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孤狼吞虎咽地连喝三碗山药瘦肉粥,将胥姜与林红锄看得眼发直。
林红锄偷偷道:“这简直是饿死鬼投胎啊。”
“我听见了。”
耳朵还挺灵,林红锄立马捂嘴。
江孤将最后一口粥刨进嘴里,才觉得腹中舒坦了,可一直起身子,又觉着撑得慌,赶紧扶住肚皮。胥姜总觉着有些幻灭,仿佛已经能透过他这副俊美无比的皮囊,看到他五六十岁后,大腹便便的模样。
如果他寿数能长的话。
歇了一盏茶的功夫,药童将药端来了。
江孤眉头一皱,正想拒绝,却听见胥姜道:“给你看诊总共花了一两银子,若不喝就把银子给我。”
他自己的银子爱怎么抛洒就怎么抛洒,她的可不行。
“没说不喝。”江孤将药一气喝完,只觉得又苦又辣,差点没忍住呕出来。
那药童见他喝了,又将剩下的药和陈大夫开的药方给他,叮嘱道:“每日煎一副,早晚喝,忌酒,忌寒,多休养。”
随后便辞了几人,回千金堂了。
江孤拿起那药方看了一眼,发觉那手字竟然不错,倒不知这永和坊卧虎藏龙,随便抓一个人,都能写一手好字。
胥姜瞧他盯着药方倒来倒去的看,便道:“替你诊治的是千金堂的陈大夫。”
江孤点头,“千金堂倒是知道。”
胥姜继续道:“他全名陈清翰,元和十三年进士,榜上第四名。”
江孤满脸惊诧地看向她。
“江公子想必也清楚元和十三年发生之事。陈大夫因不满林噙年被黜落,自除功名,后改投医道,开了这间千金堂。”
“难怪写这么一手好字。”
“公子可知那当年进士及第的一甲状元林噙年如今又在何处?是何处境?”
“听闻当了夫子。”
提到林噙年,林红锄的神情也沉寂下来。
胥姜安抚地看了她一眼,又对江孤问:“公子以为二者境遇如何?”
江孤嗤笑,“本该高居庙堂者,如今却流落市井,还能如何?”
胥姜又问:“那与公子相比呢?”
江孤一顿,沉默片刻后道:“江某岂可与二位高贤相提并论。”
胥姜顺着他的话点头,“公子高才,却没有德行,的确不该与二位先生相提并论,是我失言。”
江孤顿时将那药方攥得死紧。
胥姜知道自己说了诛心之言,见他此番模样,却心头庆幸。
不怕诛心,就怕无心可诛,遂继续硬起心肠狠道: “恕我直言,陈大夫与林夫子青云路断是世道不公,而江家沦落至此却是因果报应。”
江孤浑身漫不经心霎时凝结成冰刺,他盯着胥姜,冷冷道:“你救我,难道就是为了说这番话来侮辱我?”
“侮辱?”胥姜轻笑,“若说实话叫侮辱,那公子所做失德失行之举又叫什么?”
江孤被她的笑容刺痛,“与尔何干?”
胥姜反唇相讥,“自然与我无干,我只不过是当着江公子的面嚼舌根罢了。怎么?江公子这些年听人嚼舌根还没听惯么?”
林红锄听这话都刺得慌,更莫说江孤。
他愤然起身,却因起猛了,加之方才食得又多,一下子扯到肠筋,又捂着肚子坐下了,一时又是痛又是气,脸色也是青了又白。
胥姜赶紧收势,以免将人激出个好歹。
她关心道:“你没事吧?”
江孤此时觉得她这张脸伪善可恨,便咬牙切齿道:“少假惺惺。”
看来没事。
胥姜松了口气,眯眼笑道:“还真以为公子自逐自弃了,眼下这般意盛气盛,想来也并非毫不在意。”
江孤这才反应过来,她方才在对自己行激将之法,心头一时五味杂陈。
“红锄,去将上次剩下的山楂果儿拿来,给江公子消消食。”
“哦。”
林红锄有些不情愿,那山楂果没几个了,本想留着自己吃呢,却还是依言将那山楂果装盘拿给了江孤。
江孤盯着面前的山楂果,又看了眼笑眯眯地胥姜,心头羞愤。这算什么?打一棒子给个甜枣吃?可他还是没忍住,拈了一个送进嘴里。
胥姜见他气消了些,又问:“江公子可读史?”
江孤怕她话里话外又设陷阱,瞧了她一眼,没有作答。
“要说史家第一人,当属太史公。其自小立志撰史,‘欲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可草创未就,便因受牵连,而飞遭横祸,被施予腐刑。”
江孤已平怒气,听她娓娓道来。
“若是常人,遭受此番身心重创,早已一蹶不振。可太史公却忍辱负重,耗费心血,历时十四载春秋,着成《太史记》,成为史家之绝唱。更在太史公自序中提出‘发愤着书’一说,借先贤以表丹心。”
胥姜见江孤面上浮起一丝愧色,便继续说道:“前有贤者化满腹怨愤为星辰,后有义者融不甘不忿为薪火,而公子身负高才,却放任自流,可觉惭愧?”
此一问,问得江孤口苦心苦,连嘴里那山楂果儿都苦得难以下咽,许久才缓缓道:“科举之路已绝,从戎之道已断,如今连一本集子在这京城都出不了,我还能有何作为?”
胥姜怀疑地打量他,就这副娇弱的身板,还想从戎?
一旁林红锄忽起身怒道:“除了科举之路,从戎之道,便没有别的出路么?林夫子教学,陈大夫行医,日夜不休,育人救人,照样践行道心。便不是他们,你站直了往街上瞧瞧,东边的工匠,西边的摊贩,北边的胡商,南边农人,谁不是踏踏实实,勤勤恳恳的谋营生,养活自己和家人?我看你就是在为自己找借口,逃避自身的软弱,还说什么才子?光有才有什么用?有才无志,有才无勇,便是身弱心弱的懦夫!”
说完见江孤和胥姜都目瞪口呆的盯着她,又涨红了脸,气弱地‘哼’了一声,‘噔噔噔’地往后院跑去。
跑了片刻又折返,将江孤面前的山楂果连盘子一并端走了。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还望江公子多多包涵。”胥姜面上虚心赔礼,心头却锣鼓喧天。
小锄头,干得漂亮!不愧是林夫子的女儿!
江孤面无表情地盯着她,“你笑什么?”
“我笑了吗?”胥姜抹了把脸,“公子看错了吧。”
江孤将手里最后一颗山楂果塞进嘴里,囫囵咽下肚才问道:“你先前说,有办法帮我出集子?”
胥姜正坐,“对,有办法。”
“可你不是拒了冯杪?”
“我有办法,可没说是我替你出啊。”胥姜说得口干,起身冲茶,顺道也给江孤冲了一盏。
江孤盯着茶盏上灵秀的小鹿,想起刚来时她用的粗陶碗招待自己,心头一时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他竟也有讨姑娘嫌的一天。
胥姜喝了一口茶,舒坦了,才慢慢说道:“江公子有想过离开京城吗?”
“什么?”江孤回神,“离开?”
胥姜点头道:“嗯,树挪死,人挪活,此处不行,便换一处,京城不刊印你的集子,别的地方可以刊印。”
江孤从未想过离开京都,这京都已是大盛最繁华锦绣之地,他生于此,长于此,怎能说离就离?
胥姜叹气,林红锄说得没错,这江孤便是心弱了些,想是祖上累世为官的缘故,既给了他锦绣骨,又给了他膏梁皮,难为啊。
“公子可知你那诗余集,我从何处得来?”
“何处?”
“芙蓉城。”
江孤心头一动,芙蓉城之繁华并仅逊于京都。
胥姜继续添柴加火,“芙蓉城与京都相隔千里,与朝廷各部牵扯不深,并无诸多忌讳。且书局书肆多如牛毛,囊括万千,别说你一册诗余,便是艳情话本,春宫图册,只要才情并茂,刊印的也不少。”
见江孤有动摇之色,又道:“我在芙蓉城有不少朋友,与好几家书肆的东家交情不错。还认识对你诗余推崇备至的乐工、坊主,你若愿意去,我可以替你写引荐信,保你宾至如归。”
沉吟许久后,江孤问道:“你为何这般帮我?”
胥姜想了想,道:“因为我也想请你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