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玠会怎么回答?坐在暗室之中的许徽握紧了双手,凭借对陆玠仅有的情报与了解,揣测着陆玠的想法与回答。
会稽陆氏一直以来都是五斗米教的忠实信徒,就因为这层关系,连身为陆氏对国教天师道都没太大的尊敬,还经常不给对方面子,照理说应该更看不得新兴的佛门。可许徽从不敢小看这些大家族左右逢源的能力,以及厚颜无耻的程度,所以她想了想,小声在心里下了初步判断:“这一问,陆玠应会顾左右而言他,将之敷衍过去吧!”
事实证明,若能被轻易猜到心里,陆玠也不是陆玠了。只见他轻轻笑了笑,声音清朗,眉宇舒展,无论从哪个角度望去,都如明珠眉宇一般,令人见之忘俗:“清茶香茶,各有所钟,外人本不应多事。玠不过一介庸人,惟愿自己所好被旁人接纳,被世所推崇,从而不悦清茶之外的一切茶道,说出来,真是贻笑大方。”
“清茶香茶,皆为珍稀佳品,无奈世人为利益计,粗制滥造,导致真假难辨。久而久之,好茶也令人望而生畏,如此情况,着实令人担忧。”许泽见陆玠大大方方承认他对道教的好感,以及希望道教,或者说五斗米教压过一切学派的态度,不由感慨身份地位有时真是个好用的东西。但是,区区几句话,还不足以给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的他造成压力,只见许泽用茶盖轻轻压了压浮起的茶沫,方轻描淡写地补上一句,“陆郎君以为呢?”
听见许泽的话语,陆珣不由在心中为兄长捏了一把汗。
许泽借陆玠的比喻,说自己对道佛二家一视同仁,唯独看不起伪造经书之辈。可大家都明白,为了道统与教派之争,无论哪个教派,都少不得伪造一些典籍,来证明自己的出色,顺便贬低对手。比如佛教宣称释迦牟尼派三位弟子入华行教化,儒童菩萨是控制,光净菩萨是颜渊,摩柯迦叶是老子,将其他三派一并归到佛教之下。又比如道教吸取佛教的教义,制定规章制度,又弄出什么老子化胡为佛……许泽这些话,看似表了态,实际上却什么都没说。但你要说他敷衍吧,伪造典籍这件事还真的算很严重,指不定过个几十年,人家就当它们是真的了,这怎么能算没表态呢?
陆珣心高气傲,瞧不起寒族出身的人,对之极有偏见不假,可上党许氏之人的风姿容华本就能征服任何一个审美观正常的人,无形之中就多添了几分好感。再加上目睹许泽与陆玠的言辞交锋……不,完全不能算是交锋,因为就算陆玠有意避开了一切敏感的话题,回答得也堪称天衣无缝,却比不上许泽轻描淡写,寥寥数语的淡定从容。虽然许泽没有刻意针对陆玠,态度算得上颇为友好,可无形之中,陆玠的气势却落了不止一筹。
纵然再怎么聪明机敏,岁月浸染的风姿与学识,是上苍对于年长者独有的厚爱,这一点,怎么强求也强求不来。想到这里,无论是陆玠还是陆珣,都在心中感慨。
顶尖名士,许泽许伯阜,果真名不虚传。
许徽静静地坐在冰冷的石凳上,心中激动的同时,又充斥着异样的难过与不甘。
她虽未曾料到陆玠的回答,却猜到了许泽会谈及伪造典籍的事情。眼见兄长能坐在一旁,时不时插上两句话,才华不逊于兄长的自己却只能待在暗室之中,如做贼一般地窥视动静,她的心中就极不是滋味。
无论许泽给予她多少特权,如何将她视作男儿,可外人不会认同。在外人看来,女儿家就要有女儿家的样子,哪怕再刁蛮任性,关注的事情也该是夫君孩子,衣裳首饰。这个世界,除却许泽之外,根本就没有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个人,会给予她任何施展才华的舞台。
她想,自己是幸运的,能拥有一位这般开明的祖父。可她又是不幸的,因为睁开眼之后,就再也无法忍受自己还浑浑噩噩地活着,人生拘泥于一方小天地中,围着柴米油盐酱醋茶打转。
“天下……”许徽轻轻呢喃着这两个字,突然失去了再听的兴趣,唯有心潮澎湃,无法自持。
祖父一直说,她依旧活在前世的阴影之中,没有彻底走出来,才刻意地选择了与前世全然不同的道路。重活了六年的许徽,归根到底,还是一个找不到未来与目标的迷茫之人罢了。可如今,许徽觉得,她似乎有了一个目标。
虽然看上去有些不切实际,而且真正实行的话,必定会耗费极长的时间与精力,说不定她根本活不到那一日。并且,一切的一切,都需要建立在许氏胜利的前提之下,可那又如何?不去做的话,谁能知道结果究竟怎样?孔子游历诸国,推广自己的学说之时,可曾想到有朝一日,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将他的学术推广绵延,使无数人奉之为圣典,传承千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