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陆贞送走了朱少监。被他提醒了一番,她思虑良多,带着玲珑一路回了司衣司,却发现宫女们个个都对她十分恭敬,和之前大有不同。陆贞心里已经明白原因所在,苦笑着问身边的玲珑,“玲珑,是不是连你都以为我和皇上有什么瓜葛?”
玲珑一板一眼地说:“玲珑不敢胡乱议论。”
陆贞像以前一样瞪了她一眼,“好了,说实话!”
玲珑果然立刻就说了,“这些天,后宫里是传得风言风语的。”
陆贞想了想,温和地对她说:“别的人,我也不想分辩。可是玲珑,你是知情人,我必须得告诉你,我的心里从来就只有一个人。”
玲珑知道她说的那个人是谁,又看她对自己推心置腹着,着实心下感动,“原来是误会啊,可是这两天,大家都当真了,连沈大人话里也老是酸酸的。”
这话提醒了陆贞之前想问的事了,“玲珑,他们说太子殿下临走的那一天曾经来司衣司找过我,你知不知道这件事?”
玲珑仔细回想,说:“不知道啊!那天沈大人说尚仪大人要看今年的宫衣损耗,叫我一直留在库房里查点。”
陆贞更加肯定自己的判断了——阿碧拦住丹娘,又tiáo走玲珑,又亲自拖住了我,这阿碧心思甚是缜密,自己小看她了。回想前尘往事,想起玲珑似乎隐隐提醒过自己几次要提防阿碧,这才恍然说道:“原来如此。那你还记不记得,尚仪大人第一次叫我们修改宫衣的时候,为什么送出去的宫衣竟然没有检查过?”
玲珑心想,连大人这好性子终于也察觉到不对劲了。她叹了一口气,放下了心防,“大人你终于也想到了,其实,那件事发生之后我就问过,针线上的宫女说沈大人给她们的图样就是桃花。”
一切一切都是那么清楚无误,陆贞自嘲地笑了一下,“我发现,有的时候我还真是傻了一点。”
两个人一路从后院走到前殿。陆贞看阿碧也进了门,叫住了她,“阿碧,你过来。”
阿碧不情愿地上前施礼道:“下官参见陆大人。”
陆贞微笑着说:“不是说好了的,还是叫我阿贞吗?”
阿碧酸溜溜地说:“陆大人位高人尊,下官不敢冒犯。”
陆贞依然还是那个表情,“阿碧,我曾经,是真心拿你当姐妹的。”她看阿碧果然是故作茫然地看着自己,眼神里满是受伤,心里想,原来我是这么好骗。嘴角勾出一个弧度,她不动声sè地说:“阿碧,我早就知道你的字写得很好,没想到,你模仿起别人的笔迹来也是一绝。”
阿碧立刻脸sè苍白,“大人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陆贞看她果然心虚,进一步试探性地说:“玉明已经告诉我了,那天她是把太子殿下的信交给了你,呵,原来我还以为那件事是萧贵妃做的……阿碧,库里的衣料遭了白蚁,宫女衣服被绣了桃花——这些事情,都是你干的吧?难怪王尚仪要给你升官!阿碧,她们许了你什么好处?”
阿碧装着糊涂,“陆大人,你的话,我真的都听不懂。”
陆贞却肯定了自己的判断,看着她说:“你不说实话的话也可以,但是你别忘了,你现在还是我手下的人。”
阿碧脸sè铁青,一瞬间脑海里变幻着万千念头,终于想到了好的说法,一咬牙道:“那封信是我撕的,那又怎么样?我喜欢太子殿下,难道不可以?我对他那么好,结果他只记得你一个人,我……我气不过!凭什么你处处都强过我?好了,你现在知道了,那你满意了?”
陆贞果然完全没想到,震惊地说:“你……你也喜欢阿湛?”
阿碧看这样果然有效,哭着说:“你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可是我告诉你,什么白蚁,什么桃花,我通通不知道!你自己没本事犯了错,别怪在我身上!陆贞,我现在真后悔那会儿救了你……好吧,你想干什么都可以,反正我的官没你大,也没你漂亮,也不如你那么会讨皇上和太后的欢心!你随便怎么罚我都可以!”
阿碧掩着面就往外跑,出了殿门,放下了挡住脸的手,脸上早已没有泪水。她着急地想着,好险,依她的个性,现在怕是已经相信了吧?一边往外走一边却担心着自己,不成,她现在跟皇上关系那么好,要是随便在皇上那儿说些什么,我岂不是死到临头了?怎么办?怎么办?萧贵妃那边现在势力那么弱,她是肯定不会护着我的,那还有谁能帮我?
她想了一圈,眼前突然一亮,对了,不是还有沈嘉敏这个草包嘛。
陆贞忙到深夜这才匆匆返回青镜殿,不料在回去的路上,一队人也悄悄潜伏了起来。她一个人走到一处庭院边,往角落走去,身后一个宫女悄悄跟上了她,挥bàng朝她脑后用力打去,不想陆贞刚好是被墙角边的一朵花吸引住了,一bàng挥下之际,陆贞刚好低头,那宫女突然挥空,把持不住自己的身体,摔进了旁边的水渠里,发出一声惨叫。
陆贞吓了一跳,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被一群蒙面人包围住了,看体型都是宫人无疑,她惊慌问道:“你们是谁?想干什么?”
那些人并不答话,只是围着她越来越近,陆贞眼看自己再不逃脱一定跑不了了,于是一矮身撞到一个人的身上,那人猝不及防被她撞倒在地。包围圈里空出一个漏子,陆贞抬脚就跑,那些人却不放过她,一直跟在她身后。
她气喘吁吁地跑着,心想这么跑下去,自己绝对难以逃脱。刚好看到前方有一处破旧的庭院,显然是荒废许久。陆贞连忙伸手去推那门,这门竟然从里面反锁住了,她急中生智,拔下头上的头钗挑开了门,又重新从里面关上,就这么缓了一缓,那帮人已经追了上来。
那帮人觉得陆贞不可能跑进一个从里面锁住的院子里,在外面停留着说了一些话后,又走远了。听着她们的脚步越来越远,直至不见,陆贞才稍微松了口气,这时却听到院子里的房间里传来一个女人惊慌的声音,“有人来了!”
陆贞正在疑惑这里怎么会有人,一个男子的声音却响起了,“不怕,估计就是过路的宫女,阿璇,你别那么紧张。”
陆贞大吃一惊,很快听到那女子说:“不成,那么多人,肯定不是路过的。你在这儿待着,我要出去看看!”她赶紧躲到yin暗的墙角边,幸好旁边有大树。那女子走了出来,陆贞更是意外——这女子还裸露着肩膀,显然是和男子在这里私会,这人竟然是王尚仪!
王尚仪转了一圈,并没有发现陆贞,这才放心地回了屋里,很快又传来那男子的嘻笑声,“我就说你疑神疑鬼吧,这儿常年都在闹鬼,怎么可能有人来?”
王尚仪娇嗔道:“什么闹鬼,还不都是你闹的!”
那男子笑着说:“要不是我到处找人传这个流言,我们俩得多久才能见上一回啊。来,阿璇,再给我亲一口!”
这里不适合久留,若是让王尚仪发现了自己,还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果子吃。陆贞羞红着脸,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去拉那根门闩,不料就在这时,耳边传来王尚仪充满激情的啊的一声,陆贞心一惊,手一哆嗦,那门闩发出清脆的响声。
寂静的夜里,这声响显得格外大声,屋内的王尚仪吓了一跳,连忙追出门外。陆贞看情形不妙,手忙脚乱地去拉门闩要往外跑,被门闩挂住了自己的衣角。就这么缓了一缓,王尚仪已经看到了陆贞,大惊失sè,失声道:“陆贞!”
陆贞慌张地回头看了她一眼,“我……我什么也没看到!”一把撕开自己的裙角,就往青镜殿跑去。
她不管不顾地跑进自己的房间,顾不上后面跟着问自己怎么了的丹娘,砰的一声重重关好自己的门,这才稍微感到安全一点。回想刚刚一幕,脸上泛起了红晕,着急地在屋里走来走去,“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那居然是王尚仪!”平日里最为严肃的王尚仪,竟然会在那里私会男子!
她躺回自己的床上,“天啊,我都遇到了些什么事啊!”又回想自己遇袭一事,“既然王尚仪在干那种事,偷袭我的人肯定不是萧贵妃那边派来的。那会是谁?阿碧?不,她没有那个本事,那……莫非是沈嘉敏?”
想到这里,她也不顾夜深,往静心堂赶去——这时,只有杜司仪才能帮自己分清眼下这么多乱子里隐藏的玄机。
杜司仪听她说完,微笑着点点头,“不错,肯定就是沈嘉敏。”她背着手侃侃而谈,“和她联手的,肯定就是那个你觉得有问题的阿碧。这女子心狠手辣,发现在你面前露了馅,自己没本事下手,就找了沈嘉敏来对付你。”这后宫里的yin谋手段,她是最为通透,偏这个陆贞还相信有好人,“之前你还为了那个阿碧顶撞我,现在好了,吃亏了吧?”
陆贞看她肯定了自己的推测,又说:“那王尚仪怎么会和男人那个……那个呀?”
杜司仪白了她一眼,“王璇也就比你大了十岁,你都能跟皇上缠绵悱恻,还不许人家情丝暗种?”
陆贞急急辩解,“我跟皇上只是朋友!”
杜司仪不以为然地说:“王璇是五姓大家王家的嫡女,要不然也不会被选为南梁公主的贴身女官。听说以前在南梁她也是订过亲的,只是后来南梁国灭,她就做了望门寡。你说的那个男子,八成是当年跟着他们一起过来的侍卫……”
陆贞有点同情,低呼道:“啊,她那么可怜……”
杜司仪看她老毛病又犯了,“这后宫里面,谁不是可怜人?”
陆贞忍不住犯愁,“那她昨天已经看到我了,我该怎么办?”
杜司仪没奈何地说:“死不认账!这种事,装不知道最好,悄悄地捏住她的一个把柄,她也能少整你一些。”
陆贞这才想到这一层,恍然大悟,“呵,还是大人您想得长远!”
杜司仪不禁讥讽她,“哦,现在又开始佩服我了?你不是要讲真心吗?”
陆贞回想之前自己为了阿碧顶撞杜司仪,她批评自己赏罚不明自己还听不进去。回想这段时间的事,她羞愧道:“大人,之前是我不对,那时候我太you稚,又太自负,您跟我说的道理,我全都没有听进去。可我现在知道错了,原来阿碧当真是对我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原来我真的不懂管教下属,到现在,司衣司里除了一个玲珑,还没什么贴心人。反倒是阿碧,不动声sè之间就已经聚了许多人,为她鞍前马后地效力……”
杜司仪看她认错,自己也不气了,“什么时候悔过都不算晚,就怕只肯悔不肯改。再说,你比得上人家阿碧吗?那姑娘心又狠,手又辣,又在司衣司待了那么久,你玩得过她才怪。”
陆贞拉着她的手,“大人,我知道错了,求您教教我可好?我不想再被人骗,我也不想被娄尚侍她们利用,我更不想连害我的人是谁都查不到,每天在一团雾里往前走……”
杜司仪又说:“那你还跟我讲什么真心?先说好了,我可不耐烦玩什么阳春白雪,我会的,都是yin谋诡计。”
陆贞坚定地说:“yin谋诡计只要用在正道上,也是良药。大人,我始终不信您是自己说的那种恶人,就像当初您肯救我,也绝不是只看在我会写字抄书的分上。我的父亲是一位商人,他从小教我,做生意虽然要讲究门道手腕,但是只有心正了,才能成为皇商。现在我想跟您学的的确是门道手腕,但我仍然相信,以后您肯定还会教我治国御人的大道的!”
杜司仪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自己从未说过,这女弟子竟然能猜中自己的心思!
陆贞诚恳地说:“大人,您别忘了,我抄过您的整卷的《汉书注》与《史记注》!您怀着什么样的理想,我全都明白。”
杜司仪看着她良久,方幽幽地说:“原来,我还是小看你了……”
陆贞跪倒在地,“我的一位师傅说,他能教给我烧瓷的本事,却教不了我为官之道。大人,陆贞不才,愿拜您为师,将您书中所写全部变为现实!”
杜司仪突然一笑,“那你准备好黄金了吗?”
陆贞没想到她会这么回答自己,杜司仪看她愣住了,冷冷道:“莫非你一个铜板的拜师银都付不起?”
陆贞赶紧在身上四下翻找起来,越找越慌,越慌越什么都找不出来,急得一头汗。杜司仪嗤笑一声,拿起她的手,从地上抓起一捧土放在自己的手中,正sè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土地者,天下重宝也。陆贞,这就是我教你的第一课。”
这是陆贞人生极大的转折点,从这一天开始,陆贞从一个单纯的少女,逐渐走向了足智多谋的女官之路。
六月,陆贞对她的司衣司进行了一次改革。司中所有的宫女都领到了一份职务说明书,详细列举了她应该负责的范围,以及年中、年末的考核方式。与此同时,严格的奖惩制度也建立起来,凡二等以上宫女,每旬都必须书写工作日志一份,上交陆贞。
在后世的史书《册府元龟》中,它被简略地记为“述录行止,以利勘察”,而这句话,却是有史以来女官管理后宫的方略中最早被记录的一笔。
在召集完司衣司上下人等宣布了新的管理方法后,陆贞直直看向了阿碧,“沈掌裳,你也必须定期上交日志,不得有误。”
阿碧只能答道:“是。”
陆贞这才环视众人,语气里带着威严,“各位对我的话是否还有疑问?”
一行宫女齐声道:“谨遵大人吩咐。”
陆贞满意地说:“好,那就散了吧。”众人尽皆散去,陆贞叫住了那个跟阿碧的小宫女,“还有,这张书案,也帮我收了吧。”她指着那张阿碧用过的书案,话里的意思清楚无误。那小宫女不敢动手,偷偷向阿碧看去,阿碧咬了咬牙,面无表情地说:“还愣着做什么?快搬!”
陆贞收回落在两人身上的眼神,就看到玲珑匆匆走了进来,“大人,尚仪大人在外面找你。”
陆贞愣了愣,“那,还不快点请进来。”
玲珑又说:“尚仪大人不愿进来,要你去外面跟她说话。”
陆贞忐忑不安地走出门,只见王尚仪焦急地等在那里,想起杜司仪的叮嘱,她恭敬上前施礼道:“下官参见司仪大人。”
王尚仪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昨夜自己竟然丢失了重要的腰牌,这是琅琊王家嫡子嫡女才有的玉牌,背后还刻着自己的名字,平时都是贴身收藏,没想到竟然会掉了。今天回院子里再怎么找都没有,肯定是被陆贞捡去了,也顾不上丢脸,“明人不说暗话,陆贞,快把你捡到的东西还我。只要你肯拿出来,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陆贞一愣,“大人,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自己什么时候捡过她的东西了?
王尚仪一咬牙,“别装傻了,那天晚上,我明明就看见你了!”
陆贞忙道:“大人不会是看错了吧?陆贞这几天天一黑就回了青镜殿,哪儿都没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