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平氏此言,许恽深深地看了她许久,才冷冷地问:“这些话,是你娘家人教给你的?”
平氏低着头,久久无语,显是默认。许恽见状,声音抬高了八度,怒气简直无法掩盖,“她们作为客人,无论夫家还是娘家势力都不如我们,又有求于咱们,自然把你往天上捧。不过区区溢美之词,你就当真了?这就是你身为大家主母的见识与气度?”
许恽能看得出,自己的妻子字字句句,无不发自真心——她是真觉得自己的女儿样样都好,比起膏粱之姓的贵女尚不逊色,还犹有胜之,嫁入皇室丝毫不成问题。
哪怕嘴上不说,但对于有这么优秀的一个女儿,平氏心中是极骄傲自豪的。哪怕别人不提,平氏自己也会想,所以他不觉得平氏的娘家人是挑拨离间,何况天底下,也没有这样挑拨离间的道理。正因为如此,平氏才会对女儿“离经叛道”的行为,特别不满,卯足了劲想将许徽给“纠正”回来。
身为母亲,平氏不希望许徽走那么艰难,看不到未来的路,只希望她如这个时代的所有女子梦想的一样,能觅得地位又高,又疼爱她的如意郎君,一生幸福美满。只是由于嘴笨舌拙,说出来的话太不中听,又不走运地踩在了关键的时间点,恰好触到了许徽心中最敏感的那根弦,才闹了这么一出。若非如此,许恽也不至于无奈至此,连女儿都有些不敢去见。
对于自己的孩子,父亲希望他们成长,而母亲,仅仅渴求他们的平安,这是绝大多数家庭的共性。哪怕这种平安,是将梦想与追求压抑在内心深处,磨平棱角,做一个庸庸碌碌,随波逐流的人,名为“母亲”的存在,也是这样希望着,希望你一生平平顺顺,别走那艰难坎坷,磨难重重的险路。
许恽无从指责平氏,因为在世人看来,平氏的想法才是正确的——若为男子,则为王为帝,至不济也位极人臣;若为女子,则母仪天下,这本就是世间男女对“荣耀”的至高追求,不是么?所以,在暴怒之后,他只能无语,唯有叹息。
如果许徽是个男孩儿就好了,这样的话,他就能将许徽过继给钟夫人,九泉之下的大哥也必会安心,反正许徽的出生,本就是大哥渴盼已久,却始终未曾如愿的事情,一切烦心事都没了,可偏偏……
平氏温婉贤淑惯了,对于丈夫的质问,她不敢顶撞半句,心中却是极不甘的。在她看来,男主外,女主内,乃是千万年不变的准则。唯有家中无壮年男丁为顶梁柱,女子才不得不顶上,但这也不过是权宜之计。
寡母抚养幼儿,弱女招赘壮丁,任何的家,哪怕女人撑过一段时间,归根结底也要靠男人,哪有女人做男人工作的道理?除却被庐陵王抛弃,没有男人敢娶,索性破罐子破摔的司马筝,谁还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做这种事情?何况司马筝插手司马家的事务不假,大多却管得是商队与店铺,不像许徽一样,连政务和军务都插手了啊!
想到司马筝的悲惨遭遇,以及被人议论纷纷的,没半点好名声的现状,平氏不由打了个寒战,所以她用力地拉住许恽衣袍的下摆,不顾许恽愤怒的脸色,苦苦哀求:“夫主,求求您,让徽儿停下放在乱七八糟事情上的心思,转回正道上来吧!趁着,趁着她的名声还没彻底被败干净的时候……再这样下去,她,她会找不到好人家的啊!夫主,您,您不能为了上党许氏,就这样牺牲您的女儿,她……”
“上党许氏的嫡女,再怎么离经叛道,也不会缺了求亲的人。”许恽一字一句,说得极慢,却异常铿锵有力。他的声音慢慢拔高,愤怒却被越发冰冷的神情,压抑在心底深处,“我许恽的女儿,缺了男人,就活不成了么?”
见他的态度如此坚决,平氏的神色,霎时间灰败下去。
两种截然相反的观点,谁也无法说服谁,就如同许恽偏爱道教,平氏却笃信佛教一样,无可调和。
到底是结发夫妻,见妻子如此,许恽也有些不忍,便放柔了声音,缓缓道:“大夫说了,徽儿需要静养,阿父与大嫂、素素他们,却还得月余才能回来。为给徽儿排遣寂寞,也为了媛儿、姝儿的课业着想,这段时间,徽儿会为她们授课,你……”
说到这里,他轻叹一声,末了才道:“你的希望,未必是徽儿的意愿,一心将自身的愿望,自己认为的‘好’强加到她的身上,带给她的,不一定是欢乐和幸福,也可能是难以言喻的痛苦。为避免你们的关系进一步恶化,也为了咱们许氏的安宁着想,你好好想想吧!”
我的意愿,会让徽儿痛苦?不,我明明……嫁入皇室,享受无尽的尊荣与富贵,这是每个女人的梦想,不是么?哪怕天天嚷嚷着自己很清高,不屑与帝室联姻的高门大阀,背地里还不是卯足了劲将女儿送入宫廷,嫁入皇室?为了一个出身高的皇子正妃之位,他们可以手段尽出,撕下面子,大打出手,就更别说什么皇后、四妃之位了,为何……
“阿姊……”见许徽随意披了一件薄薄的衣衫,斜倚在床榻上,脸色依旧苍白,就连嘴唇都没有血色。年纪大一点的许媛不自觉地上前两步,想要伸出手,却很快将之放下,只是柔声问,“你还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