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氏坞堡,南楼,许恽的书房中。
见许磐推门而入,神色有些憔悴的许恽猛地抬起头,急急地问:“徽儿情况如何?”
“大夫说是积劳成疾,身体渐渐变得外盈内亏,又遭人刺激,情绪大起大落,急火攻心,才会呕血昏迷过去。”许磐犹豫片刻,还是如实地将好几位大夫的话复述了一些,尽捡好的,许恽能接受的说,“好在她身体底子不错,若是慢慢修养,一年半载也就恢复过来了,只是在修养的过程中,需得放宽心思,不可思虑过重,更不可再受太多的刺激,免得病情恶化。”
听见“积劳成疾”四字,许恽第一反应是不可能,随即就不住苦笑。
怎么会不可能呢?那孩子有多拼命,他这个当爹的,怎么可能不知道?
小孩子往往没有足够的自制力,不若成人能耐得下性子,稍稍累一点就呵欠连连,说要休息。如此虽有“不够努力”之嫌,却颇好地保证了足够的休息,劳逸结合,身体自然颇为康健,许徽则不然。
她拥有成年人的思维与心智,克制得住身体的疲乏,又因了解未来,迫切地想要改变,拼命地汲取知识,练习武艺。对她来说,只要强逼着自己熬过犯困的那段时间,就不会再有什么睡意,如此好事,为何不做?哪怕不得不吹灯休息,许徽也会在床上反复想着各种事情,辗转许久方艰难入眠……她实在太过拼命,拼命到,好像在过度透支并燃烧着自己的生命。
许徽努力至此,休息的时间自然远少过一干同龄人,时间久了,便给人一种“她的精力永远充沛”的感觉,又因为她本身的才华,让人会不知不觉地忽略她的年龄,收起全部的轻视,认真倾听并分析她的每句话,怎会认为她照顾不好自己?
正因为如此,对她带人星夜兼程,仅仅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就从阳翟赶到壶关,随即立刻投入工作的举动,就连身为至亲的许磐,都没察觉出什么不妥。反在事情结束之后,日日与许徽练武,没个休息,回程的路上也没有游山玩水,而是加急赶路,却不知许徽的身体,早就到达了一个临界点,平氏的不理解与责问,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是我没用……”许恽的脸上,是无法掩饰的愧疚与自责,“倘若我这个当爹的有阿兄一半的本事,也无需让徽儿如此……我连看她都不敢去看,就怕她对我诉苦,偏生我又无法处罚月娘,给徽儿一个公道,毕竟在世人眼里,月娘的话才是正确的……”
见兄长钻了牛角尖,许磐也不知如何安慰,他想了好半天,终于想到了一个极好的话题,便道:“六年前,徽儿落水之时,二嫂伤心不已,破天荒将我大骂了一顿,她那焦急的神态,我至今都记得,可如今……”说到这里,许磐顿了顿,才略带艰涩地说出下半句,“我想,在当时的二嫂心中,自小在她身边长大的徽儿,无疑得到了她双倍的爱——连同亨儿那一份。”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也不需要继续说下去,因为许恽已听懂了他的潜台词。
平氏本就不是什么有远见卓识的明理女子,对她来说,从小就被抱走的许亨与一直养在身边的许懋,若是出了矛盾,她会更偏向谁,已是毋庸置疑的事情。许恽与许磐甚至能想到那一幕——许亨要责罚许懋,平氏却拦着不允,好说什么“你是兄长,怎能不容着弟弟几分”等等。
生母不喜长子,偏疼幼子,由此兴风作浪的事情,也不止一桩两桩。往远里说,最有名的自然是武姜、庄公与共叔段mǔ_zǐ三人的故事,往近里说,也有大齐武帝之女清平公主偏疼幼子,闹得夫家鸡犬不宁,又卷入政治斗争之中,差点家破人亡的光辉事迹。
想到这里,许恽勉强挤出几分微笑,口气很是软弱:“阿母当年也最疼爱你一些,此事或许并不会如你所想的那般……”
“我也不过是说说最坏的可能,并没断言二嫂一定会这样做。”许磐轻叹一声,久久不语。
一时间,两兄弟坐在光线极好的书房之中,听着窗外的鸟鸣,不知该说什么。
过了许久,许磐耐不住这沉闷的气氛,语气也焦躁了一些:“二哥,无论你怎样偏袒二嫂,我只知道,徽儿姓许,二嫂却姓平。”
说罢,他抬起头,望着许恽,有些冷淡地说:“听说前些日子,她见了娘家来的人,尤其是几个十二三岁的小侄女……倘若换做大嫂,绝不会做出这种事情。”
许恽轻轻点头,随即,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他想,他得与妻子好好谈一谈。
待弟弟走后,许恽推开书房的门,踱过长廊,来到平氏的卧房,就听见了连绵不绝的木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