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即便黄家的家人十分感激这位王公子对老爷子的救命之恩,但是他们却也并没有透露出这位老爷子的真实身份。对于这一点,王怡锦表示可以理解,毕竟官面上,这位黄先生已经是作古的人了,他的家人若是因为这所谓的救命之恩就透出了实情,那才是脑子进水了呢!
等到黄先生终于从昏迷中清醒了过来,从家人口中得知他死里逃生全赖此地商行的年轻公子搭救,便将王怡锦请了过来,当面致谢。当黄宗羲见到了王怡锦本人,却是不由得一愣。随即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番后,他的面色便越发的惊疑了起来。
王怡锦任由他打量,却是一派安然自得、从容非常,正这时候,因听了王怡锦传递的消息,从福建赶来的姚鸿达带着一位年迈的老者,匆匆进入了屋中。
年关的时候姚鸿达带着王怡锦回去海岛与家人团聚,年关过后,王怡锦回来陕西操持阳平关的事,姚鸿达则是去了福建那边操持海务,二人并未在一处,知道他得了王怡锦传去的消息,便精神大震的带着“证人”来到了陕西。
这老者名唤冯京,曾是顺治年间南明鲁王册封的御史,当年是和黄宗羲一道,带着鲁王的旨意,去东洋倭国寻援兵襄助反清复明之人,和黄宗羲自然是识得的。冯京和黄宗羲当年去东洋求兵未果,归来后鲁王已死,江南的大好形势也彻底被清廷给瓦解,他二人在兵乱中失散,冯京后来辗转投奔了延平王郑成功,黄宗羲则是回去了故乡。从此二人再没相见。
后来冯京听说了黄宗羲的死讯时,还大哭了一场,在家中分享倒酒祭告旧友。此番从姚鸿达这儿听说寻到了一位疑似是黄宗羲的人,冯京激动不已,便连忙请缨跟随姚鸿达赶奔阳平关来确认这件事。两人虽然阔别几十年没见,都从而立之年成了年迈苍苍的老者,但是再度相见之时,两个人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你……你是黄梨洲!”冯京险些老泪纵横。
“冯仲文,你是冯仲文!”黄宗羲也是惊喜交加。
冯京连连点头,忍不住声音都有些哽咽了,只道:“前几年听闻你不在人世了,叫我真是痛断肝肠,却没想到,今日还有重逢的一天,我现在简直就像是在做梦一般!”
黄宗羲却是叹了口气,才将他假死的事情一一道来。原来,南明朝廷彻底被击溃,皇帝也被缅甸绞死后,黄宗羲心灰意冷闭门家中只一心著书,清廷虽然深恨他,但也忌惮他的名声,因而虽然多加监视,但是到底还是以劝服他出仕的软化策略为主,并未动用强硬的手段。
他如此度过了二十余年,每日只是著书和去各地书院讲学。直到近十年来,清廷对天下的掌控越发的牢固了,对待他的态度,也从最初的十分温和变得越发强硬了起来。便在他假死的那一年,地方知县、知府和学政还联袂到了他家中,要他赴京参加鸿儒课,措辞十分的不留情面。
黄宗羲慎独了一辈子,如何肯在晚年失节?后来他小孙子给他出了这假死的主意,最后成功的瞒天过海,从此便远离故土,漂泊在外,以此来躲避祸事。孰料他终归是年纪一年比一年大了,竟在此地一病不起,阴错阳差,竟峰回路转捡回了一条性命,且见到了多年不见的老友。
两个老人叙旧了一番之后,众人便都对其中的关键有了了解,而此时此刻,冯京才终于从重逢好友的巨大惊喜中回过神来,看到了王怡锦一直在旁边,便忙拉着黄宗羲,给他介绍了王怡锦的身份。
如今王怡锦的身份,对于麾下很多兵士还是秘密,但对于像冯京这样的忠心骨干人士却并不是秘密。王怡锦想要把黄宗羲这样的名士招揽在自己麾下,自然便不会对他做何隐瞒,因此便也默许了冯京对黄宗羲透露他的身份。
黄宗羲听到了冯京的介绍,刚刚的惊疑便落到了实处。他原本因为生病而灰白的脸色瞬间变透出了红光来,惊喜得看向王怡锦,眼中闪动了激动的光芒:“烈皇十五年,我赴京师科举最终名落孙山,但却结识了太子和三皇子,刚刚我看王公子面善,隐隐和当年的三皇子有七分相似,心下便有些揣测,如今听了仲文你的话,我才明白,原来我的猜测竟是真的。”
王怡锦听罢便笑道:“没想到先生竟和家祖曾有一面之缘,这可真是缘分了。”
黄宗羲此时得知了王怡锦的身份,再打量起他来,自然侧重的便愈发不同。在他看来,这位年轻的烈皇嫡支皇室子弟,目光清朗、神色温和、语调从容,这不是那种所谓的皇家子弟礼贤下士的折节之感,而是一种真正让人觉得平等处之的自得。这一点,黄宗羲从未在皇室子弟身上见过。
他不由得心中对王怡锦的好感又多了几分,这人是根正苗红的大明宗室,是他的救命恩人,是个……身上的气质十分对他胃口的难得之人。于是当他听到王怡锦说出,请他回去共襄大业的话后,毫不犹豫的便慨然应允道:“身为汉室子弟,驱逐满清的鞑子自然是吾辈应尽之事,我虽然已经是一把老骨头了,但是若死在大业上,也此生无憾了。”
王怡锦却是笑道:“先生严重了,我那里有个书院,如今虽然有老师数十人,但终归还是缺一位德高望重的山长。而这山长,自然是非先生莫属了。”
让黄宗羲去带兵打仗那才是把良才放错了位置,王怡锦在得知黄宗羲的身份后,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让他继续发挥他那比西方的卢梭还要早两百年便萌发的进步思想,在完善他举大义之时和之后的思想建设。
可听了王怡锦的话,黄宗羲却是脸色变了几变,最终沉声道:“这么多年我著书立说,所言皆是民贵君轻,君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以天下之害尽归于人。便是当真叫我出任学院的山长,我也不可能改变我的想法。”
黄宗羲的态度很坚决,便是心系大明,他所系的也是那汉家河山,痛恨的是欠下血债的满清鞑子,而不是所谓的皇帝、君主。那一套黄氏君主论,不管是放在清朝也好,明朝也罢,都是不容于世的,这一点,黄宗羲心里心知肚明。因此当他听到王怡锦所求,竟是要他讲学后,他便丑话说在了前头,让他改弦更张跑去书院宣传那一套“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伦理纲常,他做不到!
王怡锦听了却是越发欢喜,只道:“自然不会强迫先生改变想法,具体的事,先生到了书院便能分晓。还请先生先随我回去那边瞧上一瞧,权当做客。等瞧过之后,再决定是不是出任山长一职。若是先生不愿,我也不会强求。”
黄宗羲见王怡锦态度十分恳切,言辞并不似作为,便点头应允了。当下事不宜迟,待黄宗羲又调养了半月的身体后,他便随王怡锦和姚鸿达等人离开陕西,去到了海岛。一踏进海岛,黄宗羲便觉得眼前耳目一新。
这海岛很大,远看便如同一条巨龙盘踞在海上,待上了岸,坐上路旁模样迥异于内陆的马车,黄宗羲便一眼瞧出了更加怪异的所在——这马车车夫所坐的位置,竟然比乘坐马车之人还要高出一截来。
这年代,车夫的地位低于乘客,普通的马车,车夫所坐的位置都是比后面车厢的客人矮上半头,以此来区分高低贵贱。若是给皇上驱使马车之人,更是要跪着赶车,以示尊卑。而这马车却截然相反!黄宗羲看了眼和自己同坐一辆马车的王怡锦,见他神色自然,好像半点儿都没觉得这件事情有什么不妥,前面驾车的车夫也同样如此,不但脸上没有诚惶诚恐的神色,反而十分自如的在和王怡锦闲谈,说话的语气很恭敬,但并没有卑微之感。
只这份不同,就叫黄宗羲的心里震颤不已,等从这节回过神来,黄宗羲才发现,坐下的马车行驶起来十分的安稳,丝毫都不觉得颠簸。而马车行驶的路面,好似也是由十分大块的连拼接得痕迹都看不到的石板铺就一般。
见黄宗羲神色惊诧,王怡锦丝毫不觉得奇怪,反倒十分贴心得给黄宗羲解释了起来:“先生,我这边有许多能工巧匠,这路面和马车都是他们研制出来的,以方便大家伙的出行。这路面并非是由石板铺就,而是由一种叫水泥的东西铺造而成,十分的平整,有助于缓解马车的颠簸。而这马车的车辙、轮子、轴承等等俱是由上好的精钢制成,不但不惧怕生锈腐蚀,还经久耐用,十分平稳,而马车的构造也经过了调整,在平稳的基础上,还更加的节省人力和畜力。”
黄宗羲听得连连点头,他一向是支持工商皆本,并不看低匠人,此番王怡锦话里对能工巧匠的称赞正是合了他的心思,叫他越发的看待王怡锦更加不同了。待他将心思从马车和路面上收回后,便望向了路面两侧。
这路的宽度刚刚够两辆马车对向而行的,而路的两旁先是一片草地,随即便是纵横交错的被开垦出来十分整齐的良田。此时此刻,田间还有农人在劳作,黄宗羲定睛一看,便见到几乎所有在田间劳作的农人,尽皆都有耕牛以作驱使,而耕牛的身上,更是都有模样新鲜的农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