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五。晴。一场受人瞩目的棋战在忠勤侯府后园里举行。
这一天,侯府后园里出乎意料地聚拢了一大群朝廷重臣。纯王性情温和,监国时凡事多与大臣们商量,朝堂上的气氛比较宽松。新皇年初亲政,听的多,说的少。因为不摸新老板脾气,大家无不谨言慎行,朝堂奏对一板一眼相当沉闷。好容易这个休沐日里有点乐子,不参赌的也跑来疏散心情。门口记事房络绎不绝地送拜帖进来,侯爷许萱海不会下棋,原想着没自己什么事,不料群贤毕至,没办法,换身常服,招呼客人吧。
这场赌局一开始就没注意控制舆论,弄得朝廷里人尽皆知。纯王想出口闷气,当然越热闹越好,他根本想不起顾虑别的。可大臣们哪敢跟他一般任性,没看见御史们眼睛亮亮的也非常关切么?下棋本来是件小事,可十五人绑一起跟裘老怪捉对下注,连唱半个月大戏,赫赫扬扬闹开了,动静绝对小不了。裘知北掌言官之事,本是御史们的直系领导,虽然言官内部向来抱团儿对外,裘老怪的威信也蛮高,可新皇在上,万一有个胆大急进想立功的,上书告上他一状,其他十几位重臣陪站,齐刷刷一排坏事头子,朝堂上还不就此开锅?被十五岁的年轻皇帝斥责一顿,老脸丢光。万一,这是位促狭的主子,不骂人,却道这么多大臣参赌,看来众爱卿钱多没地儿花啊,正好朕娶媳妇钱紧,那就每人罚上半年俸禄吧不谢。
那那那.....众爱卿怕是要找个旮旯哭一场了。
臣子们颇多顾虑,怕被新老板抓典型。但是纯王如今放下权柄,归政回家了,闲极无聊想拉人逗个闷子,无伤大雅的事,当臣下的好歹得凑个趣吧?小官小吏的上不了纯王的台盘,堂堂一二品大员连这点义气都没有,说出去还不贻笑大方?再往侥幸处想,皇帝好意思一上台先罚皇十一伯父的俸么?庚辰之战,纯王豁出命去守城,事毕可没领一两银子的赏赐啊。该赏未赏,该罚时就难做。对皇帝侄子来说,这也算是个难题了。
静琳下聘拖延了些时日,权衡来权衡去,最后连最老成的人也觉得风险不大,乐得折腾这一回。
看热闹的人陆续都来了,连纯王也捺不住性子早早到场,却迟迟不见裘老怪。侯府男丁们打叠起精神四处陪客,大太太二太太则赶紧召集厨房的管事和采买议事,午饭须得赶紧张罗,园子里端茶送水,跑腿传信儿的人手也要增加,同时还要派人通知女眷和丫头们尽量回避,侯府上上下下顿时忙碌起来。
为了这一日的棋战,许萱河也花足了心思。他辟出后园湖畔的听雨轩作为棋室,专供裘老怪和夏夕对弈。
听雨轩临水而建,与书房紧邻,是专门用来遣怀娱乐的一间精舍。室内装帧精美,清扫得窗明几净一尘不染。镶在花梨木屏风中的名家书法真迹渲染出满堂浓浓的书香气息,西窗下是品茗煮茶的地方,摆放着全套的茶具和一只精巧的红泥小火炉。东窗外是几丛竹子,透过疏枝隐约可见天光云影。窗下摆着一张古琴,旁边的几案上供着一盆名种兰花翠一品。堂屋中间是一张大大的八仙桌,丫头们早已经把许静瑜的那副汉玉棋子擦洗得晶莹透亮,端端正正地摆在桌面上。
四品正奉大夫于沐阳、五品资政孙邵美等几个人对许萱河的这间精舍赞不绝口,言其格调高雅,见而忘俗,许萱河自是十分客气地谦逊道谢。
二品同知枢密院士马识途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忽然道:“国丈大人的这间屋子固然雅洁精致,不过今日过府的人太多,这里怕是坐不下。”
许萱河说:“人多嘈杂,难免干扰,看棋的我原本就安排在别处。出门向北走几十步,待霜亭上设有棋案,这边的棋局有专人传送过去,大伙儿在那边看棋,免得打扰了这两位的神思。”
马识途点头:“想得周到,离他们远一点,大家也能随口议论几句。”
许萱河道:“正是。据说我这位侄媳妇棋路新奇,与众不同,我棋力不逮,领悟不来的地方还要听你们几位高手指点。”
马识途笑道:“你家里有女国手,我们哪里还敢称高手,汗颜啊。”
许萱河摇摇头,道:“说句心里话,什么国手、入神之类的赞誉,我觉得太过无稽。深闺女子摸索了一套棋路,新奇特异想必是有的,若论真实棋力,我绝不相信她能高出同朝的几位老将。”
其实马识途也是一肚子不服气。这回被裘老怪抢了先,过一阵子他也想找个机会跟这位七奶奶对垒几局。唉,和女眷打交道就是麻烦。
于大人问:“这位七少奶奶棋力如此之强,平日是否就显得聪明绝顶?”
许萱河最头疼这类问题,也最怕别人刨德闵的底细。他不知道该怎样措辞才能把她的来历描述得扑朔迷离。不经意间,德闵的名声越来越大,易嫁的秘密越来越难守。今冬明春是静琳与皇帝建立夫妻关系的关键时期,只求侯府最好在今年内不传丑闻。
外院一阵喧哗,裘老怪终于出现了。许静瑜陪着他一路向着花园精舍逶迤而来,闲在侯府四处晃悠的朝臣们不约而同地向这厢聚拢。
裘知北六十出头的年纪,面貌清矍中带着几分自负刚愎。许静瑜虚扶着他走在甬道上,他花白的胡子有点零乱,衣衫不整,神情也显得有几分狼狈。看见园子里黑压压四面走来的赌客,他吓了一大跳,喃喃道:“纯王这是要我输一场棋就倾家荡产么?”
许萱河忍笑道:“怎么会?按原先说好的,参与下注的一共十五位朝臣,其他的都是来看热闹的。”
裘知北四下看看,惊魂稍定:“这阵势还真吓我一跳。家里老婆子一听输场棋居然要连唱十五天戏,堵着屋子不让我出门。要是这里人人都来下一注,我一家只好饿饭了。”
大家听了都笑。可不是么?光禄大夫每年薪俸2000石,一石粮食按400文计算,折合成银两也就八十两左右,家里唱一台戏,请戏班子花销近10两,15台戏酒掏空他几年的积蓄。多亏近些年国力强盛,朝廷对文官颇多补助,职钱,禄粟,厨料,职田等津贴零零散散加起来数目甚至超过俸禄,大伙才勉强过个滋润。纯王只求闹腾得开心,疏忽了裘大人的经济能力。
马识途说:“裘大人,棋还没开始下呢,怎么就虑起输棋的事来了?这可不象你平日里的为人。”
裘知北眼睛一瞪:“我老裘又不是当世棋圣,输赢原本都是寻常事,又哪里值得你们摆出这么大阵势?“
中奉大夫潘朝闻想起他赢棋时的轻狂得意样不禁有气,眉毛一抬,故意喃喃道:“哦,原来输赢竟是寻常事?“
满院子朝臣被他逗笑了,连裘老怪也笑了起来。
纯王问:“那你的意思是……咱不赌了?”
“赌啊,老婆子怕输不让出门,大丈夫一言既出,岂有更改?大伙儿想看老裘输棋,老裘今儿就勉力给大家输一回。”
大家听着这话刺耳,输还要勉力?
“难不成你觉得你能赢?“
“谁想输?下棋又不是打仗,未虑胜先虑败。棋枰19道没那么复杂,不计得失不留后手,全力以赴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