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姜辗转难眠,她在估量胥十二信中所言之真实性,是他为得自由而编的谎话,还是确有其事?
若确有其事……胥姜捂着胸口坐起,只觉得烦闷不堪。
她起身披了外裳,拿了桌上的火折子,悄声往屋外走去。然后借着檐角风灯,自游廊穿行到了楼云春的院子,推开房门进了他的书房。
她吹折点灯,一屋暖光,抚平她心中浮躁。
胥姜置灯,坐到案桌后的椅子上,怔怔出神。
她自小便知自己是被师父从一片姜地里捡回来的,胥家人明里暗里的叫她野种,让她曾经对自己的身世来历很渴求,想急切证明自己不是野种。
可后来慢慢长大,在师父的陪伴、教养下,对此逐渐淡漠,甚至毫不在乎,任由胥四、胥五如何辱骂,只当蚊子嗡嗡叫,不再放到心头。
直到师父去世,惶恐无依之时,她曾幻想过,若自己还有父母,又会是怎样一番情况。
可旅途的劳顿、风雪,将她内心的希冀击碎,让她看清脚下泥泞的路,和茫茫前程。
她的父母,早已抛弃她,又怎会爱她。而爱她之人也早已离她而去,化于太虚。
她若沉迷虚妄与过往,总有一日会死在风雪中。
她不想死,她还有师父的书,她要将它们带到最繁华的地方,让它们绽放华彩,让胥渊永远活在这个世上。
所以她要看清自己,看清这个人世,踩稳脚下的路,找出自己的方向。
因此,自那之后,她便再没想起过自己的父母,她对他们没有希冀,也没有爱恨。
可如今胥十二却说,他知道她父母的来历。
这是多么荒唐,又多么令人惶恐。
胥姜在楼云春书房中枯坐到天明,直到茵茵找来,她才倦然回神。
屋里昏暗不堪,她侧头看去,才发现灯已燃尽。
“姐姐!”茵茵闯进来,见她坐在案桌后,顿时抚了抚胸口,“原来姐姐在这儿,可吓死我了。”
胥姜定定看着她,她见胥姜脸色苍白,心底也觉得难受,便问:“姐姐,你是不是想少爷了?”
那日她看到胥姜读少爷寄回来的信眼红红的,夜里又反反复复将那封信拿出来看了好多遍,眼下又在这书房待了一夜,定然是想少爷了。
她不禁在心头悄悄埋怨,少爷什么时候回来呀。
听她提起楼云春,胥姜脸上才露出一抹笑容。是啊,她如今有楼云春,有楼家夫妇,有林夫子,有红锄,有杜先生,还有汪掌柜,曹叔,曹大娘……还有眼前的傻姑娘,亲朋好友,她已经都不缺了,即便胥十二所说为真,那又如何?
那不过是两个陌生人罢了。
且既然胥十二知晓她的身世,那她的师父也应当知晓,这么多年他却从未提及过,那便是他们不值得。
既不值得,又何必为其苦了自己?
她靠向椅背,仿佛靠进那个包容而宽阔的怀抱,叹道:“是啊,想他了。”
茵茵也叹气,原来画本子上画的公子、小姐分隔两地,茶饭不思、夙夜不寐都是真的。
这情啊,可真熬人。
“姐姐是要坐会儿,还是回房歇息?”
“坐会儿吧。”让她停靠片刻,然后再去看看胥十二究竟搞什么鬼。
“这屋里太暗,我开开窗吧。”
“嗯。”
茵茵推窗撑竿,晨曦乘风而入,既清且暖。
胥姜眯起眼看着浮光飞尘,那亘古黑夜、凄风冷雨,皆如尘埃飞入旧年,再困不住冲出黑夜那崭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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胥姜养足精神,才收拾去书肆,纸坊的弟子和梁墨正在卸货,见她来忙向她打了招呼,并代坊主送上了一份礼盒。
“大暑已过,眼下送礼会不会太晚了?”胥姜接过礼盒后打趣。
“这不是节礼,是谢礼。”弟子满脸喜气,“师父的金花五色绫笺已被宫中选用,成为贡纸,师父让我转达,多谢胥掌柜提点。”
“这都是你们自己的本事,且你们坊主又是个脑筋活络的,便是不用我提醒,他迟早也会明悟。”说完她又笑道:“真要谢,往后贵坊出了新花样,别忘了我就成。”
弟子被她说得开怀,“忘了谁也不能忘了你胥掌柜。”
“那就好。”
“说什么呢,这么欢喜?”一道声音搅进来,叫胥姜吓一跳,回头一看,原来是温惠,“您倒是来得巧了。”
温惠讶然道:“怎么说?”
“正说这金花五色绫笺呢,您那兰谱便是脱胎于这纸。”
“这纸怎么了?”
“被选为贡纸了。”
温惠点点头,当初听胥姜说起这纸,他便觉得太过华贵奢侈,不大适合用来做兰谱,倒是宫中用正合适。
“先生可是来商议刊印兰谱之事?”
“嗯,找着绘图之人了。”温惠朝胥姜拱手,谢道:“还得多谢胥掌柜搭桥牵线。”
“都是缘分。”胥姜同纸坊弟子招呼了一声,又再次道了谢,随后将温惠引入书肆。
茵茵忙去斟茶。
一进屋,温惠便嗅到一缕兰香,寻望后却不见兰踪,遂问道:“为何有兰香?”
“有兰自有兰香。”胥姜请他入座,随后卖关子道:“您是行家,猜猜看是什么品种?”
温惠闭眼品察片刻,捶掌道:“可是夏荷梅?”
“神了,这也能闻出来?”
“兰草虽有千百种,香味、时节也各有不同,这夏荷梅属夏兰,香气浓郁,相较其它兰草,倒很好分辨。”温惠有几分得意,随后又问:“花在何处?”
“花在墙角。”胥姜起身道:“我去给您搬来。”
温惠拦道:“不用,搬来搬去搅乱香流,反倒不美,便是如此借香窥花,倒是别有一番雅趣。”
“好一个借香窥花。”胥姜不禁大赞。
温惠轻嗅兰香,叹道:“暗香盈室,虽不见芳华,却已是处处芳华。”
真是人如兰,兰如人,这人已然入境。
胥姜温笑道:“待先生兰谱成书后,亦是处处芳华了。”
温惠笑叹:“好一张能说会道的嘴。”
胥姜拱手道:“多谢先生夸奖。”
温惠朗笑出声,正巧茵茵奉茶上来,他托盏谢道:“多亏胥掌柜从中调理,若不然我这兰谱还不知几时才落章,老夫借花献佛,以茶相谢。”
“先生折煞晚辈。”胥姜忙举盏,拱道:“先生出兰谱,于兰草、于先生、于书肆都是益事,三全其美之好,又何必言谢。”
“说不过你。”温惠失笑,随后抬了抬盏,“饮罢。”
胥姜笑陪了。
叙过一盏茶,胥姜才将那银花五色笺拿出来,让温惠排版定尺。
“您打算出多少套兰谱?”
“二十套足矣。”
“那印板可要买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