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云天、黄叶地,羌管幽幽,霜华满秋。
狄青送范雍出了新寨,回转的路上,默默的想着心事。他没想到初到新寨,就会被派去支援保安军。
夏守贇心中到底是什么念头?
范雍出了衙内的时候,已有些踌躇满志,但不忘记提醒狄青一句,这次作战,要见机行事。说罢还向狄青眨眨眼,希望狄青能明白他的心意。
范雍和夏守贇不再耽搁,赶赴金明寨。狄青心中却想,“我虽一直希望亲自抵抗党项人的入侵,可新寨久在后方,究竟有多少战斗能力?这是去作战,作战就可能死人,不是儿戏。到底带多少人去呢?”他才见了丁指挥的孤儿遗孀,不想这一战后,新寨又多了许多无助的妇孺。
才想到这里,狄青远望长街,突然勒马不前,眼中闪过分惊异之色。
长街两侧,已站满了百姓军民,新寨近千兵士,列阵长街两侧,静静的望着狄青。
落叶惊秋意,散聚沾塞衣。
晚秋,日暮。黄叶纷纷的长街上,一扫京城的繁花似锦、靡靡管乐,有着说不出的萧杀悲凉之气。
孙节站了出来,老实的脸上不知是不是被秋意感染,有着难言的激昂之意。他嘹亮的说道:“新寨副指挥孙节,知狄指挥要出兵作战,故除留下三百寨军守寨外,将剩余的八百七十九人悉数带到这里,请狄指挥点兵。”
廖峰、司马不群、葛振远并肩站出,高声道:“请狄指挥点兵!”
所有新寨兵异口同声道:“请狄指挥点兵!”
声音嘹亮,满是决绝,直冲霄汉,激荡着远山晚霞。
狄青望着那一帮热血男儿,心中感激,马上抱拳道:“狄某不过做些份内的事情,承兄弟们厚爱。国难当头,男儿当赴,但说实话,这场战,我并无丝毫把握。”
敌情如何?保安军如何?范大人到底有什么别的计划,狄青一无所知。
他更不知道,范雍不过是想让他走个过场而已。
狄青没有带过兵,可也知道这种出战方式,吉凶难卜。新寨军的心意他知道,但他怎么忍心带这些人去拼命?
司马不群站出来道:“狄指挥,俗话说的好,没有常胜将军,只有不死豪杰。新寨军不怕死,只怕不知为何去死。有你在,我们不怕!”
只是这一句话,新寨军就热血沸腾,纷纷喊道:“司马都头说的不错,我们不怕死,狄指挥,你下令吧。”
葛振远越众而出,激动道:“狄指挥,你虽来了仅一天,但在你为丁指挥报仇的那一刻,我们就都知道你的为人。你领军,我们放心。你为我们挡住了风雨,我们不为报国,只为报答狄指挥你。”
众人这次竟没有多言,长街静寂。
我们不为报国,只为报答狄指挥你!
所有人无言,但心中何尝不是这个声音?狄青为新寨人顶住了风雨,到现在,新寨军就让别人看看,狄指挥并非孤立无援。谁都不能小瞧新寨军,新寨军没有孬种!
狄青眼角湿润,缓缓下马,从长街这头走过去,目光从众人的身上扫过。
很多人昂起头,也有些人低下了头。
有兵面有菜色,有兵拿着盖锅充当盾牌……新寨兵虽能到的就到了,但太久没有开战,军备破烂的可怜。
狄青到了长街正中,向众人抱拳道:“狄青承蒙寨中兄弟的抬爱,心中感谢。此次保安军有急,带兵赴急在所难免。兄弟们不怕死,狄青也不怕。不过此行凶险,出去了,就可能没回来的可能……狄某并非危言耸听,说的是实情。”他说完这句话后,又向众人望去。
兵士有振奋、有激动、有胆怯、有懦懦……
廖峰叫道:“指挥使,你下令吧,谁退缩,谁是孙子!”
狄青突然喝道:“想跟我出战的,走出一步!”
众兵士绝没有想到狄青竟然这么选兵,有人彷徨、有人犹豫,却也有人早有准备,毫不犹豫的上前一步!
只一步,长街上已站出百来个军士。相对而言,也就寨兵的八分之一数。
有人见旁人站出来,脸上有了羞愧之意,也跟着站出来,转瞬之间,已加到超过二百人,但那一步,实在有千钧之重,岂是那么容易迈出?
廖峰等人脸有怒色,才待呵斥,狄青已道:“好,够了。余众守寨!”
狄青心想,“新寨兵久不作战,一口气能站出来二百多人要支援保安军,已是很不容易的事情。我狄青定当竭力保全这些勇士。”见未出列的寨兵神色有些惭愧,狄青道:“救援责任重大,守寨的任务也不轻。孙节,你带军守寨,不得有失。”
孙节才待请战,狄青拍拍他的肩头道:“还要麻烦你记下今日要出战兵士的名字。”孙节醒悟过来,缓缓道:“好。”
狄青的意思不难理解,带兵作战是狄青的事情,保证这些人后顾无忧,是孙节要做的事情。
廖峰主动站出来道:“狄指挥,作战一定要带上我。”司马不群、葛振远跟在廖峰的身后,话都懒得说,意思很明显,三人是绑在一起的。
狄青笑笑,“当然要算你们了。好了,救兵如救火,出战之人,休息准备几个时辰,三更准时出发!解散。”
众人响应,纷纷退去。
最后的几个时辰,说是准备,可谁都明白,狄青是让他们和家人告别。
狄青无人可告别,只是顺着长街走下去,残阳似血,将那萧瑟的人拉出个长长的影子。
有百姓在狄青背后谈论,多半不明白,为何这个俊朗坚毅的指挥使就算在笑,也总带着难言的沧桑忧伤之气?
狄青并不介意旁人的指点。这是他生平第一次领兵作战,他没有激动,只余平静和决心。
决心为了新寨兄弟而战,决心为了守卫疆土而战,也决心为了那不变的承诺而战!
羽裳,你可知道,你心目中天下无双的英雄,已准备开战?
狄青想到这里,望着天边的云彩。
晚霞绚烂,有如霓裳,云彩粼粼,好似羽衣……
“叮叮当当”的声音传来。
狄青扭头望过去,见到前方不远处,就是一家铁匠铺。一老汉正抡着铁锤,捶打着那烧的通红的刀具,狄青心中微动,缓步走过去。
打铁的老汉满脸的沧桑,秋日寒酷,可他仍赤裸着上身,露出铁一样的胸膛,偶尔有火星落在他的身上,他却坦然自若。
老汉感觉到狄青的目光,终于歇了铁锤,抬头向狄青望过去,见是狄青,有些惊喜道:“这位就是狄指挥吧?你……你要打造什么兵刃?”
狄青只来了两日,但新寨上下已传诵着这个传奇的名字,就算打铁的老汉都已知道了狄青。
有些人,岂不注定就是个传奇?
狄青从简陋的铁匠铺望过去,掠过刀剑,目光停在铺中木架上的一青铜面具上。
狄青想找的就是面具!
他知道自己面容俊朗,疆场上难以摄众。可最要命的是,他如果剧烈用气,面部就会发抖,眉毛眼角、甚至嘴角都会大跳,他不想手下的兵士看到这种情形,更不想让兵士觉得他像害怕,所以他想要找个面具遮掩。
他第一眼见到那面具,内心就有阵悸动,他喜欢那面具,喜欢那面具上流露的不屈之意。
面具狰狞,嘴角还有两颗獠牙,在苍茫的日暮下,整个面具泛着淡淡的青光。
就算那落日的余晖耀在其上,也不能改变面具的森冷萧肃。
狄青望着那面具,那面具空洞的眼眸也在望着他……面具打造的极为精细,栩栩如生,狰狞中还带着分不屈的战意……
不知过了多久,狄青这才问道:“这面具……是代表哪个人呢?”
“是刑天!”一个略带泉水清冷的声音道。
狄青向声音来处望去,遽然见到一双黑白分明眼眸。狄青心头一震,身躯晃了下,才发现铁匠铺的角落坐着个女子。
那女子,他竟然是认得的。
就在清晨,这女子泼了他一盆水。他没想到,竟在这里和她再次相遇。
女子衣着朴素,相貌寻常,唯一特别的是,她腰间还系着那条蓝色的丝带。
丝带蓝如海,洁净如天。
狄青此刻发现,女子年纪绝不大。只是她特有的那种冰冷淡漠,往往让人忽略了她的年纪,甚至忽略了她的相貌。
狄青并不知道,他走进铁匠铺的那刻,少女的目光就已如夕阳般,落在他身上。他本不是这么粗心的人,是那少女太过沉寂,还是那面具太让人心悸?
狄青想着心事,回以一笑,喃喃道:“原来是战神刑天……怪不得……老丈好手艺……这青铜面具,可卖吗?”
那少女冷冰冰道:“不卖。”
打铁老汉责怪道:“飞雪,莫要任性。指挥使,她说笑的,小孩家不懂事,她让我打造这个面具玩,我今天才打造好。飞雪,指挥使既然喜欢,就卖给他吧,好不好?爷爷明天就再给你重新打造个一模一样的面具?”
那少女仍是回了两个字,“不卖!”那两个字斩钉截铁,谁都听出她的决绝之意。
老汉急得直搓手,只是道:“这孩子……这孩子……指挥使,你不要见怪。”
狄青暗想,“原来这女子叫做飞雪,这名字倒不像乡下女子的名字。”落寞笑道:“无妨,我就是问问。”他又望了那面具一眼,转身就要离去,他虽喜欢那面具,但不会夺人所爱。
飞雪见狄青要走,突然问道:“喂……狄青,你可知道,刑天是什么人?”
狄青止步,半晌无语。他当然知道刑天是什么人,据古书记载,“刑天与帝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
刑天不是人,是个悲情的神!
刑天虽遭黄帝断头,仍不屈而舞,誓与黄帝斗下去!
狄青知道那面具代表着刑天,也就明白自己为何喜欢这面具,更明白那面具中不屈和斗志的含义,也叹息老汉这面具铸的传神。
狄青不解的是,那少女为何要问?
飞雪道:“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我喜欢刑天。”
狄青转过身来,望向飞雪道:“我也很喜欢刑天。”
飞雪双眸亮了下,有如流星闪过,她郑重的从木架上取下那面具,口气虽依旧清冷,但那其中又像饱含真情,“喜欢的东西,不应该卖了,对不对呢?”
狄青点头道:“对,若是真心喜欢,多少钱都不应该卖。喜欢的东西,没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他有些心酸,却是有感而发。
飞雪秋波流转,漫过狄青的双眸,双手将那面具举到狄青胸前道:“这面具虽不能卖,但可以送给你。”
狄青怔了下,见那双眸中满是真诚,终于双手接过了面具,沉声道:“谢谢你!”
飞雪笑容如轻烟般淡,让人见到她的笑、她的眼,就会忽略了她的面容。
“我让爷爷做了这面具,就是要送给一个人。我没想到,那人是你。”
狄青很奇怪,不解飞雪说的是什么意思。
飞雪凝视狄青,突然道:“如果我让你做一件事,你会不会答应我呢?”
狄青皱眉道:“那要看什么事了。我若力所能及,可为姑娘效劳。”他也不想白拿飞雪喜爱的面具。
飞雪双眸突然变得秋潭般的深远幽冽,她望着狄青半晌,终于摇头道:“你不会答应我了,因为你还要去作战。”
狄青怔住,不知如何回答,更不明白飞雪为何如此肯定他不会答应?
“可我一定会让你答应我的,因为你和我一样的……”飞雪没有再说下去,眼神坚定,表情肃然。
狄青忍不住道:“姑娘为何不说要我做何事呢?”心中奇怪,“我怎么会和这姑娘有什么相同的地方?”
飞雪叹口气道:“你若不答应,你难受,我也难受。既然如此,我何必说出来呢?”她摇摇头,不再多言,回转到原先的位置上坐下来,再不看狄青一眼。
老汉也是摇头,像对孙女无可奈何。
狄青指尖触摸着那青铜面具,感觉着其中的森冷之意,又望了飞雪一眼,见到她在长凳上,抱膝而坐,双眸望着黯淡的天际,似不愿再多说什么。
狄青只觉得飞雪很是奇怪,但关心兵士准备的情况,向老汉告辞,带着那面具缓步走出了铁匠铺。
狄青走出铁匠铺的时候,感觉飞雪又望了过来,强忍回头之意。
幽静的秋空中,孤雁徘徊。
狄青离开之际,耳边只听着那少女喃喃道:“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同物既无类,化去不复悔……”
不知为何,他心口有些发疼,有种难言的感觉,似乎不想离别,又像是正失去一件极为宝贵的东西……
那种感觉,竟如此的强烈!