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宗羲在散尽家财以资助抗清人士之前,黄家也是极有名望的乡绅,对农事其实并不陌生。只不过,黄宗羲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在田间劳作的农户,一个个脸上没有他曾经看过的,因贫苦或是辛劳而显得麻木或是痛苦的表情,这些农户一面指挥着耕牛套着农具犁地,一面还跟旁边田垄里的亲朋好友高声谈笑,脸上全都是一片轻松和喜气。
这……俨然就是黄宗羲想都不敢想的桃源之景。才刚从新式马车和泥板路的震撼中清醒过来的黄老先生,此时又陷入了另一重迷糊之中了。马车轱辘轱辘继续向前行驶,道路两边的田地仿若大得望不尽边际。
直到过去了半个时辰,眼前的景色才又变了,田地渐渐减少,远处出现了城池的模样。城墙修的十分巍峨高大,城门也十分的宽敞,此时城门口有不少人流车马出入,都是井然有序,并未见到什么乱象。
马车放慢了速度来到了城门口,城卫所里四个年级在十八岁上下的年轻小伙子分作两班正在当值,他们显然和出入城里的老百姓十分熟稔,面对川流不息的人群,他们的脸上不但没有一丁点的不耐烦,反而是笑容满面的和这些老百姓们寒暄。
“李大娘,又来徐婶子家买豆腐和豆浆么?如今天热了,您可要少买些,仔细像上回似得,又坏了心疼。”黄宗羲清楚的听到,那个瘦高身量的城卫正笑着和一个老妇人如此说话。
那老妇人闻言顿时就笑得合不拢嘴了,连连点头,又道:“伍家二小子,我知道了,这回准不会再犯糊涂了!”
行人因是极有秩序的在进出城门,城卫和行人的寒暄自然会拖慢整个队伍的速度,但是队伍中却并没有人对此有什么不满,反而正前后左右的彼此说话,脸上也都没有任何焦急和不耐烦的情绪。
王怡锦的马车也并没有插队,而是静静的排在人群的后面,跟着人流往前面挪动。等到马车终于到了城门口,那刚刚和老妇人寒暄的城卫也见到了马车里的人,他显然是认得王怡锦的,不由眼睛一亮,立刻整个人站得笔挺非常,右手刷的一下抬了起来,手掌绷得紧紧的,五指并拢指向自己的太阳穴,样子看上去像是在行礼,但这礼数,却是怪异至极了。
在黄宗羲的认知里,凭王怡锦这样的身份,让他这样的读书人与之平起平坐还能称一声是礼贤下士,对着城卫这样的小兵,怎的也是如此?按照常理,不独那小兵,便是周围一众的百姓,至少也都该跪下叩个头才合礼数。
可他怎么看,周围的气氛也都不是如此,王怡锦也丝毫不以为杵习以为常的样子,甚至还把脑袋从马车里面探了出去,丝毫不顾及形象的对那小兵挤眉弄眼道:“过年的时候伍大娘不是去庄上给你相媳妇去了吗?怎么样,相中了谁家的姑娘?我什么时候去你家讨一杯喜酒喝呀?”
那小兵听了这话,闹了个大红脸,吭哧吭哧了半天,才从牙缝里面挤出了几个字:“是……是女学的颜夫子,她,她还没答应我呢。”
王怡锦一听,眼中的八卦之火就烧得更旺了,拍了拍那小兵的肩:“颜夫子可是个好女人,你小子有眼光!”
那小兵脸更红了,周围的大爷大妈们也都跟着笑了起来,王怡锦就不再闹他,而是让车夫继续前行,驾车进城去了。而黄宗羲也已经被“女学”这两个字给又惊住了,张口便问到了此节。王怡锦听了却是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笑道:“等穿过商业区,再往南走就是学堂,到时候先生随我一到去看,路上我再给先生详细讲说。”
黄宗羲点头,便又把好奇的目光放到了所谓的“商业区”上,这一看他便发觉,此处的商业区十分的秩序井然,分门别类注释得十分清楚,路上来回巡逻的衙役也同城门处的一般,半点儿都不扰民,反而还会帮忙有困难的行人临个筐、提个篮什么的。
路面也是那种十分平稳的泥板路,十分的干净整齐。黄宗羲可是出身最为富庶的江南,可即便是江南的江宁、苏州等最为富贵繁华的地方,小巷、路面之间也少见如此尘埃不染的,街上的秩序也并非如此地一般的安宁平和。
直到驶离了商业区,黄宗羲还有些意犹未尽,待眼前终于出现了一处占地十分辽阔的书院之后,黄宗羲的心神才终于又凝结到了一处。那书院就和整座城池的风格一样,古朴大气自有一番风骨,匾额高高悬挂,上面是笔力浑圆的四个大字:丹心书院。
黄宗羲便点了点头,赞了一句那书法道:“用笔圆熟又不失风力,字好!丹心……留取丹心照汗青吗?寓意也好,想必,这是公子的手书了吧?”
王怡锦却摇摇头,他虽然酷爱书画,打小儿便也在书画上非常刻苦,一手字画也都得了不好赞颂,但是这书院的题字,还真不是出自他的手笔,而是出自八爷之手。只不过眼下时候未到,他可不想再给今日已经受到了不少惊吓的黄老先生这里再添一笔了,便只说道:“是我的一位知己,日后有机会,还要同先生引见一番。”
嗯……要是坦白了是自己的情人,只怕老先生这会儿要昏过去了吧?王怡锦心中暗笑,但很快就把这些笑意收敛了回去,给黄宗羲细细讲述了一番刚刚提到的那位颜夫子的事情。
“这岛本是荒岛,只姚大叔和族人们在此落脚。后来姚大叔寻到了我家,祖父便带着全家离开江南来到了这里,搬来的那一年,正因年景不好,江南有许多流民无处安身,家里便用不少银米换得孤儿,一同带来了这海岛之上繁衍生息。
后来因为岛上渐渐富庶和姚大叔做海贸认得人多的关系,不少原是在中原的故交好友,因种种愿意难以再在中原立足,便决定举家搬离故土,一道来这岛上定居。岛上便益发的繁盛了起来。
颜夫子的情况却是特别,她本是个官家小姐,后来因父亲得罪了上峰被开罪遭了难,便同颜夫人并一些家仆从福建走海路想要回老家避祸。路上颜夫人也生了重病,药石无效故去了,剩下了颜夫子孤苦伶仃一个人,被几位忠仆护持着终于平安回到了家中。可等颜夫子回到家中后,她一个孤女,便被族中贪婪之人盯上了,觊觎她父亲留下的祖产,竟想要将颜夫子胡乱嫁掉。
颜夫子不从,据理力争,那些族人恼羞成怒,竟阴损得造谣生事,说颜夫子在路上曾经遭遇海寇早就失去了清白。族人与当地的官家有些瓜葛,那官府竟然差人去颜夫子家中劝说,让她自尽以全名节。如果颜夫子照做,当地官府会给她立个贞节牌坊,遮掩她的‘丑事’。若她不从,官府便要准许族人将她沉塘以儆效尤。
颜夫子是个烈性的人,她深恨族人的谣言诽谤,自然是不肯为了什么贞节牌坊而忍辱自尽的,族人中原还有些同情她的,最后见官府给她定下了不贞的名声,便也都一个个闭口不言,任凭她家的忠仆如何上门恳求,都只闭门不出,直到颜夫子被绑缚起来去沉塘,这些人也都一言不发。偏这时候我家大哥大嫂回乡祭祖遇见了这事,便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用银子抹平了这事儿,把颜夫子救了下来。
路上我嫂子同颜夫子成了好友,见颜夫子孑然一身孤苦伶仃,身边只剩下几个忠仆,便起了恻隐之心,将她带回了海岛之上。那时候我正想要在学堂开办女学,却是发愁岛上没有识文断字且能教授学生的女夫子,颜夫子这一来,倒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王怡锦娓娓道来了一番,说话时,语气里还算随和,可说到了最后,他顿了顿,刚刚还非常平和的脸上就露出了些怒意来,语气也冷了下来,哼道:“都是些满口仁义道德,骨子里却一片龌龊,为了想要侵吞一个孤女的家产,便联合官府以势逼压。更可笑那些袖手旁观之人,因个破贞节牌坊,就都成了锯嘴的葫芦,良心都被狗吃了。”
王怡锦说话鲜少这么不客气,而且用词也不怎么文雅,黄宗羲听了却并没有指摘此处,反而眉头深锁,叹息一声:“地方村庄之中极为看重此等规矩,若是哪个村子出现了被定为不贞的女子,若不处置,将会带累整个村子的女眷。那些袖手旁观之人,重视的不是贞节牌坊,而是关乎他们自家女眷的声誉,尤其是家中有未嫁女的。”
王怡锦其实也是明白这里面的根底,他刚刚没有提及,便是想要引出黄宗羲的话来,此时见他说得正中下怀,王怡锦的眼神中益发露出了寒芒来,冷声道:“规矩?这是什么狗屁规矩?因为所谓的规矩,就罔顾真相,将错事看作天经地义的正理。这些,不过是吃人的礼教罢了!儒家教化天下,就是这么教化的?这种规矩,这种礼教,我王怡锦从前不认,如今不认,以后——也不认!”
黄宗羲听了这番话,不由得心中一震,这一路来看到的种种不一样的东西,那不分尊卑的马车、桃源梦境的民风种种混在了一处,叫他一直迷迷糊糊的思绪,竟然开始逐渐清晰了起来,而他的眼中,也再不似从前一般是历尽事实的老者的从容,而是迸发出了一种年轻人中独有的渴求、兴奋和探知的光彩来。
“哈哈哈哈哈,理学那一派的人都在指摘我黄梨州大逆不道,他们要是听了你的言论,准是要气得连辫子都要歪了!”黄宗羲朗声大笑,“我想要批评的,是专权的皇帝,而你……却是要颠覆天底下读书人的命{根}子呐!”
王怡锦眉梢微动,却是道:“先贤也是人,有所增益也有不足,这一点,先生当比我还要清楚。那理学……呵,先生是说贪墨丢官的徐乾学,还是数典忘祖的李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