绝,林哲又不会害我。
我从包里抽出合约递给他,还是没忍住:“你看这个干什么?”
“帮你看看,有没有什么疏漏。”他随口说着,一下翻到最后一页。
我跟着他一起看去,只见“陆逸之”三个字签在“乙方”的后面,上面还盖着涵宇的公章,字迹潦草,但还算一目了然。
我抬头看到林哲眼神里有什么突然落了下去,似乎是一种焦躁和担忧,代之以欣慰和欢喜,可是这些情绪在看真切之前都已经消失,他又完全恢复了往日的沉和平静。
“这很好,你是找的陆经理,他人不错。”
“嗯。”我懒得解释其实我找的是周明宇,这没什么重要吧,心里犹豫,终于还是开口问:“那你来这里……”
“涵宇一笔贷款,需要我自己来跑一趟。”
我低声哀叹一声,果然同是公司不同命,人家这样的,就要他亲自上门。
“对了,我们公司那笔贷款,怎么样了?”好久没遇见木木,公司都不见她人影,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你们公司?有些麻烦。”
我听了有些急:“为什么?”
“你们公司的信用度不够高,你知道,上市前还欠一家国有银行几千万。”
“那怎么办?”
“如果可能的话,你们得找到一家信用度高的公司做担保,这个问题,我跟李小姐谈过了,相信以她的能力可以解决,所以你不用担心。”
“哦。”也是,那么估计木木这段时间应该都在跑这个。
“那么,你现在去哪儿?我送你。”
我看着林哲温和的眼睛,觉得动也不能动,更别提拒绝。我想点头,可理智尖叫起来:“给我一个理由,我至少需要一个理由。”理由?是的,理由,此去市中心太远,坐公车不易,打车又太贵,有顺风车,何乐而不为?我对自己点头,嗯,还挺押韵,那么理智,你这个冰冷的东西,满意没有?我听见它的声音渐渐被压服下去,只有微弱的一线:“成雅,你真要如此放纵?别忘了三年前,别忘了圣诞夜。”
我心里一冷,知道自己被理智一句话收服,于是低下头,声音尽量平稳:“不用了,我坐公车。”
没等他回答,我就冲他浅淡地微笑一下,就转身飞快地跑掉,一直跑到街对面的公车站牌,已经看不见涵宇,这才站定,蹲下来揉了揉自己的脚踝,真是的,穿高跟鞋跑这么快,真是让人吃不消。
可是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我另一只手揉揉眼睛,苦涩地撇撇嘴角。
我回到公司,向老总汇报情况。
“老板大人,您看一下哦,没问题我就去写工作总结了!”我笑着说,老板很随和,我们跟他讲话就比较放松。
他接过仔细看了一下:“你这个小姑娘,挺不简单的,他们这个陆经理据说很不好说话,销售人员打电话过去不是找不到他,就是被他直接回掉,没想到你竟然可以拿到他的签字,你怎么办到的,咱们可得为你在销售部召开个经验交流会了,啊,呵呵。”
“呃……老板,其实我是找他们另一个经理的,姓周。周明宇,您知道嘛?这个陆经理,我也是今天才见到呢!”
老板明显怔了一下:“周明宇?”
“是啊。”
老板没接话,默默翻看着手中的合同。
“老板,要是没问题的话,我就走了?”我急着去把工作总结写掉,这个月就彻底就轻松咯!
“好……”他迟疑了一下,在我转身前开口道:“成雅,有几句话,我想我还是得说。”
我被他语气里的凝重弄得有几分不安:“您说。”
“你这么年轻,论年纪我都可以当你的父亲了,有些话我想以长辈的身份说说,成雅,以我对你的了解,你不是一个急功近利的人,所以只能说,你不必逼自己太紧,要注意分寸,别太勉强。”
我愣愣地看着他,完全不理解他是什么意思。听起来的确是发自肺腑的真诚语言,可为什么我听起来觉得硌得慌?
“好了,你出去吧。”老板温和地说。
我走出来,带着满心的困惑,一推门就看见有同事正伸着脖子往这边看,且交头接耳,眼神暧昧,笑容意味深长。只是看到我出来,瞬间调整到最正常最职业的神情:“成雅,早!”
早你个头!都快吃中饭了,真正的睁眼说瞎话,你当我没看见你刚才的古怪?八卦也要低调一点好不好?
我坐回自己的座位,想来想去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值得别人八卦,难道和萧程或是和林哲走在一起时被人撞见?可看他们的表情,断不会为我一桩普通人的普通情事兴奋到这等地步。
只见娜娜走过来,大声道:“成雅,合约你签了?”
我点点头,她接着问:“周明宇怎么样?”
我奇怪,干吗问我这个问题,我说:“不错啊。”
周围传来窃笑,娜娜叹口气:“成雅,我劝你还是和他保持距离。”
“为什么?”我和他本来距离就挺远嘛!
“他那种人……”她冲我眨眨眼,“你知道的。”
我愣了愣,不知道她突然说这话什么意思,看她冲我促狭地挤眼,以为她在开玩笑,也笑着说:“娜娜,那有什么啊!都什么时代了,就算他……”
话还没说完,就听娜娜尖叫:“哟,没想到呵,成雅!”
同时旁边的嬉笑声也爆发出来:“真没想到啊,你早说嘛,成雅,害我们憋这么辛苦!”
“真不简单,你的思想境界,我们真是自叹不如,不如啊!”
“……”
等等,为什么这些话,越听越不像好话?且有几个口气,明明并非善意。
这时老板打开门:“呵,闹翻天了都,当我不存在是不是?”
大家都静下来,就算他没什么官威,也不能不给他面子。
剩我一个人,左右四顾,突然感受到被所有人隔绝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